年幼的花妩疼极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小声地吸着气回答:明白了。
尽管如此,那时的她还是不明白,既然他们都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府里来,其实她在外面过得很好,比花府里要好得多,虽然吃的是粗粮杂面,穿的粗布麻衣,但是至少不用去街头行乞。
在花府里,她每天都像是在行乞。
受过罚的第二天,太|祖母派人送了一碟玫瑰松子糖来,花妩坐在院子的小池边,盯着那碟诱人的糖看了许久,然后拿起来通通倒进了池子里。
才倒完,她就听见了脚步声,花妩警觉地站起身子,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穿着远天蓝的锦衫,眉目英俊,身量很高。
花妩知道他,叫周璟,他是宫里的皇子,身份极尊贵,时常来花府里作客,与那些哥哥姐姐们的关系很好,昨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周璟也在场,最后还是他出面哄好了花想容的,否则花想容怕是要从天亮哭到天黑去。
花妩从未与他说过话,也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她心中升起几分警觉,在周璟靠近的时候下意识退了一步,然后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颜色粉粉白白,倒像是女孩子会用的。
周璟问她:你刚刚在做什么?
花妩只盯着他,不答话,周璟又转头去看栏杆上的白瓷碟子,上面留着糖渣,还沾了几粒饱满的松子,一看就知道盛过玫瑰松子糖,花妩心中不禁懊恼,早知道就该和碟子一起扔掉的,让这人看见了,说不定会去告密,叫太|祖母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罚她呢。
花妩心里不住后悔,却听那少年迟疑地问道:你不喜欢吃玫瑰松子糖么?
花妩绷着小脸,硬邦邦地道:不喜欢了。
奇怪的是,周璟像是有些困扰,他握紧了手里的荷包,道:昨天不是还想吃?
花妩一听,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不高兴地道:我什么时候想吃了?谁想吃马儿吃的东西?
周璟立即点头:没想吃,没想吃。
花妩见他信了,心中这才舒坦了点儿,目光一转,见他手中还紧紧捏着那荷包,不禁问道:你怎么拿了个女孩儿的荷包?是谁的?
周璟犹豫了一下,含糊答道:送人的。
花妩好奇问道:什么东西,送给谁?
周璟只好道:是玫瑰松子糖,送给……
花妩不由撇了撇嘴,周璟停顿了片刻,道:送给一个妹妹的。
妹妹,府里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花想容,她长得好看,人人都喜欢。
花妩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哼道:花想容不住这里,你走错地方了。
她说完就撒腿跑了,也不理会那少年的呼喊,一边跑还一边想,真肤浅,竟然喜欢花想容那种除了脸一无是处的人。
真是白瞎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那时的花妩也没想到,周璟这一瞎就瞎了小半辈子,真可惜。
……
慈宁宫。
见了周璟来,太后十分高兴,连忙让人奉茶,待周璟坐定,她才关切问道:“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适?可千万要留心,叫服侍的人也警醒些,有什么不好的,立即叫太医来看。”
周璟都一一应答了,他虽不是太后所出,却是她一手养大的,两人母子情分深厚,周璟一向很敬爱她,鲜少忤逆,太后也有分寸,从不对周璟做出过分的要求。
母子二人说了些寒暄的话,看着太后温和的神色,周璟心中忽然想起刘福满的话,太后不喜欢花妩,但他还是纳了花妩为妃。
他竟会为了花妩而忤逆太后,为什么?
周璟的动作不由停顿片刻,太后察觉了,问道:“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好?”
“没有,”周璟放下茶盏,道:“儿臣总觉得……忘记了一些事情,很是不便。”
太后听罢,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作孽,叫你碰见了这一遭事,不过忘了便忘了,人还是要往前看,说不定你过了这个坎,以后就顺风顺水,万事太平了。”
周璟颔首:“母后说的是,往事不可追,当下才是重要的。”
太后舒了一口气,欣慰地道:“你一向是个稳妥的,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周璟想了想,道:“虽说如此,但是有些事情忘了,却又没完全忘记,在心里来来回回,总不是个事儿。”
太后似乎并不想接这个话,但又不能不接,犹豫片刻,才道:“什么事情,叫我儿如此惦念?”
