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因小半日大开的窗棂而入了骨,翌日早朝时,一众朝臣发觉那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帝王会时不时地轻咳几声,于是不少臣子连忙俯首恭敬劝慰起少年天子千万保重龙体。
天子神情恹恹,忽而抬手将一本奏折扔下阶去,随后淡声令濯灵卫统领徐允嘉将那上奏充盈后宫的官员给拖出去打板子。
殿内的朝臣们听着外头那人的惨叫,无不是眼观鼻鼻观心,生怕火燎到自己身上。
“社稷,”天子轻声嗤笑,眉眼清冷,“被蛮夷占据的半壁江山才是尔等该夙兴夜寐,为之忧心的社稷,而非朕的后宫。”
“既谏言之风不死,朕也不好充耳不闻,但诸位还须谨记,朕要听的是国策,而非家法,否则,”他的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其间的压迫感却令朝臣一时噤声屏息,不敢动弹,“这天敬殿的柱子便留给诸位爱卿死谏。”
不少朝臣冷汗涔涔,所有人垂首齐声应,“谨遵陛下圣谕。”
新朝的天子非是仁慈之君,他尚在东宫做太子时,朝中便已有不少人或听闻,或领教过他的狠厉手段。
只是打了一人板子,未取其性命,这已很是出人意料了。
散了早朝,谢缈也未坐銮驾,只是迈着轻缓的步履走在朱红宫巷里,徐允嘉等人跟在他的身后,只听得天子偶尔轻咳几声,也未有人敢抬首。
“陛下,董大人的意思是如今北魏朝堂之中对于汉人的抵触仍然很大,虽有汉人为官,但都不是什么要职,可如果这闻汀能助吐奚浑扭转战局,从长远来看,一旦北魏皇帝开始重用汉人,或可使北魏的汉人百姓因此而对其朝廷心生期望。”
徐允嘉口中的“董大人”,便是当初去东陵接谢缈回南黎的董成禄,他是谢敏朝的家臣,自谢敏朝登基为帝之后,便奉命入北魏麟都,成了管束潜伏于麟都的归乡人的少使。
春风吹着谢缈紫棠色的衣袂,日光照在衣袂边缘的金丝龙纹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泽,他咳嗽了一声,扯了扯唇,“蛮夷用了三十几载将北魏的汉人百姓置于贱奴之身份,如今要他们放弃伊赫血脉最为尊贵的论调,与汉人平起平坐,这远非一日之功。”
在北魏,汉人杀伊赫人,须以命偿命。
而伊赫人杀汉人,则只要赔款一只毛驴的价钱便能免于牢狱之灾,更可以免于一死。
这已是北魏推行了三四十年的律法。
受此律法所困的北魏汉人百姓不知凡几。
少年天子蓦地停下步履,明净的眉眼在此间天光里透着几分凛冽霜寒,“这个乌落宗德不能留。”
回到阳宸殿时,殿门仍是紧闭的。
谢缈推门而入,殿内光线晦暗,只燃着几盏灯,窗棂尽合,寂静无声。
但细碎轻盈的银铃声忽而响了一下。
谢缈掀了帘子走入内殿里去,隔着幔帐隐约望见床榻上鼓起的一团小山丘,她咳嗽了几声,在里头动了两下,也许是听见动静了,她转过头来,隔着纤薄的幔帐看见他。
“你打人板子了?”
或因伤寒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发闷,还有点气弱。
“若非是你,我该杀他。”
走上前在她的床沿坐下,少年的语气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小黑猫从被子里冒出个脑袋,一见他就喵喵叫着,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跳到他的怀里。
戚寸心窝在被子里,望着他说,“又不是贪墨害命之类的大罪,只是给你上个折子而已,你不听就是了,犯不着治人死罪。”
他不应声,只是拎着猫的脖颈儿将它放到榻上,然后俯身要去将她抱起来。
戚寸心却躲开他的手,裹着被子翻身到了床榻里侧,她回过头来瞪着他,很显然还在生他的气。
两个人一时就这么对峙着。
“窗是你开的。”
他看着她片刻,随即冷静地陈述。
“你就不能记得关吗?”
戚寸心红着脸,隔了一会儿才想到反驳的话。
她都不敢多回想今晨柳絮来送汤药时的那副神情。
实在是……太丢脸了。
“好。”
他轻轻颔首,伸手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抱进怀里,双臂锁着她,认真地说,“下次,我会记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
寸心:又一起感冒了!!!好丢脸!!!
缈缈:︿( ̄︶ ̄)︿可是我很开心耶……
第117章
盛夏时节,在缇阳的大将军宋宪大败北魏敌军,北魏将领殷长岁领着残部狼狈逃至沃安境内,却收到北魏丞相乌落宗德死于涂州的消息。
殷长岁悲愤之下,引颈而亡。
两月前,南疆军首领岑琦松化解了北魏大将军吐奚浑身边的副将闻汀的灭蛊之法,闻汀几战失利,而吐奚浑不顾闻汀劝阻,强令北魏汉人军在松云城一战中打头阵,这种将汉人推出去自相残杀的行为,令南黎永宁侯徐天吉抓住了机会。
当年大黎被迫南迁时,有不少跟随谢氏皇族南迁的将士和百姓与这些北魏汉人军来自同一片故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不少北魏汉人军都是被强征来的,他们从未得到公正的对待,彼时一听乡音,一忆故土旧朝,便有不少人丢盔卸甲,失了斗志。
几万汉人军归降南黎,这消息送到北魏便令皇帝呼延平措大为震怒,时逢北魏丞相乌落宗德正奉命镇压丰城由流民聚集而成的汉人起义军,枢密院院使吾鲁图等人向呼延平措进了谗言,言乌落宗德以权谋私,他一生无子,要汉人与伊赫人拥有同等地位,实则是为了他的义子殷长岁铺路,要殷长岁在朝堂站稳脚跟。
呼延平措盛怒之下,罢免乌落宗德,将其贬至涂州,并令在边关的吐奚浑将闻汀处决。
六月初三,乌落宗德于涂州服毒自杀。
近来南黎几战告捷,士气大增,无论是朝堂之上的臣子们亦或是南黎的百姓们,无不为之欢欣。
他们看到这位年轻的帝王正肩负着南黎收复失地的希望。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今晨却落了些小雨,不知是不是戚寸心,谢缈与周靖丰等人去裴家墓园祭拜裴寄清的缘故。
柔软雨丝拂面,像是久别的魂灵在无声地问候。
徐允嘉朗声将最近几战的捷报逐字逐句地读给死去的人听,裴湘与尤氏相扶着立在一旁,眼眶都有些泛酸。
“裴公,你可听到了?”
