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把纨纨许给沈峥,都费了他好大的功夫来劝自己,那还是不得已为之。
正想嘀咕什么,扶姣赖在皇后怀里的模样被人瞧见,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嗤笑,“十七的年纪还赖在长辈身上撒娇,扶姣姣,你是光长个子不长心智罢,来日用饭是不是还得人喂?”
明眸皓齿,一身骑装飒踏而来的,不是乔敏又是何人?
乔敏视线在扶姣身上转了圈,见她容色未减,反而愈发得神采奕奕,就知道这两年她是一点苦日子都没过过,说不定比在洛阳的自己还要滋润,枉费她时不时的那些担忧。
一个不爽,嘲讽的话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扶姣已经有了十足的进步,不会再被轻易气得跳脚,上下打量乔敏,轻哼一声,慢吞吞道:“就算是又怎样,有人愿意喂。”
见乔敏装束,她就知道乔敏定是被外祖父林老将军拉去练武了,不由幸灾乐祸。
扶姣记得,乔敏很小的时候展露练武天赋,就被林老将军拉着去练武带兵,说要带出一个女将军。但乔敏本身很不情愿,道讨厌浑身流汗脏兮兮的模样,要成为大鄞最漂亮的仙女儿。
当时听说后,扶姣就嗤一声,道大鄞最漂亮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明月郡主,乔敏敏还是赶紧当她的女将军去罢。
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凡出现在同一场合,必能看到她们针锋相对的画面。
思及方才远远瞧见的场景,乔敏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扶姣当真是什么都爱出风头,谈情说爱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害臊。
不过,她大抵是不知害臊为何物的。
二人对视片刻,扶姣又道:“许久不见呀乔将军,今日真是威风极了。”
这得意的小模样,欠揍极了。
乔敏气噎,对自身装束也是嫌弃得很,恨不得立刻去换上漂亮的衣裙和扶姣一较高下。但没办法,这是她应下外祖父的事。
为了劝外祖父不要再和宣国公为伍,两年来,乔敏用尽浑身解数,还险些被外祖父嫁给沈峥,如今好不容易才劝得他离开宣国公的贼船。
说来,外祖父答应宣国公造反,其中还有李蒙大将军的原因。
外祖父极为欣赏敬佩李将军,纵然二人不同辈,也视其为生死兄弟,所以李家一家被抄家流放后,外祖父才会对圣上那般失望,应了宣国公所求。
乔敏好不容易搜集大堆证据,证明李家冤案的主谋正是宣国公,又得知李蒙大将军之子横空出世,立刻迫不及待地告诉了自家外祖父。劝了许久,费尽心思,才终于让他和李承度搭上联系。
然后便有了今夜的里应外合。
不善看向扶姣,乔敏道:“有本事来打一场。”
“不要。”扶姣拒绝,躲在皇后怀中,“术业有专攻,我才不和你打架,有失风度,也不雅观。”
她很有自知之明,论武力,是不可能比过乔敏的。
反正不管乔敏怎么激,都不动如山。
乔敏此人,于皇后而言并不陌生,外甥女和她相争多年,时不时就要到她身边埋怨一番,又是林老将军最疼爱的外孙女,不至于不认识。
“乔二娘子?”她迟疑道。
乔敏应一声,“臣女奉外祖父之令前来护驾,娘娘放心,今夜,此战必胜。”
似为验证她的话语,不远处传来震天的呼声,场中人心中都明白,援兵已至。
收回目光,乔敏瞥了眼暗暗对她做鬼脸的扶姣,臭着脸道:“这儿还要段时辰,我们先到别处去等。”
一直待在这儿确实不妥,交战中还要人分出心思照看,扶姣亦无意见,随乔敏往正阳宫方向去。
三两侍卫举火把开路,慢慢行去,都是扶姣熟悉的景色。年幼时,她几乎用脚丈量过宫内的每寸土地,如今重回故土,却没有太多感怀,反而一个劲向皇后撒娇抱怨,本肃然的氛围,也在她左一言右一语下变得松快起来。
关于离开洛阳后的生活,每一日在扶姣口中都饱经煎熬与折磨,被扶侯抛弃,思念帝后,整日在山林游荡,遇到大雪拦路只能去雪地拉着马儿前行。这只是行,还有吃和住方面,本来她极爱的野果和蜂蜜烤鱼变成了只能在山林中捡果子饱腹,吃半生不熟的鱼。自己闹着要看雪景而不去村庄睡也变成了居无定所,只能在马车上靠火堆取暖。
饶是皇后深知她添油加醋的功力,听了会儿,也不由深深心疼,抚她面颊道:“纨纨真是辛苦了。”
扶姣连连点脑袋,挤出几滴泪水,“如果不是惦记着你们,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你们救出来,我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皇帝涕泪不止,几人中就他哭声最大,“都怪舅舅没用,害纨纨要为我吃苦,呜呜呜……”
若非宫殿未至,三人几乎要抱成一团。
乔敏从旁竖起耳朵听,本来觉得定都是扶姣夸大其词,毕竟看她模样就知道过得很好,但听着听着,也不由半信半疑,“什么是冻疮?”