周璟从善如流:“儿臣心中一直有个人,自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她十分重要,却又想不起来,母后知道那是谁吗?”
一听这话,太后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周璟微微抬眼:“看来母后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后如何否认?只能叹着气,道:“哀家是知道,不过,哀家觉得你还是忘了她比较好。”
周璟追问:“为何?”
太后面露难色,道:“你们二人有缘无分,那人已嫁做人妇了。”
闻言,周璟一怔,随即正色道:“母后的顾虑儿臣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并非是忘记就可以解决的,儿臣心中自有分寸,还请母后告知。”
太后无法,只好道:“是容容。”
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周璟心中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卡在喉咙处,只要他一张口,满腔的情绪就会倾泻而出,肆意奔涌。
太后还在兀自劝说:“容容出嫁也三载有余了,哀家知道皇上喜欢她,只是你如今贵为九五,朝堂和百姓都在盯着,皇上纵使有千般的喜欢,也要放下了。”
就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周璟心中的滚烫情绪倏然就凉了下来,方才那种激荡的心情消失无踪,他语气平静地道:“太后说的人,是花想容?”
太后忧心忡忡道:“正是,你想起来了?”
周璟摇摇头,在心底道,不对,不是花想容,他的记忆很清楚,他从未喜欢过花想容,这么看来,就连太后都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思及此处,周璟的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女子巧笑嫣然,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她似乎天生适合穿颜色鲜艳的服饰,骨子里透着一种娇气漂亮,热烈秾丽,只是她今天穿了一件偏素色的衫子,不太衬她。
周璟的心思不自觉飘远了,忽而听见太后道:“你这怎么也有玫瑰松子糖?”
周璟回过神来,顺着太后的目光望去,落在一个宫人的手上,他躬身捧着一个珐琅描金瓷盘,上面摆着色泽诱人的玫瑰松子糖。
周璟答道:“是贵妃给儿臣的,她说儿臣喜欢吃。”
闻言,太后便笑:“这孩子,哀家方才赏给她的,她倒机灵,顺水做了个人情,讨你的喜欢。”
周璟对这玫瑰松子糖实在没什么印象,微皱着眉,道:“儿臣不记得自己喜欢吃这东西。”
“怎么会?”太后嗔道:“你从前还央求过哀家,说很喜欢吃,让花府的老厨娘特意给你做过一次,你连这也不记得了么?”
周璟摇首,太后又道:“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年纪小,忘了也正常,只是你鲜少向哀家要过什么,所以哀家记得清楚。”
周璟略一思索,试探问道:“母后怎么会特意赏这松子糖给贵妃?”
太后道:“哀家听说她喜欢吃,幼时还因为吃这糖哭闹过,前阵儿花府派人送了礼来,就有这个,方才她在这里,哀家顺便赏她了。”
原来花妩喜欢玫瑰松子糖,周璟心想,那么,她应当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第4章
周璟如今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变得零碎不堪,他记得的人和事有很多,譬如花想容,太后,还有他的臣子们。
但是也忘了一些人,譬如他心中喜欢的那个人,以及花妩,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叫周璟有些不能习惯。
秉着知己知彼的念头,周璟向太后打听花妩的来历身世,至少,他想知道花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为何要纳她为妃,还想娶她为正妻。
“花妩不是哀家两位兄长的女儿,”太后皱着细眉,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你从前也是知道的,整个燕京都传开了,人尽皆知,早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周璟在记忆里仔细翻找,也没能找到半点关于花妩的事情,就好像有一只手把她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了,干干净净。
太后观他神色,便知他忘了,娓娓道:“哀家有一个妹妹,从前年少不懂事,受奸人引诱,与其私奔,三年后又被那奸人抛弃了,她才独自归家,那时腹中已有了一个孩子,爹娘原是想让她打掉,再另觅个好人家出嫁的,谁知一碗打胎药下去,那孩子竟没打掉,到底是生了下来,取了个名字叫花妩。”
花妩她娘自知令家族蒙羞,便带着尚是婴儿的花妩离了家,去京郊的水云庵里头住了,直到花妩她娘过世好几年后,花妩才被接回花府里养。
出身不正,生母早逝,父亲又不详,可想而知,花妩在花府里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因着那些旧事,这孩子就被送到了太|祖母身边养着,太|祖母虽说有些严厉,但是到底还是为了她好,生怕重蹈她娘亲的覆辙,可谁知——”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头戛然而止,岔开话题笑道:“这孩子颇有些调皮,小时候没少让太|祖母费神教导,好在现在长大了,也懂些事了。”
周璟却觉得事情没有她说的那样简单,中间应当是发生过什么事情,以至于太后不肯启齿。
他直接问道:“听刘福满说,儿臣从前还欲娶她为正妻?”
