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眼瞎,其实也是有好处的,那就是绝了她的姻缘之路,只要她不松口,正好有了老死家中的借口,正好专心照顾弟弟。
两年的时间,让她摸索出一套应对日常的法子。
那院子和厅堂地上镶嵌的卵石,就是她想出一个法子。只是没想到丁氏刚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不光让仆人铺上的厚毡,还故意摆乱家具,在门口设下绊脚水盆。
想来有人将自己在老家的日常传给丁氏,她又知道自己要强的性子,来见父亲绝不要人扶,这才故意让人将水盆摆在了门口。
若不是她回来时,无意中听门房说起老爷让人开库房取厚毡,恐怕要入了厅堂丢丑了。
苏落云虽然让弟弟藏拙,可她无意装成废物的样子。一来废物小姐,绝不会让父亲松口,二来,她若示弱,岂不是让丁氏行事更加的肆无忌惮?
现在的她早不是两年前那个孤傲少女了,失明的苦难让她可以静心思考,也让她行事起来更加城府深沉。
不过事情总非如人臆想那般。虽然苏落云此番表现的得体大方,可当她提出想跟父亲一起回去,好在父亲面前尽孝时,苏鸿蒙却迟迟不肯松口。
并非他不满意苏落云,府里有个瞎子小姐,不是什么光彩事情。苏落云变得懂事固然很好,但是若能一直安居乡下,那就更好了。
他刚走上仕途,不想成为同僚嘴里的笑柄,苏落云若是懂事,就不要再提回京城的事情了。
当然,他这般想也是因为丁氏提起彩笺婚期将近,到时候落云若回府,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起陆公子跟苏落云的前尘。
苏大爷觉得丁氏言之有理。虽然小儿女的事情都不作数,但是若被有心人嚼舌根就不美了。
就此,苏鸿蒙觉得大女儿还是在老宅子更好些。
当他将这话稍微修饰一下,说给落云听时,还担心小祖宗要闹。
可落云听了却微微一笑:“父亲所言甚是,只不过小舅舅前些日子给我写信,说他年后要去京城办事,想着看看我,让我回京跟他相见……要不我再写一封,就说爹爹不方便我回京,待得日后再与他相见。”
这话一说,苏鸿蒙立刻坐直了身子。胡家祖上虽然经营香料,可是后来生意凋落,大部分的买卖都被苏家给兼并接手过来了。
到了胡氏幼弟胡雪松这一代便改了行当。
落云的这个小舅舅不善文辞,却喜欢舞刀弄棒。刚开始也不过是个大头兵,日子过得有些困顿,后来据说一年前救下位贵人,便开始时来运转,最近入了船舶司,协理司里的大人负责两江船只征调。
他虽然只是小小水军,可权限不小,正好掐管着两江商船运往。
当初因为胡氏早亡的事情,那胡家舅舅一直对苏鸿蒙不太客气。若是听说他将眼盲的外甥女送到了乡下不让回来,只怕那武夫又要立在苏家门前乱舞板斧,搞不好以后看见苏家运送香料商船都要刁难一下。
当初胡氏的早亡,苏鸿蒙自问不能做到问心无愧,这么一犹豫心里又改了主意:“……既然你舅舅回京,若不见你必定惦念,你妹妹的婚期将至,你不在反让外人猜忌,待过了年,就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苏落云微微一笑,并不意外父亲突然改口,毕竟自家舅舅曾经劈碎过苏家的大门,父亲若不想再换门板,肯定要掂量一下。
坐在一旁的丁氏听了苏鸿蒙的话,适时低下了头,可坐在另一旁的苏彩笺却心里发急。
她虽然跟陆誓定了亲,可是良人心里还装着姐姐,若姐姐嫁人了还好。可她没有婚约,陆家再提姐妹同嫁的事,该如何是好?
彩笺一点都不想跟人分自己的夫君,哪怕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也不行!