“冬日若不好好保暖,无暖衣暖食,手和脸就会变红变肿,奇痒无比,严重些还有可能化脓,留下疤痕。”
详尽的解释令乔敏轻嘶一声,如果没有经历过,扶姣想必不会这么清楚。那,她当真吃了这些苦?
思及此,乔敏目中带了些愧疚,觉得自己方才见面就奚落的行为不大好,若非扶姣姣人傻心大,寻常人恐怕就要哭了。
说话间,正阳宫终于到了,乔敏回头对侍卫吩咐一声,令他们去把御膳房的厨子们稳住。
触及扶姣被风吹红的面颊,她移开目光,道:“冻顶茶行不行,还要什么点心吃食?”
冻顶茶,扶姣曾在她面前夸过的一种茶。
单看乔敏别别扭扭的模样,皇后就知道,这位乔娘子性子和自家小祖宗得有七成像。
她主动示好,扶姣却不领情,完全没察觉到乔敏这硬邦邦话语下隐藏的关心,道:“不吃,我要等人喂。”
乔敏:“……”绝对是为了回敬她那句讥讽罢。
“爱吃不吃,饿死你算了。”她恶狠狠道,起身往外走,不想再看见扶姣这讨人嫌的模样。
跨出门槛离开里面人的视线后,步伐却不由自主慢下,对宫人说了几道记忆中扶姣爱吃的点心,又回看一眼,这才找自家外祖父去。
这方天地彻底留给三人,扶姣更加无所顾忌,说得极欢。除去诉苦外,和自己有关的威风时刻也是要讲讲的。譬如在雍州大闹气得扶侯跳脚还耍弄他一番的事迹,譬如她一箭镇住所有山匪解救村民,又譬如她在被沈峥挟持后故意和他们周旋让太子逃跑。
说起自己的英勇,本三分的口才也发挥到了十二分。帝后二人的情绪就随着她抑扬顿挫的讲诉起起伏伏,一会儿惊叹,一会儿锁眉。
李承度推门而入时,扶姣正讲到她为寻李承度从武陵郡偷偷潜至洛阳,遇到敌兵时一箭一个的神勇,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若非记着时刻保持形象,怕是脚都踏桌子上去了。
“舅母你不知,李承度奄奄一息之时,正是我从天而降,如神兵突现,救他于——”
“咳咳咳”王六激烈咳嗽。
得意忘形的扶姣这才发现来人,有一瞬间心虚,下一刻就坦然了,无辜眨眼。
扶姣想,她说的和事实出入也不大,不过是去掉了些不重要的细节,再着重讲了些自己的厉害嘛。
李承度静立在门侧,浑身浴血亦无损风姿,他颔首道:“无事,郡主请继续。”
谦虚有礼的模样瞬间获得了皇后好感,不由抬手推了推扶姣。
“不说了。”扶姣小跑过去,“怎样,赢了吗?沈峥抓住了吗?不会又让他逃了罢?”
“幸不辱命。”李承度回得很平静,唯有唇畔的笑意显露此刻心情,他将头盔取下,颇有些恶趣味地压在扶姣头顶,“如今人就在外面。”
扶姣哇得一声,头盔重重压在脑袋上,她都没想起计较这“大逆不道”之举,艰难拨开它,激动地几乎一蹦三尺高,抱住人,重重在李承度脸上亲了口,“李承度,你真的太厉害了!”
吧唧一口的声音极为响亮,屋内众人几乎都呆了瞬。
皇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视线,感慨这些小辈儿女的热情,顺带拉住了急得要跳过去的皇帝。
王六则是见怪不怪,自从主子和小郡主确定心意后,时不时就亲亲抱抱的,方才大战时都不忘呢。
“他在外面是吗,我现在就去骂他——”松开手,扶姣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第九十二章 · ?
