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大殿上书,直指平西候廖怀图谋不轨,坐拥西北军三十多万,现在想将半数掉回京城,即将落成的城西大营,便是明晃晃对京城的威胁。
面对指责,廖怀坦然对质,一条条一件件说得明白,一片忠心当真是日月可表。
朝堂半数是廖远中的门下,自是站在廖家一边,对于那些新提上来的官员各种打压。
作为一国之君,傅元承并不说谁对谁错,只表示相信平西候。至于平西军进京,他提出春汛将至,平西军进京城前经过沧江,先参与当地的春汛防治。
一时,新旧两派都没话说。尤其是廖怀,既然傅元承已经同意平西军进京,那么顺手春汛之事他也不好说什么。左右就一两个月时间,也不是大事。
廖怀提起立后之事,新君登基三个月,后宫不应该如此冷清,大恒需要皇嗣。
他是几次提出这事,有朝臣讥讽,身为臣子一次次的去管后宫之事,实在不像话;更说廖家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位年纪相当的姑娘,暗指廖家是一定要拿下皇后位子。
为此,两派人又是一番争吵,就差大打出手。
文臣们的嘴皮子斗得不亦乐乎,武将纷纷扶额,觉得站在朝堂上还不如去战场上策马扬鞭。
范岭高唱一声:“退朝。”
底下这才安静下来,一众官员收起口水,恢复之前的有礼模样,齐声道:“恭送陛下。”
傅元承连看没看,从后殿出去,坐上帝撵。
十六抬的辇加平稳行进在宫道上,底下范岭垂首抱手,臂弯夹着拂尘迈步跟随。
待到御花园中,傅元承挥手遣散众人,独自走上御湖水榭。
“臣参加陛下。”早已等候的陈正谊抱拳行礼。
傅元承脸色淡淡,上下打量着:“陈校尉真的想去?”
“是。”陈正谊应道。
傅元承颔首,随后一步迈到立柱旁,眼望湖水:“男儿郎,的确该为自己挣一番功绩,只是并不容易。”
陈正谊身姿笔直,俊脸坚毅:“臣谢陛下给与机会。”
“机会?”傅元承嘴角轻勾一下,眼中淡漠,“有命活着,那才叫机会。”
“臣不会负陛下所托。”陈正谊斩钉截铁,心意已定。
“好,”傅元承轻道一声,“那你便启程罢。”
陈正谊称是,随后退下,大步离开,精神奕奕。
人刚走,庞稷又来了水榭,身上还穿着武将朝服:“陛下,城外那边已经摸清。如陛下所料,那些种子没被带走,途中扔进了永安河。”
傅元承转身,手指间习惯的捏着,才发现那串墨玉珠已经不在:“你跟了朕两年多?”
“臣跟了陛下两年多,”庞稷应道,坚毅脸庞上两道浓眉,“原先是平西候留在陛下身边的眼线。”
“他会饶了你吗?”傅元承问。
庞稷抱拳弯腰,字字铿锵:“臣祖上为名将,即便现在败落,但是家训犹在,庞家世代保大恒江山。”
“好,”傅元承颔首,又道,“朕会把你的弟弟找回来。”
庞稷抬脸,一字一句:“谢陛下,为大恒,臣死而后已。”
一些事情迟早都要动手,傅元承知道把握时机,也知道对方也在准备,就看谁抢到那个时机。
庞稷走了之后,廖怀来了水榭。上次两人在这里相见,还是廖怀给傅元承来送解药。
“陛下。”廖怀身着朝服,行着君臣礼。
傅元承面色不变,转身看来:“平西候不必在乎别人说什么,朕这里是相信你的。”
“谢陛下,”廖怀笑笑,“臣早已习惯别人的怀疑。”
两人相视而立,曾经的掌控者廖怀已经抓不住,他养大的棋子脱了手,不再受控与他。那个从小不言不语,眼神像个小狼崽子的贱种,不用再在泥地里拼命,而是双手操控一个王朝。
傅元承也不戳破,与人客气说着:“平西候要去寿恩宫?太后这两日精神越发不济,去看看也好。”
廖怀自然不会去寿恩宫,廖太后早在知道现在的皇帝是她小儿子时,就差不多已经疯癫。
“三月春猎,臣想与陛下商议。”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想杀了对方,表面上还是一番客套的说辞。
。
过晌午的时候,外面有些起风,帐子摆动着。
蔚茵不想回屋,盖着毯子躺在露台上,迷迷糊糊的合着眼睛。
现在她可以肯定,肚子里带了一个孩子。身体的异样越来越明显,厌食恶心、闻不得油气、浑身无力。
最不想要的还是来了,来得不合时宜。她倒希望这个孩子随便投生去一户人家,也比跟着她强。
不是没想过弄掉这个孩子,可是想不到方法。一点点动静,傅元承都会知道。
虽然他没来过,可他当然知道。
有人来到她身边坐下,然后是削果皮的声响,蔚茵懒得睁眼,缩缩身子抱紧软枕。
傅元承手攥着削刀,似乎有很久,没有这样与她接近。他有来看过她,每次在夜里她睡下的时候,然后再悄悄离开,她不知道。
见着她清减不少,下颌更尖了,似乎是难受,眉间蹙起,偶尔就深喘口气。粉色的宫装衬出她的柔美,卷长的眼睫,细弯的眉角,猫儿一样慵懒的蜷着。
他脸上柔和下来,那样喜欢,现在反倒不想去碰触,这样简单看着就好,怕把她碰碎。
“姑姑,给我。”她软软开口,轻抬起皙白柔荑,指尖勾着,腕子上套着细巧的白色景泰蓝掐丝手镯。
傅元承一怔,低头看看手里甜瓜,水水嫩嫩。她这些日子极为喜欢这瓜,他就让人从南疆快马送进京城。新春熟的第一个,就是让她吃了。
他用刀削下一片,往她靠近些,想直接送去她的嘴边,想了想还是插了签子放进她手里。
春风浮动,帝王衣袖翻摆。
蔚茵蓦的睁眼,脸上懒色再也不见,一缕很淡的月麟香钻进鼻息,让她脑中炸开。
眼看她就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弹起,瞪大一双眼睛看他,有抵触,有防备,唯独没有她最该有的温柔。
傅元承的手还擎在那里,指尖捏着竹签,那片果肉因为蔚茵的动作而掉落。
两人相互看着,久久都不开口,风摇晃着帐子,外面阳光刺眼。
“茵娘。”最终,傅元承先开了口,嗓音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哑,剩下的又不知再说什么。
蔚茵缓缓松开紧绷的双肩,随后坐好:“陛下来这儿有何事?”
