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失笑:热闹倒确实热闹,只不过不是叫人欢喜的那一种了。
太后仍然一力反对——也是意料之中。
好歹是过了明路罢了。她如今哪还奢求旁的?
回到房里,卸了珠冠翟衣、拆了发髻梳通头发,摘了额间花钿,洗去脸上脂粉,这才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从淑慎温恭的斑斓釉色里脱身出来,变得渺小苍白而真切可亲。
宝珠置身于暖馥的百蝶穿花被褥里,有股烂醉东风的陶然。至于醒来后如何,她来不及想,已经跌进了黑沉的梦里。
后来依稀听见说话声,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宝珠支起身来,因问道:“秋月回来了?”
秋月忙答应着,撩了床帐进来瞧她,笑说:“夫人歇好了?”
她腊月二十九被家里人接去了,今儿早上才回,带了一坛玫瑰卤子、一坛酸齑,还有一瓮糟鹅掌、一瓮糟鲥鱼。
宝珠打趣道:“瞧这架势,当真是回了一趟娘家呢!”
一语双关,秋月听懂了,只略红了脸佯作没懂:“除了鲥鱼是从外头买的,别的玫瑰菜蔬都是家里种的,鹅也是自己养的,我娘料理得干干净净,夫人别嫌寒酸。”
宝珠抿嘴笑:“自家做的东西最有滋味呢,两样糟菜佐酒更妙,只是咱们仨都没甚酒量,到底要留着一点儿美中不足了。”
秋月便道:“交给小厨房拿银针试过了,倒可以斗胆请皇爷尝尝。”
“别人的馈礼,哪有还拿银针试的道理?”宝珠摇头:“越性别给他吃。”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来重新梳妆。因为不打算再出门,便挽了个一窝丝,戴着杭州攒,插了两支黄玉迎春小簪。
曳曳走到窗台前,紫檀架上放着一架铜镀金镂空亭台人物的千里镜,乃是梵烟所赠。宝珠见了,说:“年里头亲戚们来往怠慢不得,想来梵烟姐姐那边更不得空。等过了这程,再邀她出门踏青吧。”
杏儿应道:“我陪着夫人同去,齐姑姑也势必要跟着,再留下一个人看屋子吧。”
秋月搡了她一下,三人正嬉闹着,费婆子从院儿里过来传话,老夫人她们回来了。
老夫人身为长辈,一向是不到东跨院里来的,今日特意知会一声,宝珠哪能听不懂?闻声忙理了理仪容,就要到正院去迎接。
果然见老夫人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回来,红绸布盖着,两个婢女搭手捧着,颤巍巍地进门来。
宝珠上前给老夫人请安,问了些路上劳不劳累、禅院里的见闻云云。老夫人自觉办妥了一桩要紧事,心情大好,谈性就高,把请观音娘娘回来的种种讲究都叮嘱给宝珠,要她每日里诚心供奉。
宝珠实则极不愿消受这份恩情,答得勉强。一路奉老夫人回房歇着了,回东跨院路上,她蹙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齐姑姑接过来的檀木盒子上。
齐姑姑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却并不能理解。母以子贵,这送子娘娘若是当真灵验,保佑她生个皇子,或者是公主,凭皇爷待她的恩宠,封个贵妃迎回宫去又有何难?那时候真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谁敢为难她不成?
皇后不是不容人的性子,便是太后娘娘有些微词,等见了宝贝大孙子的面儿,还不爱得跟凤凰似的?
至于太后当年不愿促成这两人的缘故,齐姑姑倒比宝珠清楚,然而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个皇嗣的份量——这会儿抓紧着些,还能是第一子呢!
她和那八个宫女被拨来伺候宝珠,头一桩当然是给宝珠撑腰,不可叫傅家人欺负了她;此外齐姑姑自个儿还给自个儿寻了一样重担,务必为宝珠精心调理身子,近则让她每月那几日不遭罪,往长远看,也好早些养下骨血来。
宝珠同她是说不上道理的,也就不白费口舌。想了想,吩咐把佛龛设在二楼的梢间里,那地方清净,平日里寻常用不上,专派个人每常洒扫敬香,若要参拜时再上去就是。
如此过了两三日,却忽然听说玉桃动了胎气。
宝珠不由得替她担心——若是初初有孕的时候,偶然有些下红,或许还有胎没坐稳的缘故,尽量将养着别劳动了,说不定就没有大碍。可她如今已经七个月了,再这么着可不是好兆头。
玉桃房里伺候的人都是老夫人亲自指派的,按说不会不竭心尽力。宝珠自个儿不想插手太多,平日里无非是白吩咐一句,有了滋补的食材药材,合玉桃体质的,便给玉桃送一份去,从头到尾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沾。
这时候听到这消息,宝珠忖了忖,让齐姑姑过去替自己问候一声。府里常来的也有两位御医,只是她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是擅长哪一科的,这个须得请老夫人示下,此外要什么东西,玉桃只管开口就是。
玉桃原就对她颇多忌惮,怕她绵里藏针,往常送来的东西都要疑神疑鬼许久,此时更哪肯承情?近来傅横舟又多在云栀处流连,她连个可倚仗的人都没有,真出了事怎么好?
