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宗皇后此时的哀叹,跟她在梁州思念京城的腔调是一模一样的。
落云低头忍了又忍,直到脸上的笑意忍住了,这才抬头道:“母后喜欢吃,就多吃点,还有几只老家送来的活羊,被圈起养着了。等入冬下雪了,支起热锅子涮肉片吃才好呢。”
宗皇后又叹了一口气说:“那敢情好,就是不知道宫里的厨子能不能调配出梁州辣子的蘸汁味道来……我这顿罚,也算是冤案。这事实证明,那个竣国公夫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人,还好意思跳河?也不怕脏了内河的水,害得我这顿吃斋,等看到你们父皇,定要好好论道一番。”
这次不必落云劝,韩瑶先说话了,她一边替母后夹肉一边道:“我的好母后啊,您可别再去招惹父皇了。以前我们府门子窄,您和父皇关起门吵,谁也不知道。可现在这是皇宫大内,父皇也是九五至尊,您再大事小情地去烦父皇,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宗皇后瞪了女儿一眼,却也知道她说得在理,不由得再次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周嬷嬷顶天的给我讲课,我听都听饱了,还需你这黄毛的丫头来教训我?”
说到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落云,装似不经意地问:“算起来,我们来京这么久了,不知你娘家有没有来人谒见?”
落云老实回道:“我父亲起先躲避战乱回老家了,好像前几日才回京了,不过我还没得空见他……”
宗皇后一听,立刻教训道:“你如今怀着身孕,在宫里静心养胎,有什么可忙的?竟然摆谱说没空见自己的父亲!就算你如今贵为太子妃,可是依旧为人子女,不能不孝。哪里得空了,你让你父亲入宫,本宫也得见见亲家,周全了礼数。”
落云微微想了想,便猜到了婆婆突然热衷于敦促亲家亲情的缘故了。
最近宗家人也进京讨封了。
毕竟家里的女儿有了出息,成为一国的皇后,他们宗家也一夕之间,从辞官的罪臣,变成了显赫一时的外戚,自然也急着沾沾好处。
但是宗皇后当时被罚在佛堂修身,不得见面。
现在她虽然出来了,大概也清楚陛下对宗家的观感,毕竟当初为了给岳父堵窟窿,全家人节衣缩食地过得辛苦。
若是只给宗家讨封,宗氏有些不好说出口。可是若拉上儿媳妇的父亲一家,陛下总不好连他爱宠的太子面子也不给吧?
到时候,宗家和苏家一起讨封,也不算厚此薄彼。
落云想明白了宗皇后的打算,便开口说道:“母后可能不知我父亲的为人,倒是跟宗家的祖父……有些相似,看到钱财就忘了瞻前顾后,全然不考虑儿女的难处。我的确是故意摆谱,缓缓再见他,也让他心里有个数。虽然临风现在贵为太子,却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被谏官抓到错处。若是父亲以为自己贵为外戚,就能予取予求,给我出些难应付的题目,给父皇和太子带来恶名,我是第一个就不能容他的。”
宗皇后听了这话,脸颊隐隐发烫。儿媳妇虽然张嘴点出了她父亲宗庆贪财的本性,可她却不好发作。
因为人家落云是连着自己的父亲一同骂的,而且落云说得又是事实,就连宗王妃自己都得承认,宗庆若论贪财,可算是个中翘楚。
落云假装没看到婆婆的窘态,又继续说道:“如今太子正帮助父皇推行土改新政,许多手里握着土地的豪绅地主,都想要求情让自己领些特权。不巧我父亲的名下田产也不少,我这个时候见,他若开口求,我应不应都不对,不如借故不见,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落云说得这么直白,其实就是要敲打一下她的这位婆婆。
跟宗家的田产相比,苏鸿蒙的田产不过九牛一毛。
依着宗庆的人品,以前也定然不会如实上报田地亩数,现在他领着儿子急火火地要来见宗皇后,只怕就是想求宗皇后赦免田税。
现在陛下和世家们因为均田的的事情,都已经斗成了乌眼青。满朝的世家旧贵都想要抓太子和陛下的把柄。
若是这个节骨眼,皇后再提这么非分的要求,陛下定然不会答应,这对积年恩怨的夫妻再吵,宗氏毫无优势可言,只能再去佛堂吃斋。
不过她作为儿媳妇,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听不听,全在自己了。
那日落云和韩瑶走后,盛妈妈拿了几件衣服,问皇后,下午召见宗家老爷时,皇后打算穿哪件。
宗皇后心烦意乱地搓了搓手里的那串佛珠子,想想儿媳妇方才说过的话,最后厌烦得挥了挥手道:“让宫人去传话,就说我在佛堂里染了风寒,有些病沉,不宜见客,让他们且先回去,何时能见了,我再宣召他们!”
