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垂着目光,轻轻笑着:“虽然还是有些模糊,但是相较于之前什么都看不见,已经好很多了。”
可正常的眼睛与模糊不清的视线,明明相差了那么多。皎皎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她只能沉默着。
徐空月却忽的换了话题,对她道:“西南局势尚且不明,我回去之后,会尽快查明西南王反叛的原因。”西南一带对大庆而言至关重要,倘若能避免这一战最好。可倘若无法避免,他也务必要将此战的危害降到最低。
皎皎知道他的担忧,如今大庆正值多事之秋,倘若只有小皇帝坐镇朝局,只怕有心人会妄动。尤其是北魏,即便自身处在动乱之中,也难免不会想来分一杯羹。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让西南平定,再趁机彻底搅乱北魏局势,才能暂保大庆安宁。
因此,她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好。”
只是翌日离开的计划遭到几位御医的强烈反对。章御医一脸不赞同,“王爷伤势尚未痊愈,眼睛还不曾恢复,这时离开,只怕将来……”
“可我个人身体与大庆安危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徐空月打断章御医的话,他眼底满是认真,不似仓促做出的决定。“眼下西南战事起,我却不能为陛下分忧,实在寝食难安。”
诚如他所说,个人利益与家国安危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几位御医尽管不赞同,却仍是无法继续劝阻。
但在章御医的一再恳请之下,徐空月还是留在行宫又修养了两日。第三日,雨过天晴。阳光洒落在万物上,暖暖春意弥漫群山之间。
徐空月本以为皎皎不会前来送行,可当他走出医所,却看到皎皎出现在门外。那一刻,说不清心底翻涌上来的究竟是怎样情绪。
曾经他每一次外出,只要皎皎知道,都会出府相送。
她对他的舍不得,几乎溢于言表。一再叮咛嘱咐,却仍是不放心,又要检查他所带的随身物品是否齐全。偶尔还会猛地想起他有什么东西忘了带,又会匆匆折返府中去拿。
可那样的体贴温柔他从未珍惜。每当看到她提着裙子匆匆返回府中去拿东西,他总会皱着眉头,快马加鞭朝着城门而去。
等到皎皎拿了东西回来,便只能看见马蹄扬起的尘土。
后来,无数次,他骑马出府,回首望去,偌大的府门口,竟再无人相送。
那一刻,心头涌上的何止是悔恨?
可如今,他有幸还能看到皎皎前来相送。即便她如今是以慧公主的身份,但对徐空月来说,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还在,那便好。
他看着皎皎,脸上露出温柔笑意。“谢谢你。”
皎皎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谢,神情微微愣怔了一下。徐空月却转过头,对着医所里照顾他多日的众人一一道别。
位高权重的摄政王如此平易近人,一开始着实让医所的人大为意外。但这段时间的相处,众人也知道他私底下很是和善,从不摆架子。
道别之后,徐空月便坐上马车,朝外出发。
他如今右手还未痊愈,不能骑马,故而皎皎才让人这样准备。徐空月是骑惯了烈马的人,只有从前陪着皎皎进宫,才会偶尔坐上马车。
他唇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却没有拒绝皎皎的好意,仍是登上了马车。
皎皎坐在轮椅上,左腿仍是行动不便。她微微仰头,正好与望下来的徐空月目光相接。
有许多话语藏在眼眸深处,可两人最终什么都没说。
马车辘辘而行,徐空月掀起车帘,目光仍追随着皎皎的身影,仿佛是要弥补多年前的亏欠。
可视野里,皎皎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抬眼便看到穿着白衣的女子从高处掉落下来。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几乎将他吞没。
他猛地喝道:“停车!”
车夫猝不及防,却仍是迅速勒住马。车帘被一把掀开,徐空月从马车上飞快跳下,朝着后方的皎皎跑去。
皎皎仍在原地。她曾经无数次目送徐空月离去,却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平静。从前的她总是心怀不忿,想不通徐空月为何不能对自己有半点留恋?如今的她再也不会这么想了,却意外看到前行的马车停下,她曾目送很多次的那人从车上跳下来,朝着她跑来。
她微微睁大眼睛,抬头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因何去而复返。
徐空月平复了一下因急速折返而急促的呼吸,缓缓问道:“下个月,初十那日,我能再回这里吗?”
