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她抬眼,就看见皇帝正握着宝珠的手,不是为告诫旁人什么,而是自然流露的情意融融罢了。
何苦来?皇后也好,妃嫔也罢,太后再没见皇帝待第二个人这样过。自己横在当中苦口婆心,怎怨得他俩将自己视作恶人?
其实也怪宝珠自个儿,当初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地要出宫,不然就依皇帝的,封个妃也好,贵妃也好,还能翻出天去不成?母子间也不至于闹得这般生分。
如今再想这么多“假使”也是自寻苦恼。横竖肚子里的孩子都有了,便是有诸多不好,终究是她的孙儿。
眉舒的胆子也太大了,宝珠有孕的消息,竟是她头一个获悉的。原先打着把人送到寻不着的地方去,孩子生下来了就抱回来养的主意,细枝末节处都铺垫好了,到头来居然一场空!
皇帝留了心,这裉节儿上哪还敢动这念头?不论将来诞下的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都交给宝珠养吧!
横竖明年就要选秀了。从前白氏专宠一时,气焰何等嚣张,先帝身边不也还有阮才人、小白氏等一众年轻嫔御吗?
山盟海誓都是不抵用的,盛极必衰,浓情蜜意过了极致,又就该一分分地淡下去了。
等到将来皇帝的子嗣多了,宝珠所出的也就没有什么特别了。
抛开那些个前因后果,宝珠这个人,太后还是真心怜惜的。提起多年前自己的亲身经验,不厌其烦地嘱咐宝珠该如何注意饮食起居,三人间气氛难得和睦如初。
宝珠一直待到日头渐高,方才辞别太后出来。皇帝仍与她一车离宫,路上又说起明日是晒书节,寺庙道观里也要举办晾经会云云,打头开路的却传了话回来:“皇爷,靖宁侯来接他妹子了。”
第98章 .九十八连翘
国公府不缺房子,宝珠选了一处离自己近的小院给傅小姐住,有什么都能照顾到,又免得小姑娘见了皇帝不自在,有寄人篱下之感。
皇帝彼时不大乐意,觉得家里头多了个外人,如今傅横舟来接妹子了,他还是颇有微词。
宝珠呢,想着如今既然和靖宁侯名义上的关系也解除了,两人很不必再见面,便让麴尘代自己前去,请靖宁侯不必进来向皇帝请安,在前厅坐着说话便是。
自己又到傅小姐的院子去,傅小姐显然也得着消息了,正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她。
宝珠便坐到她身边,替她正了正双髻上的珠花,含笑温声道:“你到我这里来时,我便着人写了帖子给你哥哥,言明了接你来小住一程,等府上的事儿忙完了再归家不迟。今日靖宁侯既然来了,想是该料理的已经料理清楚了,你不用过于担心。”
傅小姐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偶然间被亲友家接去住几日还勉强说得过去,可离家的时候长了,终究对名声有妨碍。
况且宝珠如今的身份也微妙得很,皇帝又常日在府里,十一岁的女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在爱嚼舌的人嘴里,不知又要怎么编排。
傅小姐抿着唇,低头沉吟片刻,问:“哥哥今日大安了吗?”
靖宁侯穿了一袭湖蓝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显然是特意拾掇过,儒雅而不失挺拔,只是人有些消瘦,倒有点弱不胜衣的味道。
麴尘命人上了茶,隔着圆几立在他跟前,微微躬身道:“听闻侯爷的一位爱妾前些日染病过身了,奴婢代家中夫人向侯爷道恼。”
傅横舟眉心一跳,知道这指的不是玉桃,而是云栀,云栀再也回不来了。
“贵府上近来忙,老夫人毕竟有了春秋,一时照料不到小辈儿也是有的,令妹住在咱们这儿,倒还习惯,侯爷放心,不曾慢待了她。”麴尘说罢,一抬头,见傅横舟竟流下两行泪来,不由得愣住了。
他与那姨娘再怎么情深似海,当着她这个外人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意思?说得诛心些,难道是怪皇爷拆散他们俩么?
麴尘轻轻一摆手,让厅中的人都散了,这才道:“奴婢说一句失礼的话,侯爷且请止住吧!”
她嗓音虽不严厉,但那份斩钉截铁的利落劲儿,叫人忍不住地言听计从起来。傅横舟平生所见的女子里,哪里有这样的?一时倒忘记了伤心断肠。
怔了一刻,从袖中掏出手帕来,一面侧身拭泪,一面道:“某言行无状,冒犯姑娘了。”
麴尘这时又重新和颜悦色起来:“原是奴婢多嘴了——侯爷接令妹家去,不知由谁来看顾?”