盛妈妈一听,迟疑道:“这……不太好吧?宗老爷可是等您甚久,好不容易等到了您出佛堂,听宗家大爷的话,他老人家最近思女心切,身子骨也不大好了……”
宗皇后一瞪眼:“你也知我刚出佛堂,难道还要陪我再进去?让你传话,你就快些,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看宗皇后动怒,盛妈妈不敢再言,可惜她收了那宗家父子几十两银子的好处,看来这次是帮衬着说不上话了。
宗皇后看盛妈妈低头退下后,望着窗外的瑟瑟落叶,又是幽幽叹气:“还是梁州好,想见谁就见谁……”
而落云敲打宗皇后的这番话,也被韩瑶传话,让陛下辗转知道了。
他正跟刚刚从乡下折返回宫的韩临风一起下棋。
陛下放下一枚棋子,语气闲适地说道:“宗家拖家带口地来讨赏,朕原本还头痛你母亲又要因为宗家的破事来跟我闹,没想到被你媳妇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给劝回去了。”
韩临风也微笑回道:“哪里是落云的功劳,明明是父皇龙威厚重,母后自然也得顾忌到您的想法。”
韩毅摆了摆手,怅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亏欠着你母亲太多。她一个京城的娇贵女子,嫁到梁州那个穷地方,心里能不委屈吗?那日见她从佛堂出来跟我请安时,脸上似乎清减了许多,结发夫妻一场,我心里也不好受。只要她懂进退,难道朕会故意给她苦日子?好歹她也为朕添了一双儿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自从入京以后,韩毅的后宫平添了无数佳丽。他虽然有虚以委蛇,安抚世家之意,但男人本色,他也着实沉迷在花丛间许久。
只是起初的新鲜过后,便是感受到放纵后的空虚了。看着一个个娇艳年轻的女子,却可以面不改色地对他这个已过中年之人,述说着相思倾慕之情,听着虽然顺耳,却总有些违和感。
韩毅跟从小养在宫里的那些皇储不同,没有从娘胎里带出的自信,认定天下美人皆爱自己。
他是从低处一路爬上来的,也清楚自己的斤两,看得懂人情世故。虽然享受着佳人娇媚,可也清楚这些美人心里想着什么,不过是爱慕着“陛下”的头衔,为自己的家族讨些好处罢了。
与这些刻意的讨好奉承相比,发妻有时候不过脑子的刻薄直白之言,都带了几分不做作的真诚。
正是明白这点,陛下私下里吩咐了大内总管,这些幸过的女子都赐下了避孕的汤药。
他的子嗣是不多,但也还算成才。
韩毅可也不想给自己大儿子增添以后登基的难度。至于小儿子的婚事,他也敲定了,迎娶的并不是世子女子,而是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翰林郑伯逸大人的小孙女。
此女在宫宴上时,他曾见过,为人谦和而且会藏拙,明明才情诗句都在其他女子之上,却故意留些破绽,不去压低别人彰显自己。
他那小儿子的才学就是半瓶水,晃个不停,给他许配个真正的才女,才能让自己看清自己的斤两。
韩逍对陛下的安排不置可否,自从他成为皇子之后,周围称赞他才学的人突然增加了不少,就连他自印的诗集也在京城的书局里开始连夜刻版加印,一时间成为比肩前朝诗人的大热之作。
听闻自己的未婚妻是他一直敬仰的大儒郑伯逸的孙女后,小皇子对于郑小姐的长相勉强点头表示还行,这门亲事便定了下来。
此后,小皇子跟郑小姐在茶会上相见时,还特意带了自己的诗集交给郑小姐雅正。
郑小姐为人谦和,不好评判皇子的大作,便将那诗集交给自己的祖父看看。
结果郑伯逸老先生压根不给皇子面子,拿起给门生批注文章的小楷笔,刷刷几大笔,将那蹩脚诗集里讲引经据典的错误,还有诗句不通畅之处全都圈出来了。
末了,老先生语重心长在最后一页叮嘱小皇子,万万不可在众人的称赞里迷失本心,在求学的道路上,他还没摸着门呢!
