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这样, 却是要自己先死了。”温月明转身, 去看对面牢房里蜷缩在一团的人。
说起来, 邵行还未及冠呢,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这个年纪的人看得再远不过是自己的一条命。
“你有想过你娘要怎么办吗,她的女儿死了,现在儿子也要死,丈夫放下这么大过错,也无生还可能,她性格温和,秉性善良,并无做过一件错事,为了你们照成了现在体弱多病,少了你们照顾该如何。”温月明质问着。
邵行身形僵硬,自膝盖上缓缓抬头,露出迷茫痛苦之色。
“我,我……”他喉结微动,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之前芸姐儿照顾的孤独园,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孩,那些被芸姐儿救出深渊,但现在又要被你重新踢回深渊的人。”温月明咄咄逼人地质问着。
“可我,我做不到。”邵行扑了过来,露出一张憔悴消瘦的脸颊,猩红的眼睛瞪着面前之人,“我亲眼看着她芸姐儿被他们……”
“为什么,明明是你们这些人的事情,你们要争权夺利,你们要不折手段,你们在翻手云雨,可到底为什么要牵连无辜。”他狰狞大喊着,手指紧握着木栏,指骨紧绷,青筋直冒。
“我爹,我爹是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可是你们,你们作为官吏为什么不想着百姓,让边关百姓如此痛苦,连年征战,官僚贪腐,你们断了所有人的生路,让温饱都成了困难,若不是我爹实在活不下去了,实在没有钱给我娘买药了。”
“他怎么会如何。”邵行喃喃自语,“他教过我君子于行,无愧于民,无负于心,他这些年来对百姓很好的。”
温月明沉默听着。
“娘娘见过凉州的风沙吗,一场风沙要死多少人,好多人渴死饿死,也许白日里还热的要命,到了晚上却又冻死了许多人。”邵行跌坐在地上,出神质问着。
“为什么不要我们了,我们不是大周的百姓吗。”
牢内安静地只听到灯芯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屋内的光亮猛地跳动了一下。
“那你现在击鼓,可知要牵连多少人。”温月明反问着。
邵行只是沉默地坐着不再说话。
“当年应家一案,我们的陛下借此牵连三十六位官员,朝堂空了一半当真是不夸张,西北西南等地,借着陛下的余威,党同伐异,倾轧异己,当年凉州刺史虽非大智,但勤政爱民,只因性格固执,不同圆滑,便被借机夺官,削职为民。”
邵行自呆怔中,抬眸看她。
“你觉得我们的陛下会翻案吗?”温月明低声问道,“你就不怕,事情的发展根本不会如你所料,也许到最后这还是一场不遂人愿的人祸。”
“所以这就是你们不愿立刻翻案的原因。”背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
温月明回头。
“如今证据确凿,却要一拖再拖,不就是为了拖到陛下宾天,太子登基吗。”
许道行藏在黑暗处的身形靠在墙上,消瘦的肩膀就像是凹凸墙面上突兀冒出的一点。
“此案若是在殿下登基之后翻案,娘娘可知后世会如何评价此事,评价应家。”他冷笑一声,反问道。
温月明沉默。
她当然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微妙的区别,可所有人都默契地对此事避而不谈。
既然通往这个结果的有两条路,为何不找那个更简单的。
“你们知道。”许道行古怪讥讽的笑声在安静的牢内响起,“你们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温家要的不过是一个明君,殿下要的不过是报仇,所有人都拿着应家做幌子,却又把应家完全踩在脚下。”
“当年若不是应阁老的一句话,温赴的仕途怎么能如此坦荡,可他现在却恨不得与应家割席。”
冰冷的声音在老内回荡着,就像一阵散不开的冷风,吹得她脖颈上的那道细小伤口有些发麻。
“殿下,殿下出生后应家就没了,他根本不知道应家的好。”他喃喃自语着,“他有心为他报仇,不过是孝道而已,不过是为了以后的皇位做得更清白,更稳妥罢了。”
“所以你打算要当今陛下亲自翻案?”温月明蹙眉,凝声,反问道,“那你觉得当今圣人可会为应家翻案?”
“不会。”许道行斩钉截铁说道,一直靠在墙上的脑袋微微一动,晶亮的眼睛被墙上烛火一照,便显得好似那火是在燃烧他的生命一样。
“所以我们就不去做吗?”
他咄咄逼人反问着,厚重的铁链在地上脱出尖锐的声音。
“应家本无罪,为何要背负这样的莫须有骂名。”他神色激动地反问着,脖颈上的铁锁掐着他骨瘦的脖颈,可肩胛上的骨头却又不屈地高耸着,就像在抗争着无数个悲愤的苦难。
“若在殿下手下翻案,世人会如何说殿下,如何说应家。”他冷冷注视着面前身披斗篷的人。
“他们会说应家是因为出了一个太子,出了一个皇帝才得以翻案,不是因为无罪,不是因为被污蔑,是因为太子,是因为先皇后升了一个太子,而太子恰恰成了陛下。”
“殿下不公,应家有罪,这件事情便彻底成了翻不开的血案。”
温月明看着面前神色激动的人,不经意想起某日爹爹对他的评价。
——“此人如尺,半寸不可移,初意为民时,当恶竹直斩,傲雪不侵,可若稍涉偏颇,刚劲尽显,师心自用,实非易处之辈。”
——“那他是好官吗?”
——“自然是。”
——“那为何听着爹爹的话,似乎对他评价不高?”