自来规矩重的人家,有一样不大近人情的讲究:丧妇长女不娶。侯府人家不缺伺候的傅母乳母,但能够言传身教的,毕竟还是母亲。
以傅老夫人的脾性,肯让这妓生的丫头有吃有穿,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哪管她品行气度如何教养?
傅横舟对此的感触自然比麴尘更深,默然良久,说:“母亲年迈,不忍再劳累她;中馈又空虚,我也无颜再迎娶,唯有自幼相伴的良妾,温厚纯善,尚可托付一时。”
说到此时,两名婢女已然伴着傅小姐朝这边走来了。傅横舟观妹妹的神态,倒比在家时从容些。
“阿兄胜常。”傅小姐走到他跟前,蹲了一礼,婉然而坚定。
“二位仔细脚下。”麴尘送兄妹俩上了马车,对傅小姐笑了笑:“得了空常来玩。”又向傅横舟道:“侯爷也请多保重,毕竟,您才是府里的主心骨啊。”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宝珠合上书,犹是有些记挂。
一个女孩儿又能在娘家待几年呢?傅横舟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若真不再娶妻了,难道指望玉壶一个妾室带着小姑去外面交际吗?到时候,又能为她物色个怎样的人家呢?
皇帝见她愁眉不展,便有些含酸,不肯明言,只慢慢地剥着葡萄,一枚枚地喂到她嘴里。
宝珠被他扰乱了思绪,也就按下不提了,转首冲他展颜道:“这回的葡萄好甜!您尝了吗?”
“是吗?”皇帝一挑眉:“我尝得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宝珠失笑,倾身洗了手,从玻璃树杈上摘一颗葡萄来,剥了皮,擎到皇帝跟前。
皇帝吃了,又自觉地将盛清水的莲瓣绿玉缸挪得离宝珠近些,便于她再浣手。
“这回甜吗?”
皇帝总算肯露出一分笑意:“甜。”
可那点酸劲儿还没祛尽,皇帝道:“你别想着别人的妹子,也抽空想想咱们的妹子。”
宝珠偏过头来:“长公主?”
“明日咱们去善世院的晾经会,我想把九儿也带上。”
宝珠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不禁慨叹一回:“一年四季,长公主也只有夏日里身子好些。”话头一转,终究没忍住好奇:“那个玄赜会在吗?”
皇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言而喻。
次日皇帝下了朝,返来时宝珠尚在梳妆。
宝珠见着他,赧然一笑:“近来惰怠惯了,难得打扮一回,竟懒散得很。”
皇帝但笑不语。宝珠又见他身后跟着名内侍,却不是小篆,再仔细瞧,连忙站起身来去拉:“长公主!”
长公主穿着身内侍的衣裳,举手投足间却还是姑娘家情态,含羞带臊地与宝珠拉着手,道:“皇兄说,这模样才方便跟着他出宫。”
宝珠听着乜了皇帝一眼,又向长公主道:“既然已经出来了,这会儿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来得及。”
麴尘适时道:“夫人有一件海天霞里衣,配着天青竹绿的罗衫,都是没穿过的。裁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孕,如今长公主穿着倒合适。”
宝珠不禁撇一撇嘴:“变着法儿地说我胖了。”又向皇帝道:“您请到别处坐一会儿吧,叫人为您寻些消遣来,咱们这儿可得有一阵呢。”
皇帝只得走开了。宝珠待人取了衣裙来,长公主换上,果然是“瑟瑟波纹衬海霞”,宝珠连声赞叹起来,把长公主闹了个大红脸儿。
“好啦好啦,咱们来梳头吧?”宝珠按着她坐在镜子前,把首饰匣全打开来,一面和她商议:“梳个什么发式?”
“梳简单些的吧。”长公主在镜子里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有点自惭形秽的灰心:“去听讲经还打扮得花哨,会被人议论的。”
她比自己美:她的脸庞粉润如杏花,她的眼睛里有熠熠的光。
而自己,是多么孱弱,炎炎六月,嘴唇依旧苍白。
再抬眼,就见梳头的姑姑依她所言,挽了双螺髻,宝珠在旁瞧了瞧,又为她簪上一对蜻蜓簪儿:“衣裳已经很娇美了,确实不宜再戴满头珠玉,这样就很俏皮。”端详片刻,很是满意。
长公主顿时为自己之前那片刻的嫉妒感到羞愧。
她不知道,她的神情在宝珠眼里根本一览无余。
要去见心上人的姑娘,都会这样患得患失吧?
宝珠怎会不懂她的心情?
