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鬓,宣明珠睁开眼。
待看清眼前的人,长公主眸中蕴含的水雾一瞬弥散,漆黑的瞳仁漠无情绪。
梅鹤庭将她一刹的变化看在眼里,动作滞住,目光变回一贯的清肃。
灯花爆了一声,氛围莫名僵硬。
“宝鸦睡着了?”宣明珠坐起问了一声,带着微哝的鼻音。
梅鹤庭点头,看着女子躲开他的手起身,冷不丁道:“今日是臣错了。”
背对他的宣明珠轻顿。
“今日不该不问清楚便误解殿下,实因臣乍见殿下出现在案发地,担心殿下惹上是非,所以一时情急。”
宣明珠一个眼神都欠奉,到床边瞧一回宝鸦,走到铜盆架前,为她拧条帕子拭汗。
梅鹤庭跟上去,绕到宣明珠面前,逼着她看自己的眼睛。
“臣知晓殿下的心结在生辰那日,可那日事出有因,是我听到关于成玉公主的话气急了。”
他说到这里唇角下撇,隐有责怪之意:“殿下分明知晓我的品性,何必说那种不堪的话来折辱我。”
折辱?
听到这句话,宣明珠终于有了点反应,撩起凤眸,好笑地看向这个人。
这个她心悦了七年,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边人。
她当然知道,江南梅氏乃百年书香望族,出过进士举子无计,其祖父官拜秘书郎,叔父任三届科举座师,梅鹤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关门弟子,差一步便连中三元,清名无双。
江南梅氏一族,地位可与江北的五姓七望并肩,实打实是天子门生,名卿君子。
所以梅鹤庭洁身自好到一点瑕疵都不允许沾身,也活该她愿意惯着他,到头来,惯得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得了。
到底谁才是金枝玉叶?
想起他那点爱洁之癖,宣明珠菱唇轻勾:“一句话便是折辱,倘若我养面首,驸马岂非没脸见人了?”
梅鹤庭怔愣过后,一脸痛惜失望地看着她,“不要作践自己!”
“……”宣明珠无言。
他以为,她声称养面首,是为了故意气他,是在作践自己。
放眼大晋朝的公主,有哪个没养过一二面首,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她从前对梅鹤庭情深似笃,愿意守贞,不代表对风流快活有什么意见。
他所恃的,无非是她对他的爱,比他对她更多更深而已。
亏他说得出口。
宣明珠彻底不愿言语了,垂首去绞帕子,用劲之大,像是想把这些年脑子里进的水给拧出去。
另一只手蓦地伸过来,握在巾帕中间,力道同样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挤出去。
宣明珠胸间无名火起,又怕吵醒宝鸦,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较劲,不肯松手。
被那双会说话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鹤庭眉影稍动,不由松开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书册猝不及防掉进水盆子里。
水花四溅的动静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时顾不上生气,连忙转头看女儿被惊醒没有。
等到再回头,柘黄色封皮上的几个字迹,已经被水洇晕开了。
梅鹤庭的神情瞬间变得沉翳。
那双深静的眸里掺杂着一些宣明珠参不透的情绪,似隐忍,似触怒,令她不由得放轻声音问:“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讨好的声调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继而,她从心底涌出无尽的疲倦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她竟然在讨好他!