周靖丰看着墓碑上深深镌刻的字痕,“长此以往,何愁北魏蛮夷不能为我南黎所逐啊?”
裴寄清半生都在渴求以战止戈,但他至死都未见过几回南黎如今这般扬眉吐气的强硬之姿。
周靖丰不由叹了口气,“你啊,若是那夜肯随我离开,如今应当已与我在你府中手谈喝酒了吧?”
裴寄清死的当夜,其实不只是谢敏朝的濯灵卫去见过他,周靖丰也不顾当年“绝不插手谢氏皇族之事”的诺言,想要搭救这个半生为政,垂垂老矣的旧友。
他要救这旧友,可旧友却铁了心,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埋葬凤尾坡的真相。
他是亲眼看着裴寄清服毒的。
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一时间,周靖丰的眼眶有些微热,但他瞧了一眼挽起衣袖,正在后头除杂草的戚寸心以及乖乖站在她身侧,时不时伸手也掠下几片草叶的少年天子,片刻后他又展露一个笑容来。
“今日是给你送好消息来的,我这把老骨头,也懒得哭哭啼啼的。”说着,周靖丰将挂在腰间的酒葫芦摘下来,微风吹得他月白的衣袖微荡,他拔了壶塞,仰头灌了自己半壶酒。
花白的胡须沾了些许酒液,也许是雨珠,他喟叹一声“好酒”,随即笑着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洒在旧友的墓前。
葫芦空了,他随手一扔,潇洒落拓。
坟墓周遭的杂草都除尽了,只余下顶端一朵被雨水拍打得摇摇晃晃的小花,它看起来精神抖擞,以柔软的花瓣仰望着这片烟雨天光。
明亮暖黄的颜色,好似天生具有最为隽永的生命。
“缈缈,舅舅一定在看着我们呢。”戚寸心牵起身边少年的手,望着那朵随着雨珠微风而晃荡的小花,“你做得这么好,他一定很开心。”
少年是沉默的,但听她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那颜色明亮绚丽的花朵之间,嫩绿的根茎草叶向他展露着鲜活的生机。
他微抿起唇,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回宫的路上,马车路过永宁侯府,戚寸心特地命徐允嘉停车,待子茹红着脸向她谢了恩,转头跑下马车时,戚寸心掀了帘子,一手撑着下巴往外瞧。
徐山霁就立在侯府大门前,时不时地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张望着。
他终于看见子茹了,那双眼睛亮起来,随即便露出灿烂的笑脸。
戚寸心放下帘子来,和子意相视一笑。
谢缈近来政务繁重,常在御书房见朝臣商议要事,南黎如今也算打了几个大胜仗,而北魏最有机会令伊赫人与汉人共融相亲,巩固民心的丞相乌落宗德已死,这接下去的仗要怎么打,要如何布局,这都是重中之重。
只是坐马车回宫的这么一会儿,他便靠在戚寸心肩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路,马车入了宫门,在玉昆门停下之后,谢缈便要去御书房见朝臣,继续商议战事。
戚寸心被他抱在怀里,她有点不太好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地说,“缈缈,很多人。”
柳絮与一众宦官宫娥都已等在不远处,一旁还守着一队禁军。
“晚膳前我就会回来的。”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是有点依依不舍,“你要等我。”
“知道了。”
戚寸心也摸摸他的后脑勺。
雨丝点滴落在人的脸颊,凉沁沁的,缭绕的雾气将这满宫高檐减淡几分颜色,戚寸心站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天子挺拔清瘦的背影。
可是他忽然停下来了。
已经不算近的距离,她在烟雨朦胧间隐约见他转过身来,玄黑的衣袂在风中微荡着。
戚寸心弯起眼睛,朝他招了招手。
大半日的时间过去,阳宸殿传晚膳时,谢缈果然准时回来了,雨没停,他也未让人撑伞,衣带雨露,披星而归。
他修长的指节屈起,轻解玉珠衣扣,手背薄薄的筋骨紧绷起来,显露漂亮流畅的线条,才将一身湿润的外袍脱下,戚寸心便拿了一件干净的来递给他。
他也不接,而是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抵在她肩上,也不说话,唇角却是微弯的。
像是无声的撒娇。
“你好像很开心?”
戚寸心有点摸不着头脑,心里越来越觉得有点怪怪的,“子意和柳絮也是,她们今天总也看着我笑。”
他并不说话,闻言也只是轻笑了一声。
晚膳过后,两人洗漱完毕,戚寸心兴冲冲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来,翻身窝进他的怀里,“缈缈,这个是子茹给我的,说是徐二公子找来的,他说这是最吓人的鬼怪话本了,他看过之后都不敢夜里出门,我有点害怕,但是又还是很想看,你陪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手中才翻开的话本被少年白皙修长的双指给抽走了。
“你干嘛?”
她眨了眨眼睛,面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