皎皎张了张嘴,本是想问他,为何要在下个月初十?又想问,你回来这里,为何要问我?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问。
下个月初十,那本是她的生辰。
徐空月的目光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轻声道:“那日,是你的生辰。”
她脸上所有的情绪都淡去,仿佛冰雕玉刻的假人,没有一丝半点的感情。她迎着徐空月不易察觉的忐忑,同样轻声回答:“可我早就不过生辰了。”
第88章 先除掉他的左膀右臂
徐空月还朝之后, 时常将右手掩在衣袖之中,甚少外露。他如今视野不清,下了朝便匆匆回府, 极少在外逗留。
南山之事并未外泄,朝中大多数人对此并不清楚,只是对他如今略显异常的举动有些疑惑。
徐空月对此并不在意,如今西南战事才是他最忧心之事。
向以宇带领的大军已经到了临南府, 与西南大军隔着丽水而望。
消息传来,徐空月满心疑惑不减反增。倘若西南王真心要反, 怎么都应该出丽水, 攻临南府,而不是一直陈兵于丽水之畔。
小皇帝看着沙盘,突然以手指着西南与临南府的交界处,猜测道:“西南是不是想与大庆分水而治,不再臣服于大庆?”
他的手指之下,正是隔开西南与临南府的丽水。
徐空月的眼睛落在他手指之处。对于他的猜测, 徐空月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西南虽说是大庆的领土, 但一直以来都是由西南王府治理,大庆从不插手。如今搞出来一个“反叛”,非但没有必要, 反而更显画蛇添足。
他看着中间那条丽水,觉得一定还有什么被他们忽视的地方。
西南一带, 北接北魏, 南临南齐, 往东大片地区属于大庆腹地,而东南方向,则是南岭。他看着位于东南方向的南岭, 仿佛突然之间迷雾散去,福至心灵。“会不会,与南岭有关?”
小皇帝不解,下意识反问道:“与南岭有什么关系?”
当年赵垣熙被贬为南岭郡王时,小皇帝年纪尚小,或许是不记得了。因此他尚且不知道,倘若不是万婕妤背后算计,这个皇位究竟花落谁家,还是未知数。
他将南岭郡王之事与小皇帝细说了一遍,小皇帝这才恍然大悟一般,道:“所以摄政王是觉得西南反叛,可能与南岭有关?”
徐空月微微颔首,“不过如今只是怀疑罢了。”他想不通的是,倘若西南反叛当真是与南岭有关,那么西南与南岭意图何在?总不至于真的是想让西南军挥兵往上,将大庆天下夺下来,换他做皇帝吧?
他本就是因为谋反之事被贬至南岭,即便是能带着西南兵重回长安,难道就不怕引来千夫所指吗?更何况,西南王府一向不喜引战,就算是赵垣熙布局,他又是如何引得西南王公然宣称叛出大庆?
虽然其中种种仍是想不通,但对徐空月来说,总算是有了一个可查的大方向。于是他立即写下一封亲笔信,让人传至临南府,交由向以宇。
小皇帝看他熟练地左手执笔写信,双眼瞪得大大的,惊叹道:“原来摄政王还能用左手写字!”
观他左手字迹,竟然与从前右手所写的几乎别无二致,小皇帝眼底的惊叹之意更浓。
徐空月露出一个谦虚的笑意,“不过是勤加练习罢了。”他空手去接萧武手中的利刃时,就已经知晓,惯用的右手算是保不住了,虽然心底惋惜不舍,却也后悔莫及。
好在他幼时便习过以左手写字,等到眼睛能看见之后,他便时常以左手执笔,勤加练习。多日来的努力,才有了今日与右手别无二致的字迹。
小皇帝听了,却仍是敬佩不已。
而临南府中,向以宇仍在为西南军的按兵不动忧愁。
虽说西南军一直以来都陈兵于丽水之畔,并未向大庆举兵进犯,但这样严阵以待,时刻准备开战的架势,也着实吓到了不少临南府的百姓。
从向以宇到了临南府的第一日,便不断看见有百姓拖家带口,背着全部家当,往外地而去。
向以宇虽然冲动易怒,但并非没有脑子。他看着按兵不动的西南军,始终备觉奇怪。西南举旗造反,为何始终都龟缩丽水之侧?怀揣着这样的疑惑,他在到达临南府的第一日便去了丽水畔查探。
只是隔着浩浩丽水,只能看见烟波缥缈,并不能看出什么。他策马沿着丽水畔走了很久,却一无所获。而派往西南的探子,不日都被西南王五花大绑送了回来。
不止是向以宇不解,就连监军廉厚与其余将军都不能理解。他们骑马跟着向以宇身后,望着对面的西南军愁眉苦脸,却始终毫无办法。
而向以宇对此只有一个办法——
“再探!”
