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尹婵不要触碰到旁人的血,那很脏。
只是这样的话注定深压心口,不可宣之。
他没有权力让蔷薇择选蝴蝶的采撷,他只是长在花泥里,一株丑陋的野草,默默窥视、暗暗觊觎,或许某日落了雨,被打湿的花瓣会垂怜他的辖地。
但不该下雨。
蔷薇不能被迫低下她高傲的花枝。
一时心肠百转,谢厌喉结微滚,面上不改风平浪静。
长久的静默和直盯盯的凝视,足矣让尹婵误会他以为自己真受了伤。
脑中闪过楚楚的话,尹婵悄悄觑看他的双眸,霎时,与他目光相撞。谢厌突如其来的抬眸,眼中展露出同往常每日一般无二的炽热。
这种……这种独独偏爱她的眸光,无以复加的虔诚。
尹婵不敢相信他是在看自己,却又欲罢不能的,为他心猿意马。再不犹疑,所有的意图就此蠢蠢欲动了。
院中鸦雀无声,不见楚楚和阿秀。
尹婵却不可否认,此时四周无人,于她而言是欢喜的。
默默咽下喉间的涩意,她后背抵门扉,微退两步。
离谢厌稍远了些,视线清明的同时,也恍惚察觉到他痴痴追来的目光。
尹婵脸上浮现薄红,思了一思,只知凭她再乱想一通,就当真如楚楚所言,该入夜了。
便索性对上谢厌的乌黑眼眸,眼睫轻轻抖动,带着一丝她自己且没意识到的软声娇意,低声唤他:“公子,可否进屋一谈?”
“好。”
谢厌背脊俱是一阵颤栗。
被她的软声惹得心扉狂乱,谢厌除却她的声音,哪还听得见什么别的。
自顾呼吸紊乱,喘着气抚平心口的异动。再望向她时,意想的笑颜不在,只见那窈窕的身影,已莲步入内屋。
他一愣,倏而摇头苦笑,踏进了门。
堂屋摆满金贵的物什,美则美矣,却远不及谢厌眼中的尹婵。
白底浅绿绸裙轻拢,裙裾轻盈垂地,静立紫檀麒麟纹的小圆桌旁,见他进来,回眸一笑,堂屋填满了清甜柔媚的花香。
谢厌遏抑着情悸,坐去她对面。
并非初次独处,可每一次,谢厌都恍如已祈求千百遍,因而每每带着近乎虔诚的神情,珍惜他觊觎四年、来之不易的机会。
不知尹婵要同他说什么,谢厌暗暗希望,她口中之事,仅与彼此有关。
如此,便能与她多说几字,多独处一息。
“公子。”
有意压低的轻呼,在他耳畔响起。
谢厌将所思抛之脑后,定定看向尹婵,认真询问:“发生何事,你说。”
这叫尹婵如何开口。
楚楚的提议到底管不管用?
尹婵临到出口竟也茫然了一瞬,早先措好的言辞沉在喉间,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出来。
偏偏此时谢厌看她的眼神,带着真真切切的疑惑,好似正担心自己因何事困扰。
能为什么困扰?
除眼前之人,还能有谁……尹婵一贯知晓谢厌是个傻的。
平日既在外冷漠阴鸷,一尊阎罗王,可每每被尹婵瞧见的,分明是躺在阎罗王掌心最傻最呆的那只小鬼。
什么事情若让他开口,必定沉默沉默再三沉默。
莲塘对面的旧院子再不解决,不止楚楚要在她耳边嘀咕,尹婵只怕自己也会记挂许久。
索性破罐子破摔,将衣袖抬起,有意无意地在谢厌眼前一晃,才支着圆桌。
谢厌没有反应。
尹婵不由得心生挫败,便知楚楚所说的撒娇怕也不会管用。
眼前的谢厌分明就和以往一样,该呆傻之时,从不叫她失望。
袖口血迹斑斑的“伤势”没有得到谢厌的在意,尹婵咬唇,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鼓着的胆子,却……
一想,那挫败愈发浓厚,直压得她凤眸眼睫濡湿。
努了努唇,没来由的羞恼,气谢厌什么都不懂,气自己太过自负。
短短的圆桌将两人隔开,但于谢厌看来,这紫檀圆桌犹同无物。
他既能清晰无比地感知尹婵的气息,又能毫无遗漏地将她一举一动收容眼底。
哪怕是抿唇带动的轻轻一哼声,还是些许湿润的睫羽,抖颤时映落在眼下的暗影。
这样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尹婵当下的情绪,谢厌本该欢喜的,却隐隐约约生出了一点又一点的紧张。
他牢牢注视眼前的女子。
怕哪处有疏漏,想感受得再深、更深。
尹婵直被这双眼睛看得魂思难捱。
他明明不懂,却又偏偏怀揣着浓烈与炽热的情愫。
是他的眼睛太过好看的缘故吗?
