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书皱眉,“安静,等夫子回来,莫要吵闹。”
她喊完这一句,依然有不长耳朵的弟子嗡嗡不停。黎云书正要开口,沈清容呵斥出声:“都别说话了,听不见吗?”
大抵是继承了沈老爷不怒而威的传统,他这一声不算大,却实实在在镇住了众人。有几个小弟子被他喝得哆嗦了一下,转头正要骂人,却在瞧见他神色时被唬得闭了嘴。
他抿住了唇旁的笑,眼底像是挣脱出一束光,刀子一般从每个人脸上擦过,让人不由自主地胆寒。
黎云书亦惊了惊,忧惧地转过头。
沈清容没有回头,脸上失了惯常的笑意,像是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触及黎云书的目光,他轻闭上眼,有意不去理会。
正巧书童从外面闯来,对她低声道:“黎师姐,夫子说他还得过片刻才来,让您先替他代一代课。”
黎云书点头,离席上前,“那我们从方才讲的地方继续。”
李谦性情古怪,上课时若因弟子们不配合而恼怒,甩手离开是常事。
以往请不来人时,黎云书总会代他替大家收尾。她虽说阅历和涉猎不及李谦,但讲得还算透彻,又同大家没有代沟,效果有时还会更好。
不同的是,她今日总觉得有束目光一直缀在自己身上,等她抬头看去,那目光又消失了。
黎云书觉得奇怪,下意识瞧了眼沈清容。他埋头在书册中,听得认真,似乎并没有看她。
便沉下心来,专注认真地代着课。
却不知她一低头,沈清容就悄悄抬眼,借着前面弟子们的掩饰,看着台上闪闪发光的黎云书出神。
那一刻他恍然意识到,他和黎云书在一起这么久,却从未认真打量过她。
论样貌,她一双眉眼敌过万千烟火;论才华,她满腹诗书盖过千百骚客;论待人接物,她不偏不倚,不谄于强,不蔑于弱。书院中这么多弟子,不管是贫是富、是贵是贱,只要肯虚心发问,她必倾囊相助。
她是他见过最出色的人。
而她耐下心教自己两个月,他却视她为勾魂的鬼差,怕得要死要活,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回过头想,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清容拉回神思,听她在台上讲着: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1]......描述的,是社稷之臣应有的担当......”
“但我们所说的社稷到底是什么?是前朝?还是大邺?”
她将大邺与前朝相提并论,可谓是出言不逊至极。有弟子吸起凉气,连沈清容也忍不住抬起头。
黎云书目光坚定清明,似乎再大的风雨,都无法动摇她眼中的信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人之天下也’[2]。前朝亡于大邺,大邺终有一日也会衰微,这本就是天道。”
“可我们要知道,天道无常,却也有常。朝代会更迭,法度会变动,身居高位者终会落幕。但支撑起整个朝代的,永远是天下百姓。”
“道,即是黎民。”
他怔怔地听着,像是听到山川在耳旁崩裂,天地为之颤栗。
小弟子们一个个咬着笔杆,状若听课,貌合神离,显然极少有人听懂这句话。
可他懂了。
他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大邺会步步衰落,甚至做出割让燕阳的决定。
因为当权者的“道”永远是自己。
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又想,为什么他要囿于他们心中狭隘的“道”,来束缚住自己呢?
圣上排挤沈家,佞臣构陷沈家,但若当权者违反天道,而他顺应天道,推翻这一切......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念头迅疾被沈清容掐灭。
他赶紧呸呸呸三声,心道:“我是嫌命长了吗?”
要让沈成业知道,非得把他揍得脑袋开花不可。
黎云书夹带私货地讲完这一段,张管事急慌慌地走进学堂中,脸上难得凝重。
“诸位,事态紧急,明日不必来书院上课了。”
第24章 .参军[修]没准我回来的时候,你都考……
赶在大家质疑之前,张管事飞快开口:“边关传来消息,北蛮领军犯边,沈家宣战——关州如今全城戒严,大家听从指挥便是......”
他尚未说完,学堂中的弟子们立马炸了锅。
“真打起来了?”
“不会吧,之前都没听到风声,怎么发生的这么突然?”
虽说边关战事频发,听了这消息,弟子们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有人跃跃欲试,“那关州是不是会征兵了?我早就看蛮子不顺眼,想上战场杀敌了!”
有人忧愁,“听说北蛮这次差遣了十万人来,边防军和沈家军加起来,至多不过五万,我们打的赢吗?”