这时丁氏一个眼神扫过去,止住了女儿快要出口的话。待得大家吃完了茶各自回了房中,她才让丫鬟想苏彩笺叫过来。
苏彩笺一屁股坐在了软榻上,脸埋在软垫子里哽咽:“娘,爹爹原先不是跟您说好了,不叫姐姐回来吗?”
丁氏耐心梳拢着她的发鬓道:“你不也听到了,那胡家的小爷回来要见外甥女。你爹爹也是怕莽汉来闹,大约过些日子,就将你姐姐送回老家了。”
苏彩揉着眼睛坐起来:“我也不是不愿姐姐回府,可……陆公子他……”
丁佩让丫鬟都去了外屋后,才正色道:“这么沉不住气,没有半点像我!当初我们苏家对陆家有恩,两家又甚是交好。两府的老人定下的娃娃亲,指明要陆誓娶苏家的女儿。陆家绝对不会要个瞎子当未来主母,陆誓他心里也是门儿清。男人都是得不到的最好,心里若惦记也无妨。苏落云的脾气你还不知?清高孤傲得很,只怕因为婚事已经恨死了陆誓。你只要机灵小意些,笼络住夫君的心思,就不必担心一个瞎女乱了你的宅院!”
听了母亲的话,苏彩笺心里稍微安定些,便拽了被子盖身,小声嘟囔:“我看姐姐的样子,似乎已经不气了,她若能想开,回去其实也无妨……”
说着,她打了个呵欠,翻身径自睡去了。
可是丁氏看着酣睡的女儿,觉得她实在是没心眼,忍不住眉头微微皱起。
只皱了一会,她便连忙照了照铜镜,生怕额间的浅纹加深。丁佩一边往脸上敷着鹅油雪蛤的软膏子,一边望着苏落云的院子若有所思:“她现在的脾气这么好,是真的想开了?”
第二天,丁氏趁着跟苏鸿蒙出门宴客的时候,稍微提了提,只说了那陆誓前些日子又闹,要不然就等彩笺成婚后,让落云也抬入陆家得了。
苏鸿蒙听了却一瞪眼:“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我低着陆家一头,可如今我可也是领了榷易院差事的,与陆家老爷日后差不多要平起平坐,我何必巴结着他,连送两个女儿去陆家?”
二女同嫁,又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同僚知道,岂不要私里笑话他?
苏鸿蒙虽然是凭陆家的关系才谋了这差事,但是他自觉自己能力出众,人情世故比陆家老爷圆滑得多,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堂堂大魏的官老爷,将两个女儿一股脑塞到陆家算哪门子好事?
丁佩并不意外苏鸿蒙这么说,只是继续面露难色道:“可京城就那么大,我也不能拘着落云不出门。他俩原本就有些旧情,若是以后生出什么私情来,我们苏家的名声……”
苏鸿蒙听了一惊,觉得还是夫人想得周到,他立刻说道:“等落云见完了胡雪松那条疯狗,我自会让她再回老家。”
丁佩又象征性地心疼了继女两句,便微笑不再言语。
苏落云耍弄的这点小心机怎么能糊弄住她?若当真安分了便无事,不然的话,这么一个盲女,她还能拿捏不住?
第5章
就在老宅祭祖之后,年味刚过,苏家的主子们便要踏上回京的路途了。
苏鸿蒙特意选买了许多当地特产,还有托人一早就收购来的古玩字画,外加六头当地特有的黑臀香猪,待回去之后赠与同僚。
因为东西太多,又额外雇了条船,塞得满满当当。当众人来到船坞的时候,那船坞里早就停满了等待起航的船舶。
年后的船坞都是这样的光景,天南海北的客商歇了年节,便要奔赴天涯彼端了。
不过苏鸿蒙刚刚下车便听到了船坞传来叽喳熙攘的声音。
苏彩笺从另一辆马车里也探出了头:“怎么回事?难道前面有卖艺唱戏的?怎么那么多人围观?”