长公主一向是乖顺的姑娘,今日出来,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善世院后山有一片连翘。这是能清热解毒的果实,附近的百姓们常来采摘,僧官们从不阻拦。
唯独今日,后山被严严实实地把守进来,任何人都不得在周遭徘徊。
大雄宝殿里的讲经仪式由玄赜主持,而大禅师则在后山禅房里单独招待贵客。
“这儿景致真好。”禅师奉上茶果后便退下了,宝珠取下帷帽,立在窗前,便可望见那一片翠浓黄疏,连翘花尚未全谢,零星的也很可爱。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皇帝神色怡然,两人牵着手慢慢在林间走着,宝珠却不如他心安。
“有人跟着她呢,不必怕什么。”随手将一簇灿黄的连翘戴在宝珠发间,旋即又立刻取下来掷开了:“这是性寒的东西,不能挨着你。”
宝珠哭笑不得:“人家在枝头上生得好好的,被你摘了还罢,又这么白扔掉。”
越说越觉得心里不踏实得很:“那个玄赜,您预备待他怎样呢?”
“还俗,赐婚。”皇帝不觉得这有何难:“我听过他讲经,是个头脑敏捷、口齿清晰的,别的嘛,又不要求他惊才绝艳,能够陪着九儿赏月赏花、吟诗猜谜,也就足够了。”
大殿前的鼎盛香火飘不到此地来,但皇帝的面孔却像蒙了一层薄雾:“九儿的身子骨,你向来是知道的…母后虽然不大乐意,但乔太妃私下派掌事宫人来见过我,只要九儿愿意,她是绝无二话的。”
可怜这慈母之心。宝珠鼻子一酸,别过脸欲取丝帕掩面,却不防瞥见长公主正往这头走来,身边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瑟瑟然的纤娜,如花期将过的连翘花。
她发觉了皇帝与宝珠,脸上便露出笑容来:“讲经结束了。他要去别处游学了。”
第99章 .九十九菩提愿心
“不识抬举!”
送长公主回宫的路上,三人都不再提起此事,宝珠又特意叫停车,命人从路边买了个糖猴儿给长公主,方才换得她勉强一笑。
她是体察人意的姑娘,从来不叫旁人的好意落空。
等回了国公府,皇帝脸上立即不是颜色起来,恨不得叫羽卫去把那玄赜抓来拷打一顿。
宝珠连声拦下了,让众人且退出去,劝皇帝道:“姑娘家自矜,再是心仪的男子,难道会这么随口剖白心迹不成?我看即便是说上了话儿,至多也就是几句寒暄罢了。”
于是叫麴尘过来一问,在大雄宝殿听讲经时,是她陪在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与禅师谈了几句佛理,又问禅师,中秋节是否会进宫主持佛事。”麴尘躬身垂首,一五一十将那两人相处的情形道来:“禅师便说,宫里面没有这样的旧例,且他不日就要离京了,到时候宫中若有驱使,自然还有其他师兄弟与大禅师同往。”
仅此而已。
麴尘没有说,禅师待公主的态度,与对待别的香客并无两样,在他眼里,公主与庶民、少女与老妪,都没有什么不同。这不过是在她看来而已。
若皇爷愿意成全长公主,自然有的是法子。
皇帝沉吟片刻,道:“派人去知会大禅师一声,明日一早,让玄赜到国公府来讲经。”
九儿不能出口的话,他可以挑明了同那僧人说。
宝珠瞧了他一眼,劝道:“出家人讲的是众生平等,您可别拿身份压他。强扭的瓜不甜,万一是可以两厢欢喜的好事,别被咱们弄巧成拙了,将来平白给他俩添些隔膜。”话虽如此,但自己说着也不确信,声音倒渐渐地低下去了。
皇帝一笑:“我省得。”又意有所指:“这种水滴石穿的功夫,谁还能比得过我?”
宝珠朝他一睨,不言语了。
皇帝见状不好,连忙过来做小伏低:“恼了?”笑着拿下巴去蹭宝珠的耳朵:“你发没发觉,自从有了身孕,有人的脾气见长了。”
“真个?”宝珠其实也没真生气,嫌他胡茬扎着自己了,一面把他往远里推,一面自省道:“好像性子是变急躁了些,我还以为单是天热的缘故呢。”
皇帝往后仰靠着,明知宝珠怕痒,还非得抓着她的手,继续在自己下巴上蹭:“脾气大点儿才好。宁肯你朝我撒火,也别憋在心里不言声儿。”
“谁敢朝您撒火?”宝珠不依:“这是第二遭诬赖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