七年的习惯刻进骨子里,让她看见梅鹤庭的脸色后,本能地担心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理智明明已经放下这个人,可卑微的身体,居然在第一时间想去安抚他。
宣明珠好比发现了一个肮脏的真相,霎那间对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对梅鹤庭。她觉得寒冷,双肩止不住颤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进掌心。
低垂视线的梅鹤庭没发觉对方有异,淡声回答一句,“不是。”
只不过是他花了数月时间,熬了许多个夜晚,从古今在录的诗集词册中,找出所有含带“明珠”二字的诗词,编集成册。
是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的,一点心意。
她贵为长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单单称赞他的丹青独绝,他便想以此赠她。
就这么被她的任性毁了。
梅鹤庭瞧着女子低头不语的模样,想来她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横眉冷目便欲说她几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娇气也当有分寸,不可总由着性子胡闹。
梅鹤庭幼闻诗礼,夙奉义训,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师之衣钵皆在他一身。读书之人,阖当立志以治国平章为天下事,岂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总不可能无休止地迁就她。
腹内言语尚未出口,睡着的宝鸦忽翻了个身,梦中仍对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哝哝呓着:
“已拜花堂已结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鹤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声比梦呓更轻的叹息:“鹤庭,你我两清罢。”
宣明珠垂下长睫,盯着地上泾渭分明的两道影。
既是亲手种进心里的倒刺,没关系,她可以一根根再拔.出来。
第7章 .离历来公主只有休夫,没有和离
三日后,大理寺卿崔锦衣亲自将宜春乐坊的案呈递到长公主府。
原是那刘侍郎之子风流成性,那日去乐坊之前,已于家中与两位爱妾上演过一出一龙戏双凤,再到乐坊看见伶伎曼妙的身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为“脱症”,即坊间俗称的“马上风”。
这等龌龊字眼,万万不敢写在卷宗上有污长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只需知晓这条人命与宜春坊无关,便放下心来。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说这桩案子全赖梅少卿亲力亲为,方可在三日内破获。
宣明珠听后无甚特别反应,只道了句应该的。
大理卿前脚离开府邸,天子下达的第二道责令紧跟着来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没遵守“闭门思过”的宸谕,反而乘坐厌翟车张扬出行,这且不算,又插手有司断案,在天子眼中,无异于公然藐视皇权。
年轻天子似气得狠了,诏中用了“骄僭”二字,下旨罚俸一年,并取缔长公主出行仪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黄福全又代皇帝传了一句话:
“陛下还说,宫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还剩点良心,有劳大驾拨冗去探望一番。”
钟毓宫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亲姨母,也是当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当听不出口谕里的阴阳怪气,颔首领命,送走天使后预备入宫。
“殿下,”澄儿小心问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仪制,那……备什么车?”
“就油碧车吧。”
宣明珠并无气急败坏,相反的,气色被双眉间的红痣一衬,粉润而绰约。她唇边露出玩味的笑意,“给他点面子。”
等梅鹤庭得知天子发怒的消息赶回府时,宣明珠已然离府进宫。
梅鹤庭站在空荡荡的寝殿,空气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浅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说的那句话,让人疑心是个梦,从来不曾真实出现过。
梅鹤庭至今怀疑那天是他听岔了。
现实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种疏离的眼光看他,更不会荒唐地说出“两清”二字。
是她当年执意要他娶她,是她这些年费尽心机拴绑他,都过了这些年,如何两清?
可内心的不安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宣明珠确实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梅鹤庭迷惑地皱起眉心,默然片刻,转身去厩中扯了匹快马,驰向皇城。
*
一辆无制无徽的油碧小车,驶过宫门双凤阙。
素手掀开青帷,宣明珠望向巍峨肃沉的宫墙,恍觉岁月悠悠。
那年上巳时节,桃花开满京城,妙龄少女腰挂金错刀,鬓簪花,衣蟒袍,挥鞭打马过御道的光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入宫,已是三个月前,为出席上元节的宫宴。
宫宴上皇帝与众位亲王大臣觥筹款洽,唯独没有敬她这位名义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里,无人敢置一词。
当今天子与昭乐长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晋明帝弥留之际,四子荣亲王宣焘联合青州藩镇,妄图与宣明珠的胞兄宣烈——亦即当时的太子争夺皇位,却棋差一招被太子反制。
后来宣烈登基,昭乐长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她不为新帝这个嫡亲兄长清算余孽,反而为那异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
她几近不讲理地力保下宣焘的命,只褫除了荣亲王的封号,这些年一直幽禁于隆安寺中。
再之后,先帝登基两年便病逝,其长子宣长赐继位。当今天子对旧事心存芥蒂,不晋升长公主为大长公主,不称其为姑母,长公主无事也从不踏进宫门半步,姑侄离心。
宣明珠没有先去钟毓宫,来到了西内太极宫两仪殿的侧殿,这是皇帝下朝后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着银甲卫,但见一身大红宫装的长公主殿下,携四婢雍容行来,背脊明显发僵。
——不管天子是什么态度,他们可是两方都得罪不起,一时间传报也不是,阻拦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宫来向陛下请罪,尔等尽管去通报便是。陛下若无暇,本宫也不会赖在这里。”
内侍应诺而去,不一时趋身返回,皇帝请长公主入殿。
宣明珠泰然拾阶而上,凤髻上的八宝珠钗映着灼曜日光,流苏碎金。如红莲绽放般逶迤在龙墀的锦绣裙裾,为穆穆宫廷增添了一笔浓重的亮色。
听老一辈的内侍说,晋明皇帝在位时,情溺独宠昭乐殿下,常赐赤金妆服与汗血宝马,禁中外廷无处不可行。
当时这位天之骄女气态之骄昂、颜色之盛美,后宫无人能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