当着齐姑姑的面儿,便只说:“多谢夫人恩典。不过我应当是前两日饮食上没注意,这会儿已经好了,不必兴师动众地请御医。”
齐姑姑知道她那股“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秉性,便不再勉强,又口头上关切了一通,告退出来,回来后另叫东跨院一个可用的小婢女,暗中留意些玉桃房里。
在宝珠跟前自然不说什么。但宝珠因见那边没了下文,心里亦有些触动:自己身份微妙,不愿深管傅家的事,可这么些人,寻常起居靠着齐姑姑总领还罢了,真遇着事,还是得有能作主的。
玉壶资历老,云栀正得宠,且让她们俩商议着来,互相有个制衡,将来等玉桃的孩子生下来,又再看吧!
第82章 .八十二枣馅奶糕
算来玉桃临盆的日子应在四月中,偏巧上巳节这天皇帝来,问宝珠要不要同自己一道出门一两个月。
宝珠刚与梵烟等人游春归来,懒懒坐在妆台前,抬手摘着鬓边簪的杏花,一面带着点儿无奈地对他笑:“去得这样久,府里怎么说?”
皇帝其实也有些迟疑,不为别的,只因这次出门原算是公事,去的又是凉州卫,风急沙大,远不像江南那般宜人。
不过宝珠考虑的这一点,皇帝却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说回宫陪伴母后就是了。”轻笑一声:“之前母后要带着你去悬空寺,又何曾顾及到这些?”
宝珠摇摇头,起身走到他面前,温声道:“不是为别的。是府里有一位姨娘怀着身孕,再有一个把月就该生了,这裉节儿下胎相不大稳当,往后要是有什么波折,我好歹担着个主母的虚名儿,届时不见了人影,又叫谁来作这个主呢?”
她总是想着别人。皇帝拉过她的手,十指交握着,垂眸去看她的指尖:她不爱染蔻丹,也不留指甲,清透圆润的甲盖儿透着天然的粉,齐齐整整的十个月牙儿,看来身子骨还康健,齐姑姑她们伺候得不错。
他半玩笑地道:“你担心别个,怎么不担心我?这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也没个贴心的人照应。”到底是舍不得和她分开太久。
宝珠不禁替大篆小篆他们抱屈一回,说:“您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往年没御极时,上外头办差的次数也不少呢,苏秉笔梁总管他们伺候得难道不精心?”
话是这么说,但一时又想起来,皇帝后腰上至今还有道一揸多长的伤疤,便是当年征讨青禾时留下的。
哪能不牵挂?可舍不得归舍不得,人要懂分寸。凉州一行是为公干,不是真的游山玩水,随驾的都是大老爷们儿,连皇帝自己都不准备设法驾,图个轻装简阵,她一个女眷跟上,给别人拖后腿不说,自个儿也未必吃得消。若是正经后妃,大臣们还能捏着鼻子忍了,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
她能想到的,皇帝又岂会想不到?这回随驾的不多,都是近臣,有才干是头一要义,有眼见更必不可少。她着实无须顾忌这个。
便接着循循善诱:“天梯山石窟听过吗?”
宝珠点头说听过:“北凉那时候修的,一千多年了,算是石窟里的鼻祖嘛。”睇了皇帝一眼:“您这回要顺道去瞧瞧?”
这模样分明还是想去的。皇帝故意漫不经心道:“到时候且看吧。一路上随行那几个都是榆木脑袋,跟他们同游,也没什么情致。”
言下之意,若到了凉州再遇着相投的人,便可以相携前往了?
宝珠微抿着嘴,拉了拉他的袖口:“我原想陪着您去呢,要不,您替我想个辙子吧?”