一双山间跳跃的乌雀,的确拥着让人神魂颠倒的美丽。
尹婵愈发羞赧,看了一眼袖口的血迹,低声道:“公子可知,今日有土匪进城,掳绑了欧阳大人……”
谢厌唇角轻轻一压,没有说话。
为何提起欧阳善?
不想谈及和欧阳善有关的事,确切的说,谢厌不愿在独处时,从尹婵口中听见任何除自己以外的姓名。
纵然如此阴暗卑劣的想法,他却不敢宣之于口。
尹婵神情认真,谢厌略薄的嘴唇克制地抿紧,不去深想,那点不虞之色顷刻好转。
尹婵却以为他当真不知土匪掳绑,心如鹿跳,满脸酡红,捏了捏指尖,在感受到手中凝出的细汗时,终于将存备良久的话脱口问出:“那你知道,我……我受伤了吗?”
谢厌眼眶微微一震,不加掩饰的震惊,瞳仁怔住。
她受伤了。
她并没有受伤。谢厌看见楚楚的信号,去官邸附近时,一眼发现她裙裳的血迹,便以为身受重伤,险些克制不住,要将那所谓的土匪扒皮抽骨。
然而只因他稍刻的冷静,待尹婵、楚楚和阿秀回谢宅后,则立刻前去官邸,查看尹婵伤势是否那土匪造就。
于是,在官邸的牢狱得知,被掳绑的并非尹婵,而是欧阳善和阿秀。
那血迹更与尹婵无关,是土匪被刺穿的手臂溅出。
那没事了。
欧阳善在官邸拷问,谢厌趁着这工夫,回了谢宅,想再看一看尹婵。
而后的一切便如眼前所见。
尹婵面生荷粉,带着手脚钻心的惶乱,和一双婉转多情的眼眸,在问他,知不知晓自己受了伤。
谢厌一瞬以为是听误了。
暗暗思忖,不解尹婵话里之意,但看她面含期待,蒲扇似的眼睫轻眨,仿佛只等自己的一个回答。
她美到不可方物,笑与恼皆是恩赐。
曾经谢厌无时无刻不渴求她睨下一眼,好让长在荒沟的野草,也能和旁的草木一样,得到太阳的垂怜。而现在,她毫无保留地凝视自己,只有自己。
那双眼正全心全意为他停留。
尽管她的话里,带着谢厌听不懂的欺骗。
她在诱骗自己吗?
可他有什么地方值得尹婵煞费心思。
谢厌摇了摇头,又禁不住地去想,若有朝一日,他欲壑难填,尹婵功不可没。
但至那时,不知她是否还愿意施与一束光照的恩赐。
仅是一想,谢厌的胸口便连连起伏,不得不将手按在膝头,五指牢牢攥紧,用以阻塞快要沉不住的情绪。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但这事发生得无厘头,尹婵以往从未有过这般行径。
他一时竟不知所措,喉间微滚,张了张口,眼神丝毫舍不得离开尹婵,半晌,沉沉道:“……不知。”
尹婵先是有些心虚,而后想谢厌既然不知道,为何要苦扰心神。
她略带紧张地捏了捏手,垂眸,轻轻舔了下唇。
把沾有血迹的那只胳膊放上小圆桌,绸裙袖口的点点红斑已经凝干,近嗅,会有咸涩难闻的血腥气。
“就是这里。”尹婵盯着谢厌的眼睛说。
面前一眼便分明的“伤口”,实在叫谢厌错愕。
再看貌似镇定自若的尹婵,却又被招引了神志一般,不争气地收紧手,心神被勾得摇曳。
谢厌仿佛与她生出一股诡异又别样的灵犀。
她是自欺欺人。
他是饮鸩止渴。
谢厌直勾勾盯住尹婵的腕间。
从斑驳的猩红血迹,到用眼神寸寸抚摸她温玉柔软的素手,未经察觉自己已目光迷离,痴痴地开口:“疼吗?”
话落的同时,两人均是微微一怔。
尹婵没想到他会轻信自己的话,但却更好,不用想方设法再行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