直到收到徐空月的来信,向以宇才猛地想起不久前,他的探子曾查到,西南虽然宣称反了大庆,却一直与南岭有贸易往来。他先前觉得,那不过是一些商人重利轻国,如今却恍然发觉,或许西南与南岭早已暗中勾结在一起。
于是彻底冷了脸色的向以宇吩咐下去,要按兵不动,先抓住南岭与西南私通的证据。
相较于他们的愁云惨雾与担惊受怕,南山行宫的皎皎则显得过分悠闲。早在徐空月返回长安之日,皎皎便派人往南岭送去了一封信。
随信而去的,还有一副《千里江山图》。
细柳看着她亲笔写下信,又盖上私章,分外不解,“公主为何要送信给南岭郡王?”南岭虽然与西南相接,但南岭郡王不掌兵,在西南反叛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皎皎如今腿上养的差不多了,勉强可以落地。她将写好的信晾干,再塞进信封之中。而后在细柳的支撑下,勉强站起身来。
只是却仍是不满轻易走动,左腿只要稍稍用力,便仍会微微疼起来。她素来是个吃不了什么苦的人,总觉得那微微的疼痛都能要人命。
如今只是这么站了一小会儿,她额头就出了薄薄一层汗水,却丝毫不影响她心情很好。“你难道忘了么?南岭郡王赵垣熙,那是我五哥。”
她还记得,与赵垣熙的最后一面,是她亲眼看到赵垣熙口吐黑血。漆黑如墨的血迹,仿佛巍峨大山一般,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而赵垣熙一遍遍安抚着自己,“我没事,没事的。”
声音仍在耳边,斯人却已多年不曾相见。
细柳疑惑不减,她是宫廷出身,自然知晓南岭郡王是何人。面对皎皎的刻意避让,她仍是问道:“奴婢只是不解,公主为何在这种时候传信给南岭郡王?而不是更早时候?”
先帝驾崩之后,细柳就曾提出,让她将真实身份告知南岭郡王。虽然赵垣熙如今只是郡王,但他毕竟是先帝之子,有他联手,想要挟制徐空月、控制朝中局势,岂不容易得多?
但当时的皎皎拒绝了。她还记得,当时皎皎说:“五哥如今远离长安城中的是是非非,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我不该将他重新拉回这些是非中。”话虽这么说,但细柳也深知,赵垣熙就是因谋反失败,才被贬至南岭,倘若由皎皎出面,将其召回,一旦之后出了什么问题,皎皎却并不像先帝那样,有保他的能力。
可她仍是想不明白,既然当初不想,如今为何又主动告知?
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副《千里江山图》,是当年荣惠郡主十六岁生辰时,五皇子赵垣熙所赠的生辰礼。
皎皎却道:“当时是当时,如今形势不同了。”她虽然不知道西南王为何突然举兵反叛,但想来与之一山之隔的南岭是最容易打听各种消息的。
不过让皎皎不曾想到的是,她的信送出去之后,与回信一起到来的,还有南岭郡王本人。
她看到回信上以无比熟悉的字迹写着“今夜子时,月映泉相见”,心头顿时狠狠一跳。
月映泉,那是他们年少时的秘密。
南山往西十里,有一眼泉水,每当月上柳稍时,清冷的月辉就会洒满泉水。从水中看出,就好似月亮从水中而出。
彼时那眼泉水没有名字,皎皎看着满月落入水中,便道:“不如就叫‘月映泉’。”
夜深之后,皎皎坐在轮椅上,被细柳推着,朝月映泉出发。
一晃数年,月映泉仍是从前的样子。今夜月色正好,清冷的光辉洒落在水面,有风轻轻吹过,水面波光粼粼。
皎皎望着落满月辉的水面,情不自禁伸出手,似乎想要将月光握进手里。
身后,有人轻声念道:“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皎皎微微怔住,而后转身,便看见了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人。他戴着兜帽,看不清容颜。
可仅凭身形,皎皎仍能看出,面前此人,正是赵垣熙。她眼眶微热,唤了一声:“五哥。”
来人将头上兜帽摘下,露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看到皎皎时,神色也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微微笑着,“皎皎,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惹得皎皎眼中泪水盈盈。她轻咬了一下嘴唇,轻声道:“五哥,真的好久不见。”
赵垣熙轻笑起来,“想不到一别六年,如今你是大庆的监国公主,而我成为了南岭郡王。”
皎皎眼中的泪水顿时掉下来,她哽咽不能成声:“五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