有探路的小厮一路小跑过去,又奔了回来,气喘吁吁道:“官兵派人封了船坞头,说是要缉拿协助叛军的同党,正挨个搜船。我们的船也被扣着,一时半会也开不了。”
苏鸿蒙赶紧领人过去看。可不是!那官兵一队队在不同的货船上上下下,也不知在抓捕什么要犯。
就在这时,跟两个弟弟坐在同一马车的苏归雁回头看去,却不见姐姐落云的马车。
他命小厮骑马回去找,才知苏落云的马车半路颠松了车轮,那车夫得修一阵子才能过来。
苏大爷怕耽误行程,顾不得理会迟到的大女儿,让小厮去问询艘船的统领,能否给京城榷易院的库使苏大人通融一下,让苏家的船先检查,也好早些起航。
可惜这库使大人的名头虽然来之不易,在那些守兵统领看来,却是个芝麻大的屁官,压根不理小厮的那话茬。
还没等苏大人发出新年第一次官威,那丁氏已经很有眼色地吩咐小厮揣上几包银子再去问询。
这先检查后检查,就是个插队通融的问题。他们来得太晚,前面早就等了不少人,若是按顺序排在那些货船的后面,恐怕就要在船坞头过夜了。
果然黄白之物天下畅通,几包银子递过去,那统领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看小厮递过来了路牌文书,开口道:“既然是京城的大人要回京述职,自然耽误不得,来人,先去检查苏府的两条船!”
因为那后雇来的船上还有苏鸿蒙重金买来的古玩字画,这些都是金贵东西,所以两个管事的也跟着上了船,看着他们粗手粗脚,看得心慌,连忙按着丁氏的吩咐一边给兵卒们递送些小银锭,一边恳请官爷们轻拿轻放。
那些兵卒得了好处,再搜时,乐得马马马虎虎走个过场。
于是苏家凭借财大气粗,终于可以在排队人群的怒骂抱怨声里,早早起航了。
那统领还小声知会了苏家人,要走就快些,不然一会再寻不到人,很有可能要戒严整个河道,谁的船也不能放行了。苏鸿蒙一听,这岂不要耽误了他入官署报道的时辰,立刻等不及开船了。
苏落云的马车因为在路上换轮子的缘故,上船太晚。苏鸿蒙只是让第二条货船先等一会,吩咐人让大小姐坐第二条船后,便命人先起锚开拔了。
所以苏落云来时,第一条船已经走了老远,她只能带着田妈妈和丫鬟香草上了第二条船。
这条船赶不上苏家的船,四面漏风,就连船舱里也堆满了货物,后舱里还有猪拱围笼的哼唧声,味道不甚好闻。
香草好不容易替姑娘收拾出了一块地方,气鼓鼓道:“怎么这么急,就不能等等?这……这可怎么住人?”
因为地方太小,田妈妈和香草只能到隔壁更冷些的船舱挪出支板床的地方,不然这四天的旅途,就没法睡觉了。
不过当船开了一会的时候,田妈妈晕船的老毛病又犯了,吐得厉害。苏落云便吩咐香草扶着田妈妈回她的船舱休息,再给她煎熬些止吐药。
香草不放心小姐,可是苏落云却说:“不过隔着几道木板,我若有事,喊你就是了,快去给田妈妈熬药去吧,她上次喝那汤药立刻就睡着了,也免得受罪。”
待香草扶着田妈妈走后,苏落云安静地坐在小桌旁,摸索着打开从马车上拿下来的书箱,用毛笔蘸着墨盒,然后在一摞纸上练字。
以前的落云一手虞体字写得是柔中含刚,堪称一绝。两年前的意外后,她的书法也荒废了。
后来,她想出了法子,用竹片打成小格框架,按在纸上确定位置,然后练字,渐渐有了章法,不用竹框也能书写成行。
看着那行云流水,洒脱翻转的字体,谁会相信这是个盲女所写?
