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理由说服了扶姣,她低下身子开始穿鞋,之前甩得有多痛快,此刻够得就有多艰难,拉长了手也才够着沿边。
一只手将鞋轻轻拎了起来,李承度在榻边蹲下身,扶起扶姣小腿,自然而然地帮她穿鞋,慢慢的不疾不徐。
分明算是个武将,却有着文人特有的耐心和雅气。
扶姣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以前刁难他,甚么喂饭穿鞋洗衣裳之类的小孩子把戏全使出来过,现在看来甚是幼稚。说起来他是府里的人,做这事不稀奇,可大约多了层救命恩人的身份就不一样,浑身散着金光,在扶姣眼里和供桌上的菩萨地位相近。
至少这会儿还是。
她耳根泛红,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声音小小地道:“谢谢你。”
李承度神色如常地抬首,“属下分内之事,郡主不必客气,我们该出门了。”
扶姣嗯一声,等李承度提上包裹,凑过去牵上了他空闲的手,并不忘扒上腰带。
李承度垂眸看她,她完全没意识到不对劲,还很轻快道:“走罢。”
骄纵烂漫的小娘子,当然不能指望她懂事到哪儿去,李承度步履寻常地踏出门。门前两具尸首已逐渐僵硬,仰面朝上,神情仍看得清清楚楚。扶姣扫一眼就飞快地别过脑袋,短短几个时辰内看了太多死人,她都要习以为常了。
朝阳升起的前夕最寒,扶姣仍披着那件大氅,走到小径口时不由轻轻打了个喷嚏,忙捂住嘴看了会儿,四下里竟毫无动静。
“当心脚下。”李承度的提醒自上方传来,扶姣下意识仰首,只觑见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身姿如劲松般,牵着的袖笼里传来极淡的香味,不是甚么名贵熏香,像是苍茫天幕下的草木气息,很叫人安心。
紧随着他的步伐,二人轻松出府入了隐秘小巷,橘黄的暖光将影子拉成长条,正铺在前路上,扶姣踩着它轻轻地跳了两下。
青色平顶车停在拐角处,仅有一个驾车的长随候着,见到二人立刻佝身推开车门,轻唤了声,“都统。”
李承度颔首,先帮扶姣上去,送进包裹后自己没有入内,接过长随递的幂篱一戴,看起来预备亲自驾辕。
“车内备了茶和点心,郡主请自行取用,眼下需先出城门,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开窗。”叮嘱了这么一声后,长随也坐定。
长鞭一甩,马蹄轻轻动起来,载着日出的金光,渐渐走出阴影。
…………
“河东郡拨了三万人马过来,两万进宫,剩下的人在城里看守各府。宗亲那边儿尽数安分了,有皇帝的口谕也不敢冒头,剩下的就是郑侯那几家。郑侯是个硬骨头,学生里面名望高,不能轻易动,国公爷下半夜亲自去见被拿拐杖赶了出去,气得要砍了郑侯的脑袋。”说着亲随邓琦笑起来,宣国公的暴脾气都是知晓的,“依林老的意见,郑侯瞧不上武将,还得世子去谈。您是郑侯半个学生,有份师生情在里面,如今形势已成定局,他再执拗也是没理儿,您去了能给个顺阶下。”
沈峥应下,“郑侯忠直,倒也不至迂腐,我记得府里有几个也是他的得意门生,到时一同叫上。”说着微微一笑,“世上总没有软硬不吃的,郑侯平日还有甚么喜好?”
邓琦一想,“吃茶玩玉都不曾听说,郑侯年纪大了,平日除了教学生,不过在府里含饴弄孙罢了。”
说到这里他明白了甚么,无需沈峥吩咐便立刻去传了令,回身又道,“禁军既到了手里,国公爷的意思是概半人都能回河东郡了,那边儿还得驻守,滞留洛阳吃穿嚼用也是大问题,世子觉得可要多留些?”
沈峥说不用,提袍跨过门槛正要去用顿朝食,正对的廊下匆匆跑来一人,“世子,郡主被人带走了!”
他一顿,跟着“哦?”了一声,流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说的是带走,那就是悄无声息,现在来报,应是有些时候了。
“可有踪迹?”
