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帝呢?等她走了,皇帝会觉得冷清吗?
眉舒不见,善善也不见。太后一句都没有问起,宝珠怎么可能猜不到缘故。
她只是不想深究了。
“在发什么愣?”皇帝笑问她,宝珠定神一瞧,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走到芷兰院前。
芷兰院虽然暂时没有了主人,但里里外外仍是井然有序的光景。
宝珠停下脚步,问:“长公主近来如何了?今日也没见到她。”
“那回病好了以后,她便跟着乔太妃一块儿吃起斋来,倒果真健朗了许多,可太妃看在眼里,还是忧心得紧。”
怎么能不忧心?明明是金枝玉叶,无比娇贵的姑娘家,却过早地无欲无求起来,仿佛一眼已经看到了尽头。
皇帝见宝珠蹙眉,不愿多谈这些烦扰之事,携了她的手跨过门槛:“来。”
“从前我一直想将你留在两仪殿。我数过,从宣政殿过去,只要一百零三步;即便实在抽不开身,支起窗户,远远地也能看见。”
可惜他们今夜要在麟德殿守岁,他的心愿还是不会实现。
宝珠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说:“你去那边屋子里,我试试能不能从这边瞧见。”
皇帝明白她的用意,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后点了头,依言转过身去,缓缓地往宣政殿走。
这一次不知为何,走了一百零五步。水磨清砖台阶就在眼跟前,皇帝回过头,宝珠还站在原地。
夜色渐渐深浓,华灯溢彩而斑斓,一时间看不真她的面容,皇帝只是直觉,她落泪了。
他几乎本能地要迈出步去,然而不过旋即,他生生扼制住了这种冲动——奔向她之后呢?劝她不要离开吗?
她今日进宫来,正是为了陪他度过这样一天,假使他们不分开,往后的几千个日子,她都会这样度过。
他不用去问她喜不喜欢,单他自己置身事外地旁观一时,已经感到沉闷厌倦。
皇帝能够出宫的机会很多:四时之祭、年节盛典,甚至只要有足够的护卫,他可以如同普通的百姓一样,随意地在繁华的街市酒楼行走。
后宫的女人们则不能。她们的所有出行,必定是陪伴着皇帝一起。为了使他不至忘记她们的存在,她们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博取恩宠。
他不忍心宝珠也被迫变成那样。
彼此百转千回的工夫,实则也不过一弹指而已。宝珠终是走到他跟前来,拉住他笑道:“快到时辰了,咱们就往麟德殿去吧。”
麟德殿前长公主的肩舆刚落下,她拢了拢斗篷,被宫人搀着立住了,瞧见不远处皇帝和宝珠走来,便在原地等候着见礼。
皇帝忙让免了,宝珠又拉着她,为她理一理兜帽边沿出的风毛,问她冷不冷。
长公主笑着摇摇头,说:“下午睡得久了,起来还嫌燥热呢。”
宝珠观她气色,确实比往常好些,便道:“那更不能吹着风了,乍暖乍寒最伤身子。”二人携手一同进了殿中。
殿中灯火辉煌,锦围绣屏,地心大鼎里焚着百合香,馨馥阵阵。上首及两旁分设紫檀透雕桌案,其上陈着饤盘果饵;旁边各伴一小几,乃是旧窑小瓶里点缀些“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草,却拢共只有八'九席,摆着矮足短榻,搭着皮褥靠背。
四王夏侯祈及宁妃、孟昭仪已到了,便纷纷站起身来向皇帝行礼,又互相厮见一通。
皇帝将上首正位让于太后,自己在东侧席上落了座,见宝珠与长公主尚有话说,便也不催促,只默默望着她。
宝珠正向长公主问起西苑的长辈们——乔太妃找太后说话,片刻就来,至于其他太嫔们,许多自觉年少位卑,并不是场面上的人,宁肯留在各自院中,倒还自在些。
宫女内侍、乐舞伶人来往穿梭、各司其职,一派繁华鼎盛,越衬出这些骨肉至亲的寥落孤清了。
一时太后及乔太妃驾临,这便开宴,丹陛大乐奏响。
乐止后,皇帝亲执壶,为太后、太妃斟酒,而后率着宝珠及弟妹向她二人拜礼。随即则轮到宁妃、孟昭仪祝酒。
太后笑饮了酒,道:“今晚都是自家人,就不必拜来拜去了,大家一块儿吃酒取乐就是。”
众人齐声称是。孟昭仪入席归座,一旁侍立的宫人便欠身为她挟取第一道菜,她顺势往上首瞄了一眼,那位密国夫人的桌围,赫然就是皇后的仪制。
太后免了后续的拜礼,便是为这个吧。
“你我的约定,母后并不知晓,你无须放在心上。”筵席过半,雅乐换作了南戏,众人都看得入神时,皇帝朝宝珠这边倾身过来,低声向她说道。
宝珠点了点头,见他目光尚且清明,两颊却有些春'色,便剥了一枚蜜橘悄递给他。
太后不愿她正位中宫,但同样不放心她离开京城,皇帝瞒着她,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权宜之计。
快交子时,宝珠担心稍后放烟花,元子恐被吓着,便起身暂且离席,往暖阁里去了。
元子倒睡得很熟。齐姑姑说,下午恭王殿下来,逗他玩了个把时辰,这会儿是玩累了。
“老四来做什么?”跟着进来的皇帝闻言便问道。
“原本是来向太后娘娘请安的,因为乔太妃正和太后娘娘说话,恭王殿下便等了一阵。元子瞧见了,自个儿就开口招呼客人呢!”