练着练着,她有些冷,想起香草说她搬了马车上的小衣服箱子在左侧,便站起来去拿。
可是走到跟前时,她的鼻息微动,突然闻到一股淡淡血腥味道。
自从失明之后,苏落云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她可以笃定这股子血腥味是突然飘进来的……又或者是一直在这里,只是她离得近了,才刚刚闻到……
苏落云的脚步不由得停歇下来,迟疑道:“有人在这吗?”
静默一会却听不到丝毫动静,落云的脑子飞快转动,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摸索着船舱的墙壁往外走,嘴里喃喃道:“香草这个死丫头,不知我看不见吗!也不给我备下一壶茶再走。算了,我还是自己出去拿吧!”
说着她便摸索船壁朝着门边走去。
期间,她还因为船舱里摆放的箱子绊倒了,只蹙着眉头,摸索爬起继续往外走。
苏落云清楚记得,方才船坞头正在搜寻要犯,据说拿要犯是受了伤的。若是她猜得不错,那亡命徒现在……就躲在她的船舱里!
苏落云看不见船舱内的情况,更不敢喊人过来,不然凶徒将她手起刀落也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她唯有露出自己的短处,一路磕绊着前行,让那凶徒知道,她是个盲人,并不知他藏匿在船舱里,也许会让他歇了歹意,就此任着自己出去。
只是她并不知,此时夕阳余晖正好从舷窗里投了进来,正落在她的脸上,霞光衬得她细白的脸带着一层脂玉光亮,纤细的手臂从宽大的衣袖露出,玉葱手指正寸寸抚摸着木壁,显得整个人纤弱极了。
苏落云明显感到那血腥味似乎向自己靠近了。她没有听到一丝声响。可是莫名的战栗已经在脊梁处窜动。
当一只厚实的大掌突然捂住了她的嘴时,苏落云暗叫一声糟糕!
那凶徒看来不相信她是瞎子,疑心她发现了要出去喊人,还是出手了。
果然在她的耳旁出现了刻意压粗,有些嘶哑的声音:“看你的字,可不像是个盲者,姑娘扮盲戏糊弄人,是不是演得太粗糙些?”
显然来者觉得这姑娘察觉到了他,所以才故意装成瞎子哄他,然后准备出去喊人。
被大掌蒙住了嘴,苏落云嗅闻到那大掌上有一股淡淡而独特的樟香味道,熟悉香料的她立刻辨出这香价格应该不菲。
看来这亡命徒倒是个耽于享乐的,打家劫舍之余,竟然舍得用这么贵重的香料。
她无暇多想,只挣扎在让人窒息的大掌里发出细微的声音:“好汉休恼,我的确看不见。您既然上了这船,也算安全了,我自识趣不声张,您也可安然脱身,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此时紧张地用手勾着那人捂嘴的手臂,从指下的触感可知这人长臂精瘦,肌理硬实,若弄断人的脖颈不费摧毁之力。
她如今被他钳住,要识趣懂事些,早早摆出江湖不关己事的态度,指望能说服那人,放自己一码。
看那人不出声,她又挣扎说道:“我两年前意外受伤,从此失明,虽然字写得好,可的确看不见人,好汉不必担忧我看见了你的模样。所谓同船相渡都是缘,我也乐得结下善缘,不想声张,让自己名节受损。您自可安心渡船,一会若是想要停泊靠岸,我吩咐船家靠岸让你走便是了。我闻到了血味,您应该也受了伤,早早就医才好……”
这番话说得妥帖,加上她语调轻柔和顺,很有说服力。
那人看这姑娘并没有惊惶大喊,果然早就发现自己了。
可他还是不相信她是盲者,沉默了一下后,突然在手腕间翻出了一把精致匕首,带着寒芒的刀尖直直扎向了她的眼。
就在距离落云长睫只有米粒般的间隔时,那刀尖才猛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