来人答发现时立刻遣人去四处追寻了,暂没消息。
他一想,当即改了路,叫上人再往长公主府去。
囫囵一夜过去,沈峥转了不少地方,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半分憔悴。他传来长公主府看守的人仔细询问了遍,得知仅损了四人就被毫无动静地带走了一个大活人,眉梢微微动了动,将昨夜情形在脑中回想了一遍。
“属下知道了。”邓琦先叫了声,“那人定是昨夜那波刺杀时,混进了府里埋伏,趁凌晨守备松懈时偷袭,再将郡主带走。”
沈峥不置可否,暂没发话,招来了府里关押的所有仆役,眯了眯眼睛问他们府里原本侍卫的情况。
大多数人是茫然的,奶娘不会掩饰,垂着脑袋拼命想躲,被眼利的沈峥瞬间看出,单独点了她出来,问她可知道甚么。
奶娘自然装糊涂,“府里不就那些侍卫么,都在名单上边儿,世子能没瞧过吗?”
她对扶姣的忠心毋庸置疑,即便用刑都不会吐露半个字。
下人奉了热茶提神,沈峥呷了口,氤氲的热气遮住他大半眉眼,但瞧得出还是温和的,“我向来不会为难忠心之人,但眼下带走郡主的还不知到底是何人,不过要查清情况罢了,万一是遇了危险也好及时营救。说起来今次的事其实和你们关系不大,只因伺候了不同的主子危及性命,确也有些委屈。这样罢,凡能提供消息之人,都可当场出府,寻家人也好,出洛阳也罢,畅行无堵,且还能另领一份赏银。”
被关押了一夜,仆役们本就胆战心惊,浮躁不必说,便是有傲气的也磨没了。沈峥的话如滴入热锅的水,炸得滋滋响,立刻就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出声。
沈峥还真的从中分辨了出来,对那管事口中的李侍卫格外在意。
“李侍卫,李度。”他垂下眼眸,口中喃喃,隐约有些熟悉,暂又想不起来,“李度,李度……”
他道:“问问这李度是哪家的人。”
第七章
但凡侍卫,不拘宫廷宗亲府邸当值,都要登记造册。寻常高官府里养豪奴健仆保自身安危,但不能轻易佩戴刀剑,唯有经圣人允许或亲自拨下的侍卫才有特权,否则便有豢养私兵之嫌。
长公主府有三百侍卫,当初是皇帝赏给明阳长公主的,而后特权传给扶姣,是为护卫她们母女俩,和扶昱关系其实不大。
可邓琦翻阅名册,发现这位李度并不在其中,问过府中仆役才知人竟是由扶侯带回,未立名册,身份来由自然也不清楚。
他把详情说与沈峥听,提到李度具体入府的年份,沈峥抿唇似在心底换算甚么,半晌眉梢一扬,露出大悟的模样,“竟是他。”
“甚么人?”邓琦好奇,能让世子记住的人定不是简单人物,莫非是扶侯的私生子之流?
“这人你也认识。”沈峥含笑给邓琦解释,“如果我所料不错,他与我应是师出同门,同窗六年的情谊,竟把我也瞒得这么死。”
末了摇摇头道:“扶侯好大的本事,任人在国公府眼皮子底下走动好些年,都没发觉。”
邓琦愣了下,随即心底翻滚起骇然惊波,能叫世子称为同门,有六年同窗情谊的,除去七年前早该被处死、李将军的那位独子,还有何人?
李承度,李蒙李将军独子,他的母亲是洛阳城有名的才女听泉居士,外祖父更是世所景仰的青松先生,除却李将军是个赳赳武夫外,一家子都才智近妖。当初青松先生为盛名所累,被传进洛阳城任殿阁大学士,兼收了不少王公子弟为学生,其中最出名的两位就是他的外孙李承度和宣国公世子沈峥,彼时还有洛阳双璧的美誉。
青松先生灵智通透,朝堂内主庸臣奸,明显是将乱的局势,他本不欲混进这摊泥流,奈何李蒙耿直,是个坚定的保皇党,为着皇帝平日得罪人的事儿没少干。姻亲一体,青松先生再如何明哲保身也免不了受牵连。
八年前,洛阳城爆出一篇文章,里边儿用词辛辣、极尽讽刺,刺的不是他人,正是当今圣上,简直是明着骂他庸俗无为才不配位,坐在龙椅上实属占着茅坑不拉屎。话当然没这么粗俗,可确实大胆,台阁当即命人严查,查来查去,最后竟落到青松先生头上。
皇帝倒是讷讷说不打紧,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可臣子们不同意,任你才华出世品性高洁,也不能这般辱骂人间帝王。脾气火爆的李蒙矢口否认这是老丈人所为,据理力争,最后把自己也争进了大狱。
介于青松先生的名望,此案争议了好些时日,直到青松先生在狱中染病离世,台阁才下了决断,褫夺李蒙的将军名号,一家流放千里以外的江北。
好些年前的事了,期间朝堂的臣子起起落落,除却几个势大的重臣,其他早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旁人不清楚,邓琦难道还不知其中缘由么,文章一事分明由国公爷联合其他几位大臣主导,流放江北的李家一家也早该失了性命!