“你看起来瘦了。”他道,以前对着她什么话都能说出,甚至一些荤话。如今面对,倒像是完全找不到话。
蔚茵低头整整衣袖,脸色淡淡,好不容易平复下的憋闷,此时卷土重来。
见她不理会,傅元承放下手里的签子,往后坐的远一些,不让她觉到压迫感。甚至这次过来,他穿了一件浅水色的袍子,看起来没那么凌厉。
“你有了朕的孩子。”他还是说出了,眼睛下意识看去她的小腹。
蔚茵后颈一冷,双手叠在腿上,借此挡住他的目光,唇角紧抿。她是有感觉到的,可是听他亲口说出,仍像是脑后被人敲了一记,瞬间茫然。
她也知道,他一定会留下这个孩子,当初在皇庄就已经看出。
“别伤害他,他是你我的骨肉。”傅元承看她,眼中从未有过的认真,“茵娘,留下他。”
蔚茵咬住唇,齿间不觉用力。本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手里攥着陈家或是蔚家,来逼她就范,唯独没想到他会这样与她商议的意思,甚至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卑微。
“留下他?”她呢喃着。
傅元承不禁向前靠近,单臂撑在身前:“你是他的娘亲,他会想见你的,让他有个家。”
然后,他也可以有一个家。
“陛下又如何知道他想生下?”蔚茵反问,“您问问自己,出生在皇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争权夺利,阴谋算计,手足相残……世上所有险恶的事情,都在这宫墙内发生。
他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亲生母亲不要他,他为了权利对付手足,逼父退位,将母软禁……而且,做这些的时候是那么理所当然。
“茵娘,你找太上皇说双生子的事,其实毫无作用。”傅元承坐直身子,显出帝王姿态,“弱肉强食,他说不定早已知道此事,只是不想点破。”
蔚茵皱眉看他,于宫中的事,总有她想不到的震惊。
傅元承看去院墙下的花,自嘲一笑:“傅元韫从来都坐不上皇位,他只是用来给傅元承练手的棋子罢了。”
帝王嘛,总要为自己的江山考虑。储君可以是不喜欢的儿子,但一定不能是草包。姚贵妃是得宠,傅元韫也会在太上皇面前得脸,只是皇位终究要选一个狠辣果决的人,而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
蔚茵心生奇怪,傅元承居然叫着他自己的名字,好像在说另一个人。
“茵娘,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跟你说。”傅元承又道,眼底一抹松缓,“我们是双生子没错,然而我是那个弟弟。”
意料之中,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惊诧,眼中的不可思议。
蔚茵吸了口气,看去傅元承的目光带上认真。弟弟?不是已经被廖太后处理掉了吗,还做了锁魂珠,怎么能活着?
风大了,傅元承站起来,弯腰伸出手臂:“凉了,进去里面吧。”
他小心将她搀扶站起,手隔着布料触上她的温暖,指尖贪恋的不想撤去。
两人回到寝室,正好玉意端着药进来,傅元承顺手接了过去。
他低头帮着把药一点点吹凉,余光中她在看他,应该还是觉得震惊。也许双生子的秘密不能让太上皇在意,那么若是死掉的小儿子回来,太上皇定然会触动。
“冬至,”蔚茵开口,“他才是太子?”
傅元承端着药坐在她身边,轻轻颔首,毫不隐瞒:“对,他是我的哥哥,同时出生在冬至。他叫傅元承,我叫冬至。”
他见她皱眉不接,只好将药先放在一旁。
“你……”蔚茵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母后想弄死我,她要保住她的地位,只能留一个孩子。我体质弱小,哭声孱弱,是被放弃的那个。”傅元承说的清淡,甚至眼中没有一点悲伤,“我的舅舅,平西候廖怀将我带到了西北。你以为他好心吗?不是,他不过是想多一枚棋子。”
蔚茵这才明白,当初他所说的那些关于西北的事情都是真的。滚水的汤泉,吃人的流沙……是他都经历过的吗?
“茵娘你知不知道,一群小孩子关在地下密室中,从小学着厮杀,赢了才有饭吃?”傅元承笑笑,“我一直以为和那些孩子一样,无父无母。直到十岁那年,我从沙漠中回来,站在边城的城墙下,高高仰望着城楼上的圣上,和他身边的太子。”
“他们站得好高,衣衫华贵,众人俯首跟随。我眯着眼睛仰望,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十岁?蔚茵听廖陌珠说过,傅元承十岁时,随同太上皇去过西北。就是那一次,两兄弟见到了吗?
“茵娘,”傅元承看她,神情真挚,“别放弃他,他其实想活着。”
第四十四章 只要你开心,朕都会去做。……
室内一静, 风从窗口钻进来,摇晃着盆架上的海棠。
蔚茵看了眼傅元承,脸上微露惊诧, 内心更是触动不已。不是因为双生子的阴差阳错, 而是因为傅元承居然把这些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