更多人则是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镇定了下来,互相安慰着:“又不是一次两次产生动乱了。以往沈家不出面,边防军都能赢,这次有沈老爷,肯定不成问题。”
“安静!”
黎云书控制着学堂中弟子们的秩序。见大家没有太过慌乱,她稍稍松了口气,略有点担心地看向沈清容。
大邺出兵,首当其冲的便是沈家,而和沈家直接相关的便是他。
可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又像是没听到张管事的话,在旁人收拾桌案时,顾自低头写着什么。模样沉静,宛若一尊无感无知的雕塑。
没有激动,没有忧惧,听见这句话,恍如在夏夜里听见一场无关自己的暴雨。
黎云书心里隐隐有些作痛。
她知道扶松之事给沈清容带来了极大影响,却真真不希望看见他这样。
不希望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把自己禁锢在牢笼中,像一座被风吹雨打消磨的石像,变得日渐淡漠。
她缓缓叹出一口气,拿着书册回到桌案旁。
弟子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书院,只剩了她和沈清容两人。
沈清容执笔,在书册上唰唰地写着什么。黎云书无意瞧见“马革裹尸”四个字,她心里打了个突,“你在写什么?”
“信。”
沈清容话里不带分毫起伏,“关州应当很快会出招兵的布告,我和老爷说一声,我要去前线。”
“啪”地一声——黎云书的笔掉在地上。
沈清容手一顿,俯身替她拾起竹笔,听黎云书问着:“为什么要参军?”
他将竹笔轻放在桌上,耳旁继续传来轻问:“是因为扶松吗?”
“......是因为燕阳。”
沈清容整肃起神色,对上她的视线,一字一顿,“我不想让关州,成为第二个燕阳。”
关州是他的家。
他不想再像十一年前一样,眼睁睁看着城池被大火烧毁,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同胞被迫抛弃,再怎么挽救他们,也是杯水车薪。
那让他觉得很痛苦,也让他觉得很不甘心。
甚至于他行在关州的巷弄中时,都时常会去想,倘或燕阳还在,那里的百姓该也是这般祥和安宁,黎云书她......也不至于背负这么多。
那些伤痛,他不能忘。
“十一年前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想法了。”
“我见着大邺守军被蛮子打得一路撤退,燕阳将士以死殉城,百姓宁死不从,敌不过那一封合约。”
“那时我还小,但我觉得很无助。”他沉下声,“我宁可和燕阳将士们一起战死在城里,也好过看着燕阳白白没了,忍受这么多窝囊气。”
“别这么说。”
他被黎云书扯住袖口,一抬头,竟在她那双桃花眼中难得望见雾气。
“别这么说。”她又重复了一遍,“不吉利。”
沈清容从未见过她这模样,心中如被春雨捂化一般。他苦笑着抹下她的手,故作从容,“我不会有事的。我可是沈家的少爷,自幼同沈老爷学功夫,能有什么事?”
黎云书任由他紧攥着自己的手,说不出话。
他是沈家的少爷。
可他也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
战场上风云莫测,任你是王孙权贵,还是寻常百姓,阎王都一视同仁。
那可是拿命在赌。
黎云书知自己阻挡不了他。
但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出了几分虚晃,几分难过。
万千话语汇入唇舌,她也不知该劝他还是该留他,挣扎很久,凝出了两个字,“......当心。”
沈清容笑了。
“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他随口调侃了一句。但看她眼眶微红,分明是强作淡定,无奈地一摇头,“罢了,省些精力留给你自己吧。好好读书,没准我回来的时候,你都考上解元了。”
下午,沈清容借着信使回程的功夫,八百里加急地将那信寄到了边关。
隔天关州便出了征兵的布告。沈清容按着布告上所说的位置寻去,跟在众人身后等着登记名姓。
关州离北疆近,不少百姓都是退伍的边防军。一听说蛮人犯边,个个都抢着上前,征兵的地方排起了长队。
负责登记的小卒忙得没空抬头,高声嚷嚷:“下一个。”
沈清容报了自己的名姓。
小卒写了个“沈”字之后,笔锋一顿,错愕地抬头。
正对上沈清容不辨情绪的脸。
良久,小卒皱起眉,“沈少爷,现在情况紧急,您在府中安心呆着,别添乱了。”
说着便将“沈”字划去,“下一个。”
沈清容握紧拳,见身后的人上前要将他挤开,忽从小卒手中夺过笔。
他力气不小,小卒又没防备,当真叫他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