自家外甥女兴冲冲赶去门外的身影, 像极了顽劣不知世事的小孩儿,皇后自己看着没什么,但在李承度这儿, 多少要为她辩解一番。
“纨纨是个孝顺孩子,知道我们在宣国公手下受苦了, 想去帮我们出出气。”
李承度颔首, “郡主至诚至善,在下明白。如今宫中动乱已平, 娘娘和圣上寝宫也清理好了, 可随时去歇息。”
他并没有因胜了宣国公而摆出主人姿态, 反而依旧恭恭敬敬,这让已经受了两年冷遇的帝后多少有些不习惯,惊诧之余亦有感动, 一句多谢还没道出口, 就被他抬手止住。
和王六吩咐几句, 令他留下听帝后差遣,李承度向二人告退, 转身往外去。
即便逞口舌之利, 小郡主也不一定能赢过成为阶下囚的沈峥, 他得去看看。
头盔随手置于一旁, 李承度大步迈向殿外长阶, 火光透亮,映出阶前每道纹路,每点血渍。
深夜暗色蔓延至人影, 将沈峥半张脸隐入其中, 脸侧和额头的伤痕让他显得狼狈无比,唇畔却仍噙着春风般的笑意。
他没有被五花大绑, 仅仅是缚住脚而已,左右各立着看守的精兵。
精兵训练有素,本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听这位小郡主幸灾乐祸地奚落沈峥好一会儿……关键也没有什么狠毒之词,更像是小孩儿过家家般的嘲笑,不由嘴角微抽。
沈峥甚少与人斗嘴,他饱读诗书,通五经,与人论书倒是有过几次,都是他取胜。
听着扶姣清脆的声音,看她神气灵动的神情,他双手拢袖,像听训般乖巧。
“当初还故意吓唬我,”扶姣围着他转了个圈,沈峥视线随之移动,“如今风水轮流转,落到我手中了罢。”
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明日我就要把你放到战车上,让你也尝尝被撞得青青紫紫的滋味。”
那次大概是她平生受过最重的伤,险些破相,因此见到木菁,还叫她第一次吃了回莫名的飞醋。
“郡主也知当时情况紧急,只是不得已的一时之策,并非沈某诚心。”沈峥流露歉意,“伤得很重吗?”
扶姣不吃这一套,哼声道:“现在才知道歉,晚了,即便你向我求饶,我也不会放你一马。”
沈峥点头,“那就不求饶了。”
“……”扶姣气结,怨念地盯着沈峥。
她实在不会骂人,最狠的话也不过骂人蠢笨如猪,其他的词汇都不曾接触过。这两年的流浪生涯大概是她最接近市井的时刻了,可李承度也将她护得极好,甚少有人能够冒犯她。
沈峥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了,愈发觉得她是个宝,无怪悯之这两年心态极稳,任何时候都不见慌忙,想来其中也有小郡主锤炼的功劳。
他的眼型与李承度大不不同,李承度总是沉静理智,对视时,如含坚冰,促人清醒。沈峥则无论何时,眼角都微微上翘,似在笑,蕴着温柔多情,令无数深闺女子一见倾心,忍不住深陷其中。
皮相和出身本就占了便宜,倘若气质再柔些,便足以获得许多好感了。
扶姣曾经就被他迷惑过,正是觉得他好说话、好欺负,才会轻易应下那门亲事,谁成想到头来是个笑面虎。
“郡主想知道,如何才能使沈某后悔莫及吗?”
扶姣撩起眼皮,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这种隐秘,自然只能讲与一人听。”沈峥道,“郡主不妨过来。”
他没有招手,但眼神和浑身无不在让她近些,再近些。
扶姣狐疑,“你当我那么傻吗?”
想了想补充道:“就算挟持我,我也不会让李承度放你走的。”
“就算想走,在下也不会用郡主来要挟。”沈峥示意左右,“有人把守,郡主怕什么?”
他的人品并不值得信任,扶姣听李承度说过,此人连教自己的恩师都能亲手构陷,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实在止不住好奇,扶姣对把守之人道:“将他双手缚住。”
沈峥毫不反抗地任人绑住双手,无比柔顺,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友好。
试探性地往前一步,再挪一点,扶姣感觉他并没有突袭的能力,想稍稍侧耳过去时,一只手从天而降,挡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