这就对了么。平日有个什么困扰,不能和他说说?从前母后每常夸宝珠懂事明理,可“懂事”两个字同样也是种桎梏,顶着这么一句褒奖,连偶然撒撒娇都成了罪过。
皇帝眉目朗然,再高兴也不露声色:“旁人生孩子,你便是守在床头又帮得上什么?不如把御医接到府上住一阵,跟宫里一样,隔两三日号一回脉,等到了时候,他知医理,稳婆有经验,里应外合,纵有波折也不至于没头苍蝇似的。”
傅横舟毕竟是侯爷,正头娘子生产,请位御医来坐镇也不算过,但一个姨娘哪来这么大脸面?仍旧是皇帝额外的恩典。
宝珠忙谢了恩,皇帝只拧了拧她的脸,谆谆道:“初十一早就出发,你要是当日才进宫,五更就得起,不如初九就来,在两仪殿住一晚,咱们一道动身。”
左右随扈已经应下了,还怕这点逾矩吗?一道从宫里走,反而没那么令人侧目。
宝珠便很爽快地点头:“我都听您的。”
皇帝不禁失笑:她几时都听他的了?不过肯嘴甜哄他一回,倒也不坏。
这就敲定了,头一回出远门,宝珠迟半刻才激动起来,到了该安置的时候,犹念念不忘的,问皇帝:“路上要带些什么?诗里都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厚重衣裳得多备两件;还有铫子,喝凉水可不行;药材呢…”
皇帝被她念叨得忍俊不禁:“这些东西,随行伺候的人都想得到,二来凉州如今也不再是诗里面描绘的荒凉之地,不必担心短缺了什么。”倒也不愿扫了她的兴,琢磨片刻,又道:“不过气候确实干燥了些,你的那些面脂什么的可以带上,别被风吹伤了脸。”
总算把她哄得肯安心睡觉了,真跟孩子似的。皇帝抚着宝珠光致致的肩膀,一面畅想,将来生个女孩儿,若能够像她,倒是很好。
铜胎鎏金的花瓣式烛台上,暖红的光次第微弱下去,接连爆了两三个灯花。春夜阑珊,万物新发的动静格外清晰,宝珠睡得不沉,依稀听见屋外有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欲离紧挨着的一片热烘烘远些,却被立即拢了回去:“还折腾呢…”
宝珠这才睁开了眼,留神细听,外面果然有人压着嗓音说话,她坐起身来,问了句:“谁在外头?”
皇帝来这里时并不大张旗鼓,值夜的是两个内侍、两个宫女,内侍在院中,宫女在屋中外间。听见她问,一名宫女忙趋步上前来,隔着珠帘答道:“回夫人,是陶姨娘跟前的小鬟儿,说是姨娘突然下红不止,像要提前发作了,想央咱们请位御医来。”
宝珠听她声口便知,有圣驾在,除非是走水了烧到这边来,否则凭他什么都不算大事儿,伺候的人是决计不愿为此惊动里面的。
亏得自己听见了——临产时下红不止,确乎凶险得很,只是眼下宵禁未解,事先请过的御医不知肯不肯来…
“让小篆传朕的口谕,去把王春平找来。”皇帝欠身拉住宝珠,让她别凉着,“他是专攻妇人科的,住得也近。”
宫人连忙应了,隔着几重帐子肃了肃,方才退出去找梁总管。
宝珠回过神来,笑道:“那我先代陶姨娘向您谢恩了。”又说:“您快歇着吧,下回还是我睡外头,别又吵着您。”
“你还想瞒着我做什么不成?”皇帝玩笑道,搂了她在怀里:“睡吧。”
宝珠其实有些放心不下,斟酌片刻,勉强躺下来,陪皇帝又眯瞪了一时,也就到了该起身的时辰。
才五更的光景,本没胃口可言,不过春日里消耗快,多少该垫垫肚子才有劲头处理朝政。小厨房敬了一品三鲜丸子、一品肥鸡豆腐、一品燕窝火熏鸭丝、一品鹿筋炮肉;枣馅奶糕同竹节小馒头攒了一盒,另有苏油茄子和新收的处片佐粥。
宝珠挽起袖口,替皇帝舀粥布菜,皇帝要她跟着一道吃,她摇摇头:“太早了,吃不下。您把茄子和这奶糕给我留些便是。”
小篆正要踏进来回话,听见这一句不禁暗自偷笑:别人得了御赐的菜是多有脸面的事,这位倒好,径直从龙口夺起食了。
皇帝见他进来,因问:“怎么?”