郑小姐将祖父直言不讳的点评交还回去时,已经抱着自己被皇家退婚的准备了。
因为小皇子当着她的面翻看那本诗集批注的时候,脸色白红不断交替,表情羞愤不已。
郑小姐尴尬得差点将手里的绢帕绞成麻绳。皇子看完之后,一脸悲愤地问小姐,是不是看不上他,所以故意让祖父出面折辱他的?难道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吗?
郑小姐觉得自己若违心称赞,便显得祖父不会做人,事已至此,大好姻缘和维护祖父之间,郑小姐毅然选择了后者。
于是她秉承家风,老实回答,她并无此意,而且也不觉得祖父这么做是在折辱人。若写诗做学问只是为了得到世人夸赞喝好,跟茶楼卖弄口舌换取钱银的说书先生又有何异?若不千锤百炼,砥砺前行,这样所谓横空出世的才子,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这次韩逍的脸色直接变得青黄,用手指点着小姐的鼻头,却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日韩逍一阵旋风一般回宫之后,命令太监宫女将他还没来得及送人的诗集全都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得火舌冲天。
这冲天大火害得巡视宫殿的侍卫还以为走水了,又是敲锣,又是吹哨子,急急拎着水桶前来扑火。
就连刚刚就寝的皇后都被吓得差点从床榻上摔下来。
等宗皇后闹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便来找陛下问,能不能给韩逍换一门亲?
那郑小姐也太不会做人,这还没成亲呢,就将他的逍儿气得半死,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可是陛下却不紧不慢道:“以前在梁州时,你总是围拢着人奉承你家逍儿那二两才学,让他不知天高地厚,犹如井底之蛙。如今到了京城,人才济济,他若还是不知深浅,丢的就是大魏皇家的脸。朕看这郑家小姐不错,肯说实话,才几天的功夫,就让逍儿烧了他的狗屁诗集,好啊!好啊!”
宗皇后听得直翻眼睛,有心想要骂人,可是看一眼自己夫君身上明晃晃的龙袍子到底是忍住了,只是哀怨道:“别人做婆婆的最起码能摆摆谱,可轮到我这,虽则两个儿子,可前一个娶了个贼精八怪,自带算盘的,说起话来句句呛人。如今我又要添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儒孙女,莫不是以后我在二儿媳的面前说句话,都得对仗工整?哎,我这婆婆当得有什么意思?”
陛下抬眼看了看她,语气和缓道:“学问再高,也是你的儿媳妇,你说梁州方言,看她敢不敢跟你打官腔?娶个知书达理的女子,总比娶个世家刁蛮任性的强,你没看那方二的疯魔劲儿?若是摊上这样的儿媳妇,你再长吁短叹也不迟。”
宗皇后想想方家老二的德行,倒是认同地又长叹一口气:也是,谁家要是不小心娶了那等恣意妄为的女子,那才真是糟心透顶呢!
