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誓跟弟弟归雁一样,都是做学问的人,精力本就不该耗费在内宅里。与其这般,倒不如一早就替他省了麻烦。
落云那时想了很久,待想清楚这些后,就算再不舍,也决定挥剑斩断情丝。
现在听陆誓一定要个答案,她想了想轻声道:“缘分有深浅,你我的缘分也许并非夫妻。我如今不想嫁人,你又何须执念这些,以后与彩笺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陆誓不信苏落云会这般铁石心肠,沉声哽咽道:“当初母亲一直不肯让你过门,我一直相争。直到后来,母亲松口说彩笺和你一起过门,我这才肯了婚事的!若知你这么恼,我抵死也不同意的。可是你为何不愿?是怨我软弱,同意了娶你妹妹?还是怨我母亲嫌弃你?若真是这般,你为何不信我会护你周全?”
苏落云沉默了一会,突然道:“要不要玩个游戏?”
说着她指了指茶楼另一侧走廊上,那里正在翻修备用外梯子。那梯子只有踏板骨架,却并无护栏,走上去也是吱呀作响。
“我方才图方便,从这里走上来的,倒是记住了路径,你敢不敢蒙上眼,然后听着我的指令走下这楼梯?”
陆誓不知落云为何扯到这里,可是既然她执拗这么说,他照做就是。
当他出了茶室,走到那外梯旁时,看着那陡峭,两侧无扶手遮拦的楼梯不由得一愣——这样的梯子若走空了,只怕会摔得筋骨寸断!
由不得他多想,归雁已经走过来用巾帕蒙住了他的眼,然后又引着他转了几圈。
就在这时,传来了落云清灵的声音:“公子转到左侧,向前四步。”
陆誓只好依着落云的话慢慢往前试探地走,可是他走到第四步的时候,却发现落下的脚掌有一半悬空,似乎已经踩到了外梯的边缘。
他不由得立刻收回脚,驻足不前。
落云这时又说道:“好了,已经到楼梯边了,请陆公子小心,慢慢下。”
陆誓慢慢再往前试探,可是迟迟不敢落脚。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况下,踩在平地都无安全感可言,更何况要听一个盲女指引,走下摇摇欲坠的,没有护栏的危梯?
他迟疑了半天,脑子都是方才楼陡峭的残破样子,那脚怎么也下不去。
就在这时,落云却说:“归雁,替陆公子解开吧。”
就在丝巾解开时,陆誓愣了,他哪是在楼梯旁啊,不过是站在了走廊一处缓台上而已!眼前只有一处台阶,闭眼迈下去也不会摔到。
他自觉被戏弄,再温柔的性子也要着急:“落云,你为何这般戏弄我?”
苏落云却微微苦笑:“你虽自觉能照顾我,又怎会懂一个失明之人的心境?两眼一抹黑时,我便如孤立在危梯之旁,不知迈出的哪一步是错,下一刻会不会粉身碎骨。所以就算有良人指引,我也不想尽依靠他人。陆公子……你我今日的境遇,与旁人无关。我只是不肯迈出那一步而已,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陆誓呆立远处,突然明白了苏落云话里的禅机。
陆家对他来说是生养长大的温馨地方。可是对于失明无助的落云来说,就是前途未知的危楼一座,虽然他一再保证,她却不肯将自己的命运置于危楼之上。
第14章
想到母亲以前待落云的种种,陆誓总算明白了落云的心思,也绝望地明白,她对他的爱慕,还不足以让她彻底地信任他,依靠他……
就在这时,另一侧内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女声:“陆公子,你在何处?”
原来苏彩笺已经到了。
想着姐姐也许正跟陆誓独处,彩笺心里发急,从个马车上下来后,也不等弟弟们,甩开了丫鬟的手,提裙子径自先跑上来了。
等她气喘吁吁地上来时,却看见未婚夫面色苍白,呆呆看着走廊的一处缓台上愣神。
至于姐姐落云正和归雁,还有陆灵秀一起坐在茶室里慢条斯理地冲泡茶具。
虽然几个人气氛凝重,可见那二人并没有独处,彩笺终于缓过气来。
听到了妹妹的脚步声,落云抬头微笑:“你不来我都不敢冲茶,快些坐下,好好一起品茶吧!”