小篆忙哈腰道:“回皇爷,王御医方才报信儿过来,那边已经化险为夷,刚刚生下个小子。”
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用过了饭,又漱口净手,一面对宝珠道:“这下你不必牵肠挂肚了吧?”
宝珠只是笑,送他出了门,原想再回床上歪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困意都散光了,便找来齐姑姑,问:“陶姨娘这会儿可还好?老夫人知道了不曾?”
齐姑姑说:“早有人赶着给老夫人报喜去了。”府里添丁是大好事儿,又是头一个男孩,老夫人那里自然有重赏。
“姨娘屋中还没动静呢,想来应当没有大碍。奴婢替您去问候一声?”
宝珠点头:“找好的傅母乳母可以派过去伺候了。还有御医那里,虽是奉了口谕的,老大人毕竟是漏夜赶来,实在劳动得很,理应多多地感谢——别的之前没想到的地方,就请姑姑帮我周全周全吧。”
本打算自己亲自去瞧瞧的,想一想毕竟不便,傅横舟眼下应该正守着,犯不着去打扰别个真正的一家子。
最要紧的一点,前几日老夫人还当着玉桃的面儿说,孩子生下来就抱到宝珠房里养呢,她可不想惹得刚生产的人再杯弓蛇影。
齐姑姑答应着,依言走了一趟,少时回来道:“门上已经好生送王大人回去了,请夫人放心,不曾短了礼数。此外王大人还交代说,姨娘胞衣娩出得艰难,失了不少血,月子里务必要精细调理,开了补气养血的方子,交给侯爷并云姨娘收着,每日煎上一剂。”
宝珠略略放心了些:既是他两人都在场,自然不会出什么纰漏。
皇帝这头才出了门,便吩咐小篆:“过后让齐氏扫听扫听,是谁出主意派那小鬟来找夫人的。”
第83章 .八十三橘酿葛根粉
到了洗三这日,宝珠方才见着孩子。玉桃孕中茶饭不思,又是早产,孩子算不得健壮,好在肉皮儿白嫩,大红的襁褓衬着,看上去也颇为讨喜。
收生姥姥正忙着供十三位娘娘的神像,傅横舟立在地心里东张西望,倒是云栀把孩子抱在怀里,“噢噢”地逗弄个不住,说:“这孩子像侯爷,眉清目秀的,长大了不知又要招多少姑娘呢!”
老夫人坐在玫瑰圈椅里,闻言轻咳了声,嫌她不庄重,又瞥了宝珠一眼,怪她拿不出主母的架子。
宝珠只作不觉,走到洗三用的掐丝珐琅鱼跃龙门铜盆前,检查着挑脐簪子、胰子毛巾等物是否齐全。又听见云栀对玉桃道:“好姐姐,你只管安坐,孩子交给我抱就是,月子里可劳累不得,不然将来逢上阴天膀子要疼呢!”
因向玉桃面上望了一眼,见她确实是伤了元气的模样,身段比从前更显羸弱,浓妆施在脸上也虚浮得很。宝珠便对跟在身边的杏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拿一块软垫给玉桃塞在圈椅里,尽量让她坐得舒服些。
收生姥姥拜过痘疹娘娘等十三位神像过来,云栀这才把孩子交给她,轻轻放进铜盆里,又抿嘴笑着,提醒傅横舟去添第一瓢水。
傅横舟仍有些云里雾里的不真切感,被云栀推着指一下挪一下,幸亏收生姥姥见多识广,照样满嘴吉祥话说得热闹响亮,竟也敷衍过去了。
老夫人不禁啧了一声,又反应过来,不可当着媳妇子的面儿拆儿子的台,便向宝珠挑剔道:“这孩子是柔弱了些,交给了你,你必得悉心照顾才是。”
宝珠没去看玉桃的神色,含笑说:“我原也和母亲想得一样呢,只是过几日要进宫去侍奉太后娘娘,恐怕要待上一阵子,届时只有傅母奶娘在,到底不稳妥,还是要有姨娘看着才好。”
老夫人心里不乐意了,不敢说娘娘的不是,便归咎于宝珠一个人,仗着宫里面的主子充大,连她这个婆母的话都不当回事儿。
怨言咽下去了,脸上却不是颜色,索性不再拿正眼儿瞧宝珠,只冲着云栀道:“洗好了就抱过来,我这儿备好的长命锁还没给他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