太后听了,停顿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道:“是有这一出,不过哀家和你父皇都觉得她的出身不妥,你父皇不点头,你也不肯让步,父子俩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有一天,你突然同意纳她为侧妃,这事就作罢了。”
突然同意……
周璟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但见太后欲言又止,便问道:“母后还有什么事情?”
太后犹豫片刻,委婉提醒道:“花妩那个出身,虽然在花府里养了几年,但是太|祖母到底当不得爹娘,有些失于管教,这孩子心思颇活络,人又机灵,你要防着她一些,知道么?”
这几乎是明着说花妩心机深沉,狡猾多端了,太后这般语重心长地提醒,周璟只得默然颔首,应了下来:“儿臣明白。”
告辞时,周璟特意问太后:“儿臣如今记忆有些浑噩,担心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母后若是想起来,还麻烦告知儿臣一声,免得耽搁了。”
太后想了想,道:“近日没什么大事。”
周璟便知道,立花妩为后这件事情,太后是不知情的,他竟然在太后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写好了立后的旨意,这就意味着,他是打定主意要册立花妩了,甚至没有与朝臣商量,谁都没有得到风声。
如此一意孤行,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十分相悖,可圣旨上又确确实实是他的笔迹,周璟不禁有些迷惑,为何一定要立花妩为皇后?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花妩,从他得到的种种信息来看,周璟推断,他喜欢的那个人,名字里应当有个容字,讨厌吃玫瑰松子糖,可这些花妩都不符合。
“皇上,前面是碧梧宫了。”
周璟停下脚步,抬起眼望向前方,宫灯在夜风中摇曳,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到这里来了,碧梧宫与乾清宫明明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
初夏的夜间还有些凉意,风里挟裹着不知名的植物香气,穿堂而过,庭中点了几盏宫灯,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看着茸茸的,像是长了毛。
花妩蹲在台阶上,拿着木梳给黄狗梳大尾巴上的毛,溜光水滑,又软又顺,花妩拍了拍它的头,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吃香喝辣了。”
黄狗吐着舌头,汪了一声,一副傻憨样儿,亲昵地去咬她手中的木梳玩。
花妩顺势将木梳扔出去:“绒绒,捡回来!”
狗子虽然瘸了腿,却十分喜欢这跑来跑去的游戏,霎时间闻声而动,汪一声就蹿了出去,快得如同一道闪电,直奔那把木梳。
半人高的大黄狗气势汹汹,汪汪叫着扑出去,看起来十分凶猛,忽然间,只听得院门口传来一声尖声尖气的惊叫:“唉哟!”
意识到吓着人了,花妩立即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命令道:“绒绒,回来!”
片刻后,黄狗自昏暗的夜色中蹿了出来,嘴里还叼着方才那把木梳,得意洋洋地凑过来献宝,摇着大尾巴求夸奖。
花妩拍了拍它的头以示安抚,随即看向院门处,道:“什么人在那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借着宫灯昏黄的暖光,花妩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是身着深色常服的周璟,刘福满站在他身后,赔着笑夸赞道:“贵妃娘娘这狗养得真是壮实啊,威风着呢。”
花妩往狗子头上拍了一记,道:“吓着了刘公公,该打。”
她说着,又看向周璟,但见他神色有异,遂问道:“皇上也被这畜生吓到了么?”
周璟顿了一会,才道:“没有。”
他看着花妩身边的大黄狗,表情古怪地道:“你方才叫它什么?”
花妩心道不好,他该不会是想起了什么吧?譬如心上人的名字,虽说此绒绒非彼容容,但是让人听着,却也不能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