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慌张做什么,慢慢说。”花色上前,为她擦了擦额间的雨水,惊讶说道,“手怎么受伤了,可是哪里伤到了。”
翠堇哎了一声,拨开她的手,急得跺了跺脚:“我着急啊,花色姐姐。”
“外面也不知为何突然说起娘娘不在长安的八年,不是在建德,而是在甘州,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说娘娘和太子早就认识,还说一些很难听的话,我刚才把那两个小黄门打了一顿,气死我了。”
花色神色一动,却见温月明并无太大的反应。
“流言而已,慌什么。”她笑眯眯地说着,“流言可杀不了人,我在建德养病那可是实打实的事情,人证物证俱在,不过是有些人用来搅混水的。”
翠堇被她这么一说也紧跟着冷静下来,随后后悔说道:“那我刚才生气打人了,怎么办啊。”
“打得好啊。”温月明惊讶说道,“那些人嘴碎,你是我身边的人,自然打得好。”
翠堇高兴地咧了咧嘴。
“要不奴婢去震慑一下内廷。”花色问道。
温月明聊胜于无地点点头:“你去看看,若是流言传得厉害,你便让宫正司章宫正出面。”
花色不解。
“若我猜的没错,宫正司章宫正也该是先皇后的人。”温月明神秘说道。
“为何?”翠堇不解问道。
“因为她第一次惩戒不敬东宫的几个宫娥时,下手格外狠,而且,他和德妃不对付。”温月明并不多说,只是挥手让花色下去处置此事。
“去换身衣服吧,袖口都湿了,小心病了。”温月明笑看着翠堇。
翠堇皱了皱鼻子,小白圆脸气鼓鼓的:“没事,奴婢强壮得很,就是娘娘的菜忘记拿了,奴婢等会再去拿。”
“歇会再去吧。”温月明失笑。
花色和翠堇接二连三离去,殿内很快就安静下来,后面的暖炉源源不断输送着热度,哄得小猫整个人瘫在她怀中,毛茸茸的尾巴懒洋洋地垂落着。
如今外朝已经乱成一团,就像即将沸腾的一碗油,只要一滴水就能玩完全炸开,只是不知这滴油,到底是爹,还是太子,或者是陆途谁来亲自动手。
当年应家权大,就像是插在这位年轻帝王身上的一根刺,如今有人拿刀把那个好不容易即将痊愈的伤口狠狠捅开,多疑狠厉的帝王自然不会束手待命。
“娘娘,章力士在殿外求见。”门口,小丫鬟的声音突兀响起。
温月明心中一跳,坐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在内廷并非无所不能,尤其是千牛卫把控的紫宸殿,内外消息传递格外困难,是以章喜这个时候来,她并不知道是何原因。
见还是不见?
她在犹豫,摸着小猫的后颈毛,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娘娘。”小丫鬟见人没有动静,不由再一次喊道,“章力士就在门口等着呢。”
温月明眨了眨眼:“可有说是何事?”
“不曾。”
温月明摸了摸小猫脑袋。
“请章力士到偏殿休息片刻。”温月明拿着杯子裹了裹小猫,随后在棋盘西九南十处放了一颗黑子。
章喜有些坐立不安,手指搭在茶壁上,脸上是控制不住的躁动,他在宫内宦海沉浮五十年,从未有这般心惊肉跳的时候。
他是亲眼看着陛下一步步走过来的,原本以为自己只要抱紧陛下的大腿就能高枕无忧,安度晚年,可现在却莫名闻到空中那股浓郁不安的潮气。
去岁的迟雪到后面酿成雪灾,好不容易入了春竟然还一直下雨,原本安静的朝局在去岁也动荡波折起来,不论是天气还是朝堂,所有事情开始有些不妙了。
陛下是这座皇宫的主人,那数万的宦官便是这座皇宫最敏锐的基石。
宫娥会因为年纪大放出去嫁人,宫嫔因为年老色衰而失去对这座皇宫的指挥,就连最尊贵的主人都要换了一代又一代,唯有黄门们,他们入了宫门便再无退路,是以就连大明宫的风在甬道里微微变了个道,都能被他们敏锐察觉出来。
自从开兴五年的初冬,东宫入住新主人,大明宫的风向便隐隐有些不对了,到了今日,一场站队已经迫在眼前。
稳重如章喜也忍不住站在十字路口犹豫,犹豫着要不要下注。
想当初,他在应家案中,在盛宠德妃时,在迎仙台乱时,皆精准地站队,这才至今屹立不倒,无人能及。
现在又到了这种危机的时刻,甚至比之前来的都要危险。
只是还没等他想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听到外面传来阵阵行礼声。
他倏地睁眼,只看到穿着淡蓝色宫装的月贵妃款款而来。
他脑海中不由冒出温阁老那张严肃的脸,他在六个阁老中最是安静,偏偏最得陛下欢心,相比较应家当年的煊赫高调,如今的温家谦卑恭敬,就像一只温和的大猫。
至于薄家,就像一条盘踞在朝堂龙柱上的毒蛇,阴恻恻的。
“章力士。”温月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章喜回神,连忙起身回礼,苦着一张脸,担忧说道:“娘娘莫怪,老奴实在是心思混乱,还请娘娘见谅。”
温月明颔首:“不必多礼,不知力士今日为何而来。”