此刻听世子轻飘飘和煦的语气,邓琦就知当初负责押送的人即将大难临头,小衣内不由汗水涔涔,“属下这就着人去严查!”
沈峥颔首,起身望了眼雾蒙蒙的天,门窗含露,先前才现了一角的朝阳又躲在云层后欲语还休,徒留刺刺的寒意。
得知李承度未死的消息,他心底其实不是失望,反倒更生期待。二人同窗时就多有竞争,少年郎君谁也不服谁,辩论起来几个时辰都不停歇,一较高下之心有,惺惺相惜之情亦不少。
只可惜立场使然,不得不要他性命之时,沈峥未尝没有过惋惜。
现下终于无需遗憾了,二人仍有机会同台论艺,届时的技艺与少年时当然大不相同。
沈峥心情微带畅然,思及李承度在长公主府待了七年,又曾在那位小郡主身边任了两年侍卫,不免升起些许好奇。李承度的傲气他知晓,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时候看似沉静平和,实则就是不愿搭理人,那位小郡主骄矜任性得很,李承度竟能忍?
但或许这些年遭逢大变,他的脾性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
本以为今日也是个大晴天,结果出巷没几步就乌云翻滚,瓦市摊铺才摆出来,又接连收起。
扶姣不受这阴云影响,心情依然很好。她临近车门坐着,门前是直棂,透过缝隙的油纸隐约能看清身影,能分辨出左边这个是李承度,他正抬手握住缰绳,马车行驶得不疾不徐。
道旁间或种了金桂、丹桂,浓香被冷气一沉,全聚在了下空,隔着车窗扶姣都闻得清晰,她又打了个喷嚏,伸手裹紧大氅。
不知道舅舅他们如何。扶姣因皇后先前的话儿,对他们的安危倒不是很担忧,但心底也存着天真的想法,希望阿父会同样派人把舅舅一家也救出去,反正这些人也是争龙椅,舅舅又不是不情愿退下来,让舅舅走了,他们争个痛快不是更好么。
一会儿冒出一个念头,才睡醒的扶姣脑袋很活泛,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把车内当成了床铺翻动。这马车不同于她以往所乘,简陋的只有几条木椅,毯子也没铺,闹腾起的动静车辕那儿听得一清二楚。
长随对内望了眼,再看李承度,见他不为所动的模样就知道了,无需在意。
“呀”扶姣轻叫了声,娇气地皱起眉头,见又是被大氅咯了腰,气得伸手去扯,她倒要看看是甚么东西这么硬。
御用的大氅料子自不一般,对襟是一层茸茸的狐狸毛,腰间松松一条玄色系带,咯着扶姣的正是在系带侧。她摸索过去,才发现那儿有个暗兜,微微鼓了起来,因大氅宽广就不容易发觉。
伸手一捞,冷冷硬硬四四方方,又隐有凹凸的纹路,扶姣嘟哝着舅舅不会把镇纸放进来了罢,再一看呆住。
青白的一块整玉,下盘四方,上纽生灵活现的龙虎,威严赫赫,不是玉玺是甚么?
所以舅舅找不到,是因顺手放进了大氅里吗……扶姣滚圆的眼呆望了好一会儿,伸手触去,像石头般又冷又硬,却有种烫手的感觉。
御批奏折,最重要的就是这方玺印,小小的一张纸盖上它,无论写的甚么都有了无上权威。扶姣对它不算陌生,儿时居住皇宫,就曾亲眼见过许多次皇帝舅舅拿它盖印。历代皇帝要御批奏折或下旨用玉玺,皆慎之又慎,扶姣的舅舅不同,苦哈哈地手持它,工具人般闭着眼砰砰砰一连盖许多本,盖累了还让扶姣帮他,但扶姣嫌重,也觉得枯燥,蹦蹦跳跳走了。
后来明白玉玺的意义,扶姣因为闯祸被父亲扶昱罚一月不许出门,她就自己写了张纸,上书【不得罚纨纨】几个大字,在解禁后进宫里悄悄盖上了玺印。
后果无需说,自然又被狠狠罚了顿,且被扶昱打了手心,哭得哇哇响。
正是因这次经历,让扶姣对玉玺印象非常深刻,久别“重逢”,还是在这种情形,难免令人无措。
不过……扶姣乌亮的眼又转了圈,她记得沈峥很想要它。
“李承度。”车里传来软软的呼唤声。
“郡主有何吩咐?”