皇帝听着抬手刮了一下元子的鼻尖,也就作罢了。
老四是个蔫儿坏,不过这几年行事还算恭谨,自己也不曾苛待他,十岁上便封了王爵。兄弟俩虽说不上多么亲厚,他来给太后请安,顺带看一看元子,伺候的人到底没有理由阻拦。
宝珠将孩子抱起来,见他睡得出汗,拿出手绢来替他轻轻拭了,又问皇帝:“你这会儿出来了,大伙儿找你不见可怎么好?”
皇帝一笑:“哪就缺了我一个?母后她们看戏正高兴呢。再者你不也出来了?”
宝珠说:“都知道我带着元子的,一时不在跟前,长辈们自是体谅。你又有什么缘故?待会儿见不着人,可了不得。”
皇帝不以为然:“小篆留着呢,问起来再应对就是了。”
宝珠不再说什么了。她心里何曾不明白:他无非是想与自己多待一刻罢了。
元子许是渴了,咂了咂嘴。宝珠让取来他平日用的小银匙,舀了些温水喂他,元子吮了。
宝珠因问:“早前吃东西了不曾?”
齐姑姑答道:“睡着前才用过一盅儿小米粥,配着太后娘娘赏的一碟鸽肉松吃了。这会儿若是饿了,少进些才是。”
宝珠抿嘴笑起来:“一会儿拿荔枝蜜或是玫瑰清露调些水,给他哄哄嘴就是了。”
皇帝瞧着元子恬静的小脸儿,简直和宝珠小时候一模一样,怜爱之心越重两分,说:“有金乳酥呢,略给他吃些也无妨,怎么能白饿着?”
宝珠道:“他在炕上睡了这么久,本就怕上火,再吃金乳酥万一更不受用呢?还是进些清凉的才好。”
二人计较了一通,元子醒了,却并不要吃的,甜滋滋地冲宝珠叫了声“娘”,又张着胳膊要往皇帝那儿去:“达!达!”
皇帝喜不自胜,说:“我来抱吧!元子心疼你,不想你抱累了。”
然而元子也不是要他抱,扑在他怀里,两只脚儿踩着他的腿,手则伸出去拍着窗纸上时明时灭的彩光。
他不仅不怕烟花炮仗燃放的响动,还迫不及待地要去看这新鲜景儿。
皇帝让人取来斗篷风帽,把小东西裹严实了,举高来颠了两颠:“走!看烟花啰!”
甫一出房门,四周弥漫的硝烟味儿便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宫里的烟花绝非民间的寻常样式可比,不但声势浩大,且花样层出不穷——什么百鸟朝凤、八仙过海、都是成套的故事,一幅画面紧接着一幅;此外另有一种新研制的花满枝头,乃是按着月令绽出十二种花形来,此谢彼盛,色'色皆不相同。
元子头一回见到如此景观,直看得目不转睛,只脑袋偶然随着烟花的此起彼伏,微微地转一转。
皇帝看他有趣,存心逗他,唤了声:“元子!”