章力士犹豫地看了眼四周的丫鬟黄门。
温月明了然:“你们都下去吧。”
“是。”
殿内丫鬟黄门齐齐应下,低眉顺眼离开,原本打开的门也被轻轻合了上来。
敞亮的偏殿顿时暗了下来。
章力士见人都走了,这才扑通一声跪下,慌张不安地说道:“陛下突然恶疾,奴婢请您立刻过去主持大局。”
温月明一惊,下意识凝神看去章喜。
章喜对外一直是夸张的模样,瞪大的眼角,抖动的面皮,尖锐的声音,反而令人看不清心中真实的想法。
可现在这位陛下身边的第一心腹,他第一次收了那点夸张的模样,乖顺地跪伏在地上,可即便如此,温月明还是摸不清他的心思。
“病了?”她缓缓开口,眸光落在他身上,“前几日不是还挺好地吗?太医可有来看过。”
章喜苦着脸说道:“之前是好好的,但陛下前日开始又开始吃丹药了,昨夜吃了一枚烈火道人……贼.人的最后一枚红丹,谁知道早上就起不来了,甚至还吐血了。”
温月明蹙眉,一时间把不住这话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章喜为何来找她,可若是骗人,陆途到底为何要把她骗过去。
“娘娘。”章喜声音哽咽着,“奴婢本打算再去找卫大将军,可之前陛下……也病了不少时间,卫大将军毕竟只是一个千牛卫将军,很难服众,陛下的情况瞧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
温月明却敏锐察觉到他的未竟之语。
——陛下快不行了!
“到时候唯有娘娘才能主持大局。”章喜抬眸,眸光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光亮。
温月明沉默。
若是陆途真的病重,现在所有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若说他是放弃的,温月明是完全不信的,可若说他是自作自受,因为吃丹药重病不起的,温月明又开始迟疑。
陆途对权利的渴望,常人难以理解。
一个一直不被重视的皇子一夕之内得到了皇位,就像多日不曾喝水的沙漠旅人,见了水,把自己喝到撑死也是有的。
可她还是觉得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娘娘。”章喜咬牙,膝行几步,神色紧张。
“老奴不瞒您说,若是德妃在,老奴可能会左右摇摆,可现在内廷只剩下娘娘一人,此事事关社稷江山,再也拖不得了,还请娘娘随奴婢去主持大局。”
温月明垂眸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笑了一声:“章力士倒是拳拳之心。”
章喜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若当真如他说得这般为国为民,这些年也不会跟着陆途为虎作伥,所以陛下若是真的病重,按着他的做法,挟持小皇子才最能维持他现在的体面。
东宫势大,陆停也并不好控制。
温月明捏着指骨,半响没有说话。
她在犹豫去或是不去。
“娘娘。”章喜抬眸,眼尾上的层层皱纹被上扬的姿势所拉伸,常年耷拉的眼皮下露出那双精亮的双眸。
“五日前,薄阁老深夜求见陛下。”
温月明眉眼一厉,那是陆途来这边质问她的那天。
“陛下见了。”
章喜说完便继续顿首跪在地上。
温月明心中一个咯噔,怪不得为安王敛尸的人直接选定了薄斐。
这是薄斐在凤台立威,借了陛下的势。
外朝竟然已经气氛紧绷到这个地步了。
温月明眉间紧皱,忧心忡忡,章喜如今吐露这个消息,想来不是投诚,大概是在相互试探,若是温家一旦弱势,他就会撕开虚伪的面具,直接撕碎身在内廷的她。
“不知章力士寻了本宫,可还有寻谁?”温月明歪了念头,和颜悦色地问道。
章力士认真说道:“奴婢自然是只寻了娘娘一人。”
温月明轻笑一声,不辨喜怒。
“那边走吧。”
章喜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起身:“娘娘这边请,事出有因,还请娘娘只带一人随行。”
温月明淡淡说道:“不必了,就本宫一人。”
章喜一愣,下意识斜眼悄悄去看她,却不料被她抓了个正着,吓得一个激灵,心中开始打鼓。
——娘娘不会是知道了吧。
“还不走吗?”温月明笑脸盈盈地问道。
章喜这才从惊疑中回神,连忙上前带路。
阴雨绵绵,春色抽芽,整个大明宫安静地好似一只蛰伏的巨兽,往常来来回回的宫娥黄门如今只剩下铁甲深深的千牛卫。
庞大的紫宸殿在密密春雨下露出恢弘的一角。
“今日不是卫大将军值班?”温月明看着门口守卫的将军,随口问道。
章喜嗯了一声,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温月明眸光自殿外一扫,赫然发现这里不少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