车内静默了晌,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摔在座下,里面又道:“没事啦,我有些怕,叫你一声。”
长随不禁抬眸望了眼头顶,瞧着虽像要雨了,可到底是青天白日,难道怕鬼么?
第八章
卯正的时辰,瓦市街道行人不多,洛阳城内平日来往的除却本地商贾,还有好些临近郡县或村庄的人,进出大都是走西阕门。
西阕门早先拉货郎居多,运煤也走这条路,煤灰稀稀落落总是难免,不当心就吃得满身灰,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自从青松先生走西阕门进洛阳赴仕,好些人说当日亲眼瞧见祥云漫天雀鸟环绕,从此西阕门又叫喜鹊门,说是留了青松先生的仙气、才气,百姓争先恐后地沾染,每天都热闹当当。
各处守城门的兵卒也大有讲究,西阕门归洛阳提督管,这是林老将军的亲侄子,自然也就和宣国公一路。昨儿夜里的事和寻常百姓牵扯不上干系,终归是上头动荡,不好大肆封锁洛阳城,守城的兵卒就要格外打起精神,仔细搜查过所。
千户林青昨儿趁夜被从粉妓被窝里揪起来,迷糊跑了一宿,这会儿提了笼包子,站在城墙上边吃边瞧,嘴里抱怨,“格娘老子的,昨儿累一宿也不叫眯会,这门边进出的身上能有几个铜板?东边守得严实些才是。”
西阕门没甚么油水可捞,达官贵人也不兴走这儿,往日连驾正经马车都难见,手下人笑嘻嘻安慰,“千户别瞧不上,正是平日里走得少,这时候才想着往角边儿躲,您可等着,保准就有那些个不想淌浑水,离了洛阳去避难的,若是没甚么大毛病,放与不放,还不是您说了算?”
林青咂摸出了味儿,眼珠子亮起,“还是你小子机灵。”
正所谓上边儿吃肉下边儿喝汤,就是这个理。林青七扯八拐的也能算是林老将军同宗的子孙,能顺着方才那小子说的捞点儿油水是好,可如果真能抓着一两个人,届时趁机报到林将军面前,升官更是指日可待。
三两口解决了包子,林青还真瞅见一辆马车悠悠往这边儿来了,样式看起来普通,但在西阕门可不寻常,他当即眯了眼,亲自往下走。
城门口拦下马车在查看过所,林青指车夫,“取了帽子看看。”
另一人忙道:“我们兄弟俩是光禄郎乔府的车夫,今日奉命送府上二娘子的使女去魏郡,东边儿盘查得严费时辰,就情愿走这儿绕些路。兄长他右脸生有黑胎,怕冒犯贵人,素日都遮着脸。”
光禄郎乔府?林青立刻反应过来,正是林老将军爱女的夫家,这乔二娘子也是老将军最疼爱的一个外孙女,在洛阳城是出名的骄纵。听说乔二娘子前些日子去魏郡玩耍,大老远费功夫运个使女去做甚么?
解释的人明白他的疑惑,又道:“这使女有一手调脂功夫,二娘子离得久了惦记,便叫人送去。”
林青喔一声,不是不能理解,但仍挑开了灰白纱帘,入眼果然有块巨大黑色胎记,忙别过了眼。
这时过所看完了,乔家牌子也辨过,林青已信了大半,为以防万一还问了几句和乔府有关的人事,对面都答得一清二楚。末了车夫默默往他手中塞了块足量的银锭,顿时更是满意。
略开车门瞧了眼,里面确实只坐了个侧过去的小娘子,其余空落落再没物什,林青摆手示意放行,笑道:“既是乔府的人,与我也是属亲,替我向二娘子问个好。”
开口的那人也机灵,忙问他尊名,林青答了,并把家门报上,随后满意得到一个必定回禀二娘子的回答。
笑眯眯地看着马车远去,林青手下人问:“不过是个光禄大夫,也值当千户这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