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恨自己,无法改变她的身世,无法分担她的痛苦,甚至无法拥她在怀,说一些聊胜于无的安慰。
他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玺盒推开,怯懦地伸出手去,试住握住她的,企图确认她至少不憎恨他。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在他握紧之前,迟缓但坚决地抽了回去,而后紧紧攥住枕畔的一方丝帕。
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厌弃来自他的一丁点触碰。
皇帝明白,他的凌迟远没有结束——这是他应受的,他全部接受,只要让他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庞重新饱满、她的嘴唇重新红润、她的眼睛重新明亮,看着她好好地立在春和景明里,而不是在病榻上画地为牢。
“我现在还是不能面对你,请你见谅。”她的口吻还是克制有礼的,哪怕这一句话碾碎了他最后的期许。
可他宁愿她咒骂他、中伤他,总好过她将什么都压在心里,她会疯的,而他一定会疯的。
皇帝从床前站起来,说:“我不打扰你,我走得远远儿的,但你要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
她早就将脸偏向了另一侧,恰如她所说,她不能面对他。
而他呢,能够嘱咐的话已经嘱咐完了,他本该退出去,再让御医开方调养,让宫人从旁劝慰。
但他做不到。他明知道那些都是于事无补的。依誮
他坐回床边,不由分说地紧搂住宝珠萧索的背脊,让她贴着自己,开口的语气却卑微到极致:“你不用看我,只当怜悯我,忍耐片刻吧。”
他说到做到,贪恋地栖息在她清癯的颈窝里,缠绵的温度稍纵即逝。宝珠一声不吭,良久之后,方才微微伛偻起绷直的身躯,用丝帕捂住了脸。
皇帝回京的消息,暂且只有身边几个参随知道,一行进了宫,各处的人倒闹了个手忙脚乱。
内苑里眼下连个能担事儿的主子娘娘都没有,不过是小篆领着一帮子奴才来来往往。皇帝强打起精神,洗漱更衣,梳头净面,正事一桩还没来得及过问,太后来了。
她被徐姑姑扶着,步履匆匆地踏进两仪殿,一见皇帝,竟然顿时红了眼眶:“我的儿,怎么成了这副光景?”
太后从来不是感情外露的人,此刻几乎称得上失态,皇帝心中虽有触动,更多的却是狐疑——他已经拾掇整齐了,除了这些日不分昼夜地奔波、难免有些惫色外,他不认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的母后如此。
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云淡风轻,而是郑重地请太后坐下来,自己跟着落座:“母后安心,云南全境已收回大徵囊中,王师不日就会抵达都中,如何论功行赏,儿子心里都有数。儿子唯一的难题,便是宝珠。”
还有什么话可说?太后心里苦笑:是夏侯氏的江山到手得太轻巧了,注定要遭这一段冤孽不成?
她看着眼前为情所困的儿子,轻叹了一声,说:“范氏由我做主,暂且关在凤仪宫里;谢嬷嬷虽已身死,但人过留痕,顺藤摸瓜查出暗处煽风点火的,乃是秦容华宫里的掌事姑姑,她本人也供认不讳。这两个要如何处置,全凭你的心意,但愿对其他妃嫔来说,都是个警醒——
“宫里的事儿,能料理的我都代你料理了,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至于宝珠自个儿,那是个执拗的孩子,能不能转圜过来,母后实在爱莫能助。”
皇帝没想到,太后做了这么多事,却放任宝珠自损到那等田地。
他其实意识得到,他是在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迁怒。
皇帝沉吟一时,说:“儿子不孝,连累母后至今为我劳心费神。还有一事,除母后外,儿子无人可求——当年那架摇车里的物品,母后可还保留着?”
不止摇车里的玩器,但凡与宝珠身世有一星半点相关的物什,太后都妥帖收藏起来了,可她从没想过,它们还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藏匿的暗格连徐姑姑都不知道,太后回到天和宫,亲自将东西取出来,交到皇帝手里:“你可要想好了。”
没什么可想的了。瞒了她这么多年,原是不想她囿于过往,如今却是事与愿违。他除了剖心析肝,再没有别的办法立功自赎。
他向太后再拜,离开了天和宫。
提审秦姑姑的差事交给了司礼监的熟宣,皇帝一刻也等不得,又吩咐备车,回国公府去。
正值膳点儿,麴尘捧着一碗几乎未动的药粥,满面愁容地从屋中出来,一抬头,撞见皇帝自中路走来。
她一弯双腿,福还没蹲下去,就被皇帝制止了,目光在粥碗里一睃,眉头越发深锁:“悄悄把杏儿叫出来,让她把这东西给夫人看。”
麴尘应了,回身揭开金丝帘儿的一角,冲着屋中比了个手势,杏儿恰好偏过头,立即走了来。
她接过那小小的锦盒,神色有些犹豫:“奴婢斗胆,里面是什么?夫人看了会更伤心吗?”