后上来的锦官城二兄弟不知前情,笑嘻嘻地拉着姐夫陆誓也坐在了茶桌旁。
几个小的少男少女彻底热了场子,茶室里一片欢腾笑声足以淹没失意人的落寞……
他们并不知,紧邻着茶室的另一侧拐角处,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窗边垂挂的卷帘后,将方才走廊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当然,落云的那一番话,那高大的男子也听得清清楚楚。
“临风兄,看什么呢?”永安王府世子郭偃走到韩临风的身后,顺着他的目光垫着脚望去,只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走廊。
韩临风若无其事转头,只是轻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环境雅致,有些意思……”
永安老王当初是位军功卓著的异姓王爷,可到了郭偃他爹这一代,就只剩下吃喝玩乐的本事了。
至于郭偃,更是玩乐的行家,花柳巷子的常客。
自从韩临风入京之后,在玩乐一道上与郭世子不谋而合,由他指引着,初来乍到的韩临风认识了一批京城纨绔子弟。
前些日子街上抚琴乞讨,也是韩临风与这郭偃打赌行下的荒唐事。
只是今日吃茶,却是郭偃向韩临风赔罪来的。
就在昨日,他才从父亲嘴里得知,韩临风因为招待几位蹴鞠高手,在先帝祭日时,跑到酒楼里通宵饮酒,遭到了陛下的痛斥。
据说当时陛下将韩临风叫入御书房,当着一群重臣的面痛斥他的德行有亏,若韩临风是他自己的亲孙子,陛下一定将他这等忤逆子孙赐死在祖庙前。
不过正是因为韩临风是先宗帝的曾孙辈,陛下虽然龙颜震怒,可看在先宗帝禅让的面子上,只是骂一顿了事。
郭偃听闻这消息,魂儿都震飞了。因为正是他拜托韩临风替自己招徕几位蹴鞠高手的。
于是吓得郭世子将已经组建好的蹴鞠队给原地解散了,然后等风声过了,再来找韩临风打听内里的隐情。
韩临风丢了这么大的丑,却神色如常,只说陛下仁德宽厚,不会跟他这样的无知小子一般见识。
郭偃赞同地点了点头——陛下在恭敬先帝的事情上,与先皇宣帝一样,堪称表率,韩临风这个先帝的孙辈,相较之下的确差远了!
韩临风听了郭偃的话,微微一下,只是转头时,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眼底噙着的,是说不出的漠然神色。
不过讳莫如深的心思在望向临街窗外时,倒是消散了些。
看来隔壁的茶局散了,那不愿下危梯的盲女子正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而那个痴缠不放的陆公子面色颓丧,立在茶楼的门口正痴痴看着那马车远去……
韩临风轻笑了一下:这位苏小姐虽然是女子,可心机见识却玲珑剔透,独立果断也远胜许多男子。
无关其他,只是不愿尽依靠他人?可惜了,竟然双目失明,当真是天妒红颜……
再说落云,那日回去后又被丁氏叫入了府中。
虽然这次苏落云并没有跟陆公子私下见面。但在丁氏看来,这便是苏落云使了心眼,勾着陆灵秀约陆家公子。
她女儿彩笺没有什么心眼,她这个做娘亲的不能不提防。
既然苏落云死赖在京城不走,那么她得将话说开,狠狠敲打一下,免得苏落云起了后悔之心,又想着前话,惦记着跟彩笺一起入陆家。
“以前陆家是比我们家强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父亲跟陆家老爷一样,都入了榷易院。若是苏家两个女儿都嫁给陆家,只怕同僚会背地里笑你父亲……”
苏落云微微一笑:“大夫人说这些干什么?苏陆两家的婚书不是早就换过了?谁又提姐妹同嫁的混账话?你这么说,被父亲听见,会以为我又要欺负妹妹了呢。”
丁氏知她看不见,懒得做表皮上的功夫,嘴角勾着冷笑,声音却温温柔柔道:“你一直不愿叫我母亲,可我知道你最懂事,不像你妹妹,是个没心眼的人。你这个做姐姐的让着她最好,若是不让,我这个做继母的也不好说你什么。想想看,你父亲多宠你,你想单过,便给你买了院子,全然不顾一家人分两边过,花销变大了。你那院子还得翻修。需要钱银太多……”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道:“你也知,你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嫁了,花钱如流水。你父亲还埋怨我不会过日子,岂不知我是满心犯难。后来他也知道家里的困顿,便只能先可着要紧的来。而那屋子虽旧,但也能住,若你不急,我想缓缓……当然,若你妹妹婚嫁得顺利,家里自然富余钱银给你好好修屋……归雁还小,你又是这个样子,就算嫁给好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真心待你。你们以后依靠父族的事情多着呢。你这个做姐姐的也得做个样子,莫让归雁小小年纪便不听家里劝。不然,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闹得父亲和儿女不和,吃亏的终究是小辈……”
苏落云听出了丁氏话里的意思,这是在用钱银敲打着她,让她老实些,莫要搅合了彩笺的姻缘,只冷笑了一下:“谢过大夫人提醒,若是父亲肯管顾儿女,不受人挑唆,那自然是最好了。”
丁氏假装没听懂嘲讽,又笑吟吟道:“当然,你若能再多调出些新方子,让铺里的生意好些,能分的钱是不是也多些?到时候公中钱银充足,让你父亲再给你买座好的,岂不是住得更省心。”
苏落云算是听明白了,丁氏除了现在不打算出修缮宅院的银子,还准备用银子来卡一卡她,让她再多出些香料方子。
毕竟母亲生前留下的方子有些年头了,虽然香味醇厚,可有些方子也被多多少少外泄了流程,争得人效仿。
守味斋现在想要一家独大,也有些发难了。
苏落云懒得为几两碎银跟继母纠缠。她当初要了院子就没打算再管苏家讨要着过活。她更不会像母亲那样,掏心掏肺出了本事,却落得替他人做嫁衣的下场。
与丁氏虚以委蛇,应付了几句后,苏落云便起身走人了。
丁氏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泛冷。
就像夫君说的,这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心思大着呢!若是叫这丫头握了大笔钱银,更不会将她这个当家主母看在眼中了!