元子便回过头瞧他,一张小嘴儿还张着。
皇帝又不说什么了,轻声示意宝珠来瞧儿子这傻相。
宝珠只乜他一眼,抬手抚了抚元子的脑袋,便不理会大的了。
皇帝意犹未尽,等元子再度看入神时,又唤他一回。
元子还是立刻回过头来,与其说是傻,不如说是给他这个爹爹面子。
皇帝忽然敛了笑意,低头在他软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原和宝珠不一样。十月怀胎的是她,母子连心早就密不可分了,他却不然。
他最心疼的还是宝珠,她受了那么多累。至于儿子,更像是个逗乐的小玩意儿,如何待他,一则是出于三纲五常,二则是看在他像极了宝珠的份上。
直到今夜,他对这个懵懵懂懂的小玩意儿,生出了一种难以自抑的不舍。
皇帝压制住了嗓音里的哽咽,若无其事地说:“到了十六就满周岁了,大名该正经定下来了。”
名字由皇帝来取,抓周礼便依了宝珠,在国公府里办。
这一回不但太后、太妃,连着恭王、长公主都来了。把世间所有之物尽数搜罗来,两张极大的花梨木大理石案拼在一起都险些挤不下,还须留点儿空隙,把元子抱上去,看他先抓哪一样。
太后跟乔太妃站在几卷诗词面前,拍着手欲引元子过来,将来惊才绝艳、满腹经纶。
皇帝沉得住气些,只一声不吭地觑着元子,盼望他自己爬到印章跟前去。
唯独宝珠视若等闲:桌上摆的没有一样意头不好的东西,即便元子抓的是糕点果子,照样不会有谁说他贪吃,而是会被夸赞为福泽深厚、富贵闲人。
见恭王个子不高,只能偏着头往前面看,她尚还往旁边挪了挪,省得挡住了他。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元子抓住了他看中的东西:不是为他特意预备下的这一切,而是用来镇住铺桌锦罽的一块孔雀石。
众人都愣住了,皇帝率先笑起来:“这孩子想是要做丹青大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既选了能制石青的孔雀石,余下纸笔一类都易得,再为他选一方大名印章是正经。
皇帝择了美玉,亦不假手于人,亲自雕刻印面,一撇一捺,郑重写下了“李释”二字。
第115章 .一一五青花小罐
最后一笔才刚落下,太后赶忙道:“这印章又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刻好的,先取个意头吧!”接着吩咐傅母将元子抱好了,别跌下去。
其余众人也有看见了印面上两字的,也有站得远些没看仔细的,这时候都掩下各自的心思,由主家引着,按老例儿往前厅去进长寿面了。
直捱到回宫后,太后方才请了皇帝来,问他究竟是何意。
皇帝一派云淡风轻:“若是姓夏侯,必要入玉牒,生母记作谁?宝珠素来是知进退的,不宜入宫便罢了,孩子留在她身边,聊以慰藉吧!”
这话说的,真是心偏得没处找。太后看得透彻,单是自己反对,皇帝哪肯就此罢休?必然是宝珠自己的主意——如此一来,皇帝更是满心亏欠了,提什么要求他不依?
想先帝当日专宠白贤妃,都不曾荒唐至此呐!
太后再四隐忍,而后方能继续道:“要论补偿,什么法子没有?别的暂不提,等元子大些,总要封爵的,届时母以子贵,诰命不是又高一等?”
见皇帝不为所动,她也实在按捺不住怒气了:“你心疼宝珠,难道我便将她看作了仇雠不曾?终究你是大徵的皇帝,堂堂一国之君,不该太过恣意妄为了。即便不姓夏侯,敢问这个'李'又有何来由?”
“天底下姓李的何其多,一个姓氏便值得这般风声鹤唳吗?”皇帝这时候终于笑起来:“男儿郎要立一番事业,凭的是品行才学,可不是宗族师门。昔日门阀之乱、党派之争,殷鉴未远,国朝岂能不引以为戒?”
为帝王者,永远不缺各种冠冕堂皇的说辞。太后无言以对,只好道:“既然元子不入玉牒,皇帝,你膝下依旧荒凉啊!还望你早做打算。”
“这个儿子省得。”皇帝欠了欠身:“还请母后万勿为此烦忧,只管颐养天年为上。”
旋即又想起一事:“聂琯表兄这户部员外郎的衔儿也挂得有几年了,今年便调到陕西清吏司去,掌管宗室勋戚、文武官吏的廪禄,好歹升到正五品来。”
这位置油水不大,胜在十分威风,倒正合自家侄儿那性子。太后暗想:皇帝真是把平衡朝堂的那份儿功夫用到极致了。
堵嘴的蜜枣儿都递到她跟前了,她哪敢不接着?母子俩的促膝长谈,再一次地不欢而散。
徐姑姑冲宫女比了个退下的手势,自己上前收拾了皇帝的茶具,一面向太后道:“皇爷有一句话说得在理,娘娘如今颐养天年才是本分,为皇嗣的事儿操心太过,倒显得皇爷没有尽到孝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