皇帝看向她,眸色沉沉:“朕不知…里面是瓦钮印章,公主信物。”
生男为弄璋,生女为弄瓦。璋是美玉,瓦是纺车上的部件。
可帝王之女,何须忙于纺织呢?燕思宗终究还是宝爱这个刚出世的皇女的,正式册封的金宝金印要待到公主成年后方才赐下,他便拿出自己私库里的美玉,命工匠雕刻了这一枚闲章。
“瓦”仅取字面之意,侧视如瓦,俯视如竹,莹润灿然,印身饰以云纹,印面为四字,“江山慎主”。
思宗子女从“慎”字辈,宝珠的名字,叫做李慎主。
第112章 .一一二雪原骏马
“皇爷还说,夫人早些好起来,等冬祭的时候,才能携着夫人一道,去燕皇陵致祭。”
见宝珠只是攥着印章、默然含泪,杏儿又劝道:“好不好的,你自己要拿个主意才是。我知道你心里头两难,可这么拖着,白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
“你说的,我都明白。”宝珠又深吸了两回气,勉强将心绪平复下来:“不管怎么说,如今养好了身体最为要紧。”
她肯这么想,杏儿立刻转忧为喜,话头在舌尖一滚,又觉得还是不提旁的为好,说:“这印章夫人看放哪里合适,回头我另找个带暗锁的盒子装起来。”
宝珠泠然一笑:“江山都已经易主,这不过是方闲章罢了,和其他的章子收在一块儿就是。”
最后拿指腹抚了抚印面儿上的朱文,便将它装回锦盒中,交给了杏儿。
杏儿替她掖了掖被角,点了支安神香,这才退了出去。
回来因低声问麴尘:“皇爷回宫了?”
麴尘朝外扬一扬下巴:“前院儿安置下了,元子也让人抱了过去——可怜见儿的,傅母乳母们再细致,都比不上血浓于水的亲人,如今可算爹爹回来了…”
杏儿便说:“夫人又何尝真舍得下?这两个多月里,每每我值夜,总能听见她梦里还叫元子呢,本来一整晚也睡不了一两个时辰。”
麴尘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是难。”难的不在重识过去,而在应对将来。
太后可以不在意她的身世,容许她做妃嫔,朝臣们却未必愿意她成为中宫皇后,当年那些和太'祖皇帝一起打天下的老大人们,更不会同意有李氏血脉的储君接手这江山。
哪怕皇帝自即位的第一日起,就在培养自己的股肱之臣、削弱这些元老们的势力,但许多事仍旧是时机未到。
祭酹前朝皇陵的决策并未在朝中遭到太多异议:江南大儒洪家的家主月前病故,一干遗臣们如今是群龙无首,兴不起多大波浪来,这正是朝廷羁縻怀柔的好时机。
至于后宫之中,皇后形同虚设,宁妃明哲保身,秦容华自顾不暇,孟昭仪又根基未稳,眉舒便是有一万句不忿的话,也知道说出来连个应和的人都没有。
况且就连太后,如今也不大相信她的为人了。
幸亏提审秦姑姑的熟宣不偏不倚,没能叫秦容华那小妇得逞、把教唆谢嬷嬷的脏水往自己身上泼。
也真叫人唏嘘,秦容华据说当年做宫女儿的时候,还和宝珠睡一间屋子呢!
暗笑一回,眉舒忽又叹了口气:值得吗?为着从来不存在的荣宠反目成仇,真值得吗?
若不是当年太后与先帝失和,太子妃的位置,本来是自己的,正位中宫的,也该是自己。
凭什么她要活得像个摆设呢?
皇后之位,不能轻易动摇就罢了,然而皇帝既然为了宝珠苦心孤诣,她又缘何不能伺机而动?