就在这时,韩毅又道:“册封宗家的圣旨,我已经拟好了,你贵为一国之后,若父兄无赏,你的脸面也过不去,所以朕准备封宗公为谨德侯,你那兄弟为爵,田邑封赏依从一等公侯。”
宗皇后既然懂事,在这均田推行的关键时刻不去见他父兄,韩毅也愿意卖个自己发妻面子,给他父兄体面。
虽然不能免了他们的田税,可是多赏赐些田地也就有了。
宗皇后没想到陛下竟然能主动封赏,不由得惊喜抬起头来,这几日父兄总是托人带话,急着要见她,她都有些扛不住了。
没想到当初扬言要跟岳父断绝关系的韩毅,竟然主动赐下侯爵封位。
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是到底算是给了她这位皇后一份脸面,也让她跟父兄见面时有推脱的借口了。
她连忙跪下,谢谢陛下的这份封赏。
韩毅倒是照实说道:“说起来,也是朕疏忽了,这是你那揣着算盘的精明大儿媳妇来提醒朕的,说是你对宗家人一直称病避而不见,太是辛苦。让朕想想办法,让你能体面见见父兄。你要感谢,也一并谢谢你的大儿媳妇吧。”
宗皇后一愣,这才知道原来是苏落云私下里替她的父兄讨了封赏。亏得她方才还跟皇帝抱怨大儿媳妇不好相处。
宗皇后的脸儿有些抹不开,不过从陛下的宫殿里出来,回到自己宫中时,看着桌子上有内侍监新送来的布匹,转身吩咐人道:“明儿个天亮时,管内侍监再要些绵软的料子来,太子妃的身子渐重。按习俗,本宫这个做婆婆的,该给自己的长孙缝制小肚兜了。”
盛妈妈连忙说:“您如今贵为一国之后,哪里能操劳这些针线活,一个小肚兜,教内侍监准备着就是了。”
可是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周嬷嬷却不赞同道:“皇后这么做,是彰显长辈慈爱,一针一线都是对龙嗣的祝福,你身为下人却横加阻拦,这便是挑唆皇后与太子亲眷的关系。皇家家事便是国事,岂容你个下人多嘴?是不是宫规背得不熟啊?”
周嬷嬷不光矫正皇后的言行,这建康宫里所有下人的言行也在她这个女官的考量之内。
依着她看,宗皇后虽然有些夹杂不清,但是多半是身边这些短见识的嬷嬷下人撺掇的。
尤其是这盛妈妈虽入了宫,依然是偏乡小府的见识,又对太子妃有些莫名的敌意,总是时不时进进谗言。
这样的行为,若是不早早斥责矫正了,岂不是遮蔽圣听,留下祸患?
这周嬷嬷刚被陛下派来的时候,宗皇后可没将她放在眼里。可是后来她才发现这位正四品的周嬷嬷态度不卑不亢,可是说话都是有根有据,而且她有错处,那嬷嬷真是会报呈言官记录下来。
古往今来,遭到弹劾的皇后,都是因为言语德行有失,被拿了铁证,才被皇帝废后。
宗氏刚刚尝了做皇后的甜头,还不想当废后。
陛下要接受言官的监督,皇后也是如此。尤其是进了一回佛堂之后,宗氏也知晓了厉害,所以听周嬷嬷在申斥盛妈妈,她也假装在找丝线没有搭话。
跟京城里的贵妇们相处久了,那大家仆人的做派,宗皇后也算见识到了。
有时候,皇后跟夫人们在一处交际,盛妈妈不知深浅突然冒出一嘴来,虽然别的夫人都看在她是皇后的嬷嬷份上,并未出言奚落,可是宗皇后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论起宫廷礼仪上,还是周嬷嬷和她教出来的宫人像样子。宗皇后心里暗想着,过几日就寻个借口,给些银子,让盛妈妈回梁州老家去吧。
总不能因为下人没有见识,让她这个皇后也跟着跌份儿吧。
等皇后亲手缝制的百福肚兜被送到太子寝宫时,落云看着细密的针脚也知道婆婆用心了。
香草看见了也感慨道:“这种针法最是费劲儿,皇后真是用心了,我听来送肚兜的周嬷嬷说,皇后连花了几日才绣好呢。太子妃,您总算是以心换心,换来些真情。”
落云笑着让侍女将这小肚兜收好,看了看香草、寄秋,怀夏他们,说道:“我听说皇后让盛妈妈回了梁州,倒是提醒了我一件顶要紧的事儿,你们的年龄也不小了,若是在宫里蹉跎了岁月,只怕出去也不好找人家了。我让赵小将军为你们在军中寻觅些品行尚好的年轻小伙子,若你们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跟我说。”
香草和寄秋听闻,吓了一跳,尤其是香草,眼圈都红了道:“大姑娘,是我哪做得不好,您不要我了?”
她也是真急了,竟然喊出了“大姑娘”这称谓。
其实香草并不是顶机灵的丫头,有时言语也冒冒失失的,可是落云却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因为她忘不了,在自己最黑暗无助的那段日子里,是香草和田妈妈不离不弃,自愿跟着她回乡下的。
机灵的丫鬟满地都是,可是香草的赤诚忠心无人能比。
现在田妈妈年岁已大,跟着她回京城后,便在太子的安排下告老回去安享晚年了,她的两个孙子,如今也去内侍监领了选买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