且不提丁氏满心算计,苏落云的心思全用了给弟弟请夫子的事情上。
弟弟聪慧,若是能请到相宜的夫子,在临考前替他梳理一番,事半功倍。
只是这个节骨眼,好夫子都入了各家书院私塾,若想请好的,必须舍得出银子。
她咬了咬牙,典当了母亲留给她的几个贵重头面,化用重金请来了一位相当的先生,总算是没让弟弟落空。
听着书房里先生悉心授课的声音,苏落云的心里稍微安稳了。
就是香草有些心疼姑娘,她典当的都是些好的发钗镯子。日后再有正经茶宴,大姑娘的头上就要光秃秃的了。
苏落云却不在意这个:“我又看不见,为什么要戴那么多钗去取悦别人?再说了,我可没有点了死当。等日后赚了钱,我还可以将母亲留给我的那些头面赎回来的。”
她眼下一时周转不及,光靠母亲留的嫁妆田租有些不够花,那些钗与其留着落灰,不如先换些现银周转。等父亲给了她新香的利钱,她也不必捉襟见肘了。
除了请先生,弟弟还需要买很多书,当初他有许多书本,都是跟那二兄弟共用。
现在归雁出来了,却没有带出来多少书。
眼前无法,唯有让先生开了书单子,去书局选买。所以这日趁着事情不忙,落云便带弟弟去书铺买书。
胡同狭窄,落云还吩咐车夫走得慢些。谁想刚出胡同口时,马车突然狠狠颠簸了一下,苏落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车厢上,忍不住闷哼一声。
“怎么走路的?没看见有世子府的马车吗?也不知道避让?”突然马车外有人高声喊道。
苏归雁急急扶住姐姐,探头望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家马车被青鱼巷子里出来的一辆马车撞上了。
甜水巷和青鱼巷的交汇处街口狭窄,先前就听说有马车轿子出巷子相撞的事情,没想到,今日竟然让落云姐弟赶上了。
不过这类相撞的事情,理直理亏的判断,端看谁家的马车大,府牌子硬。
苏落云的马车好巧不巧,正跟北镇世子府的马车撞到了一处,这理亏的自然就是她家的车夫!
落云原本应该下马车请罪,可惜她方才撞了头,实在不轻,牵动了旧伤后,只觉得头昏耳鸣,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归雁以前就被姐姐受伤昏迷吓过,现在看姐姐闭眼不说话,压根顾不得车外的杂乱,急得叫破了音:“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快些醒醒,莫要吓我啊!”
韩临风方才在马车上也颠簸了一下。他皱眉探出头时,才发现原来是跟另一辆马车撞在一处。
听到那马车上少年凄厉的呼喊声,他挥手喝止呼喊的仆从:“去看看,若是伤到人,立刻去请郎中。”
不过吩咐后,韩临风看到了马车上挂着的“苏”字府牌,便又叫庆阳去看:“你去看看,是不是苏落云小姐的马车。”
当庆阳跑回来禀报正是苏小姐的车,而且那苏小姐似乎撞昏了过去时,韩临风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跟这位苏小姐的交集……似乎有些太绵密了!
第15章
不怪韩临风多疑,他虽然放浪形骸,但是因为相貌俊美,也引得京城无数佳丽为之倾心。像花园子拾帕子偶遇,山庙前走个碰头一类的“巧合”也举不胜数。
不过最让韩临风担心的,并不是小儿女的风花雪月。
毕竟他入京以后,便接受了无数别有居心的刺探,而他与苏落云的初逢又那般的曲折不可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