秦姑姑一事的始末,皇帝不准备告诉宝珠,且不许任何人将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
每日都要向皇帝回话的人,除了专为宝珠调理身子的杜御医外,还有便是麴尘。
宝珠的身体渐渐有了起色,皇帝难免更加关心起她对自己的态度,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一面,两人说说话。
就像从前一样。
他知道宝珠的脾性,外柔内刚,自己如果非要逼迫她,她也做不到恶言相向,那么她内里的刚硬,磨损的便是她的五脏六腑。
他愿意等下去,但他确实希望等待不会太久,他仍旧迫切地盼着她成为皇后,成为与他并肩的人,他们的孩子会继承大统,这是最温和的结两姓之好的良策。
但麴尘的回答一成不变:“您再等等吧…”
她不过是个旁观者,怎能体会他的相思之苦?
皇帝抬眼,目光却并不投向她:“如今夜里睡得安稳吗?”
“比前一阵好得多了。”麴尘道:“只要吹风的动静不大,总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今儿夜里不忙关二门,朕去瞧瞧她。别叫她知道。”
他实在,太想念她了。
十月十八的夜里,离冬至还有整整一个月。天很干净,月色明亮,皇帝没让挑灯,自己凭着这夜色,慢慢地走在抄手游廊里,走到了宝珠屋前。
她还没歇下,屋里点着灯,偶尔会轻轻一闪,应是有人走过。
杜御医说,宝珠已经能够下床了,不过这时令过了小雪,天寒地冻的,伺候的人不会让她夜里还在地上走动。
皇帝觉得,隔着一扇窗,究竟比隔着一道垂花门近得多。
他披着一袭玄青的斗篷,静静立在步步锦窗棂透出的暖晖里。即便见不到人,亦舍不得离开。
有时候他也会想,将此生全部的温情投注在一个人身上,是否太过岌岌可危。然而当他试图移情旁人时,那丝丝缕缕都同入了夜的黄槐决明一般,自然而然地收拢起来。
他首先是帝王,是天下臣民的主宰;此外的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都不可离了这个框架。恰如宝珠那枚印上所言:江山慎主。
只有在宝珠面前,他是夏侯礼。
无奈宝珠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宝珠。
李慎主。皇帝不知道燕思宗当年是缘于何种思量,给了女儿一个不啻万斤枷锁的名字。
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
室中的灯火再度摇曳了一霎,这一次,走来的不是剪烛花的宫人。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拢着氅衣,嫚嫚步到西窗前来,立了一立,侧身在窗前坐下。
皇帝心里一动:她知道他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将指尖覆在窗槅上,本想催促她去睡下,别坐在这儿又着了凉,可他害怕一出声,便打破了这梦似的片刻。
菲薄的窗纸,她的轮廓朦朦胧胧,密密的睫毛不时微颤,他则隔着冰凉的木与纸,意欲传递给她掌心的温度。
烛光又轻跃了几下,窗前的灯燃尽了,她的身影顿时从他指尖远去,有人劝道:“不早了,夫人安寝吧!”
她低声说“好”,仿佛又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被人扶着站起身,朝深远处去了。
皇帝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陶然,哪怕灯灭了按常理来说,并不是很好的兆头。
到了做糖葫芦的季节了。皇帝散朝回府的路上,能见到穿得厚墩墩的孩童们,围着扛草把子的小贩儿叽叽喳喳,嘴角不知不觉地浮现一丝笑意。
“做两样吧,山药泥填核桃仁儿的,山楂的要选甜的,糖衣裹薄些。”皇帝知道宝珠不爱吃太酸的,不过她食欲仍旧不振,山楂做成糖葫芦吃,比入药强得多。
小篆许久不见主子这般展颜,忙不迭地派人去吩咐厨房,又凑趣道:“要不说夫人和皇爷心有灵犀呢,才刚杏儿送了幅画过来,说是夫人亲笔,转眼您就投之以木桃…”
“行了行了,”皇帝一面往院里走,一面笑骂道,“少放酸屁。画在哪儿?”
“在小书桌上呢。”小篆赶紧颠颠儿地捧了来,将卷轴交到皇帝手中。
“雪原上的马?”皇帝不由得皱眉:水墨写意里,天地一色,无边无际的白茫茫,而干湿浓淡、疏密虚实的落笔,勾抹出萧疏的枯木,并驱奔腾的两匹骏马。
“这是旧年欠下的画,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宝珠见他来,便让麴尘去沏茶,自己请他在茶案前坐了,又在一旁的小铜鼎里添了些香。
皇帝当然记得,那是他大婚那一年,宝珠许诺给他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