——“如是打个比方,前路困难重重,今日我要在你和你哥哥中择其一随为父一同上路,我会选择你,你哥哥沉稳却不会变通,他是守成良才,若是碰上明君自有一番天大的作为,你性格开朗大方,敏锐聪慧,自万千变化中自有独到手段,我自需要你这样的人与我一同破开荆棘。”
——“如今朝堂已到不破不立之地,我想为大周再续百年征程,我所为之事,皆选随机变通之人,皆为不得已为之事。”
温月明叹气,直至今日,她才知道此话真意。
许道行被心中执念所压,已经听不见半分劝告。
“若是如此我便知如何告知殿下和爹爹了。”温月明也不再多费口舌,淡淡说道。
“我所做之事问心无愧,甘愿赴死,不会牵连殿下,我当日已经联系了不少同意为此事出力的旧人,这些人在当年应家旧案后被人保护起来,如今陛下羸弱,我们不得不奋力一搏。”
温月明蹙眉,不悦说道:“你疯了吗?你们这样就不怕陆途直接把你们统统杀了。”
“杀了。”许道行轻笑一声,“那不是正好,我们的死就能撬开这件事情的缺口,就算此刻翻不了案,今后殿下翻案,也是百利而无一害,无人可以指摘殿下行为,不会阻碍殿下名声。”
温月明心中一惊,脖颈微一用力,就抻到了那道伤口,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顿在原处。
她突然明白许道行真正的意图。
他根本没想着能真正得到翻案,毕竟这一招是为了直接把陆途逼上绝境。
鸣冤鼓一响,他们必死无疑,但不论应家旧案到底如何,在后世眼中,在百姓眼中,此案一定存疑。
陆停今后再无任何阻碍。
他们打算用自己的死,来报答应家旧年恩情。
温月明怔怔地看着他:“你,你不是也没见过陆停吗?”
就像陆停不曾见过应家人,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先皇后当年的血仇,是仁义加身的孝道,那许道行又是为何如此。
当年一出事,他就被去了偏远的西北,此后半生在西北颠沛流离,哪怕只会陆停去了甘州,也无法脱身来见。
陆停与他而言,不过后世历史上寥寥带过的一笔君臣恩义而已。
许道行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拨了拨脖颈上的沉重的链子:“我这人天生固执,应家与我有恩,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殿下是礼仪正统,不能身染污点,这就够了。”
温月明叹气:“这话我会带给殿下的。”
许道行抬眸看着她:“我今日还有一言,明知冒犯,但也不得不说。”
温月明颔首:“但说无妨。”
“自来世道对女子苛刻,故有妲己乱商,褒姒误夏,西施坏吴,那些人不敢职责君王的过错,便只能在女人身上做文章。”他声音平静说道,“我深为不耻。”
温月明眼皮子一跳。
“可世道如此,若是往后也许会出现明理之人,可如今却是卫道横行,对人苛求完美,只有有一点污点就恨不得口诛笔伐。”
温月明裹着厚重白布的手微微一动就有些抽疼。
“谋逆大事,伦理纲常都是污点,太.宗玄武门政.变,无人敢说,是因为无事吗,不过是震于陛下威严罢了,如今朝代起伏更替,只要说起太.宗,哪怕是功绩,此事都会被人提出。”
温月明沉默。
“可他毕竟是开城之君,还有百般功绩可以遮掩,娘娘觉得若是殿下莅位,可有如此青史说不尽的功德。”
温月明呼吸加重,嘴角微微抿起。
“守成之君,哪来太.宗这般伟大,娘娘,罪臣死罪,却又不得不言。”
他跪在地上,长长的帘子匍匐在肮脏的地面上,就像被束缚着的蛇,了无生机,却又等着最后一击。
“娘娘。”门口突然传来卫郦棠的声音,“时间到了。”
温月明回神,眯眼朝着外面光亮处看了一眼。
卫郦棠站在门口,被光晕罩着,看不清面容。
“走吧。”她转身离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昨日这么惊险的时刻,幸好有惊无险,安然无恙。
刚一出门,一阵寒风吹的人打了一个寒颤,温月明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一场大雪突如其来,来的很不是时候。
卫郦棠为她撑伞,低声说道:“该回去了。”
温月明点头,踏入大雪中。
“将军刚才听到了。”她冷不丁问道。
卫郦棠沉默,捏着竹伞的手一紧,伞柄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听到多少了?”温月明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问着。
卫郦棠眼尾一扫,犹豫片刻才低声说道:“只不过最后几句,时间到了,怕娘娘忘记了,这才入内想提醒一下,并非有意听到。”
温月明沉默地走着,脚步踩在雪地上,好似碎玉一般沙沙作响。
“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半刻钟后,温月明在镇定反问道,“他嘴上说着与女人无关,可心底却还是这般想。”
“我不太懂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温月明侧首去看卫郦棠,“一国之君的清名当真如此重要。”
卫郦棠捏着雨伞的手骨节狰出,嘴角紧抿。
大雪茫茫,二月还下这么大的雪,今年的天气当真算的是天灾。
“这取决于娘娘打算让殿下做一个明君,或者……”
他声音低沉,却又带着风霜不侵,不为所动的冷冽。
“昏君。”
温月明呼吸一顿,好一会儿才喘上气来,一嘴的寒气懂得她脊背发凉。
广寒宫内,温月明换了身衣服坐在暖炉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