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夜是合衣而睡,此时稍微整理仪容, 走到外间茫然地看身旁士卒穿梭。
篝火将灭, 天地夹缝间隐有光芒,沈峥大步走来时, 扶姣忍不住出声问:“这是去哪儿?”
他停下步伐, 没瞒她, 很有礼貌地回道:“自然是回洛阳。”
扶姣那残余的丝丝睡意也顿时飞散,震惊般地睁圆眼,“回洛阳?”
见到她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峥笑意更甚, “既然知道是悯之在此, 自然不可能按先前的准备攻□□。沈某虽自信,但还未到狂妄的地步, 更不打无准备的仗。他想出其不意, 难道沈某还真要为一时意气配合他?”
饶是扶姣想了再多, 也想不到沈峥会放弃在□□的部署, 如此干脆地回洛阳, 这不按常理的举动叫她呆了好片刻,才憋出一句话,“那你先前的准备, 不是白费了吗?”
“南下□□本就是突发奇想, 顺手为之。”沈峥弯眸带笑,“算不得白费。”
“临阵逃脱是懦夫所为——”
“冒然迎战才是莽夫。”
…………
扶姣绞尽脑汁, 也没找出可以劝阻沈峥的理由。他可以走,但怎么能带着她,在临淮郡附近好歹还有大把被救走或偷溜的机会,一旦回了洛阳……那儿如今已是宣国公的天下,除非已经拥有了和他开战的实力,否则谁能从洛阳带走她。
即便是那几方已经成熟的势力,也不敢这么做。
她圆溜溜的眼看起来着实叫人不忍心,沈峥思虑之下,还好心道:“若是郡主有什么话想留给悯之,我也可以着人代为传达。”
看他的模样,是笃定了李承度不可能再次去洛阳从他手中带走扶姣。
扶姣又急又气,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抱着帐篷边不撒手,“我不走——”
说实话,她虽然任性,但还从没在外人面前做过如此没体面的事。扶姣无计可施,委屈又焦急,心道李承度怎么还不过来,一边紧紧扒着帐篷,可怜巴巴的模样让沈峥失笑。
他屈膝蹲下身,和扶姣对视片刻,颇为温和地劝道:“回洛阳有什么不好?可以和圣上他们团聚,我也不会苛待郡主,只要郡主想,还可以住回长公主府,一如从前。”
“阶下囚,再好我也不要。”
沈峥噢了声,“但郡主也见过外面那些流民罢?居无定所,食无饭,寒无衣,一旦兴战,被波及到的百姓都会变得如此。难道郡主以为,悯之可以一直护着你吗?”
见扶姣怔住,沈峥续道:“郡主金枝玉叶,何必混入其中,去吃这乱世之苦。在洛阳安居府邸,与圣上团聚,慢慢等着乱世结束,难道不好吗?”
蛊惑人心的话从沈峥口中说出,尤其有诱惑力。他还将扶姣往日做的事熟悉的人一一道出,只要回洛阳,这些就能重新拥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最后的一句话又添筹码,似撬动了扶姣心神,“乔家二娘子,郡主应还记得她罢。说实话,此前我确实没想到,会是她先后帮郡主和太子出逃,二位情谊动人,可惜乔二娘子此举惹我父亲大怒,被林老将军关在了家中,只要郡主回去,就能立刻解救她。”
扶姣眼睫扇动,抿唇道:“你不可以骗我。”
沈峥颔首,“君子一言九鼎。”
第六十四章 · ?
慢慢站起, 扶姣神色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像是被沈峥彻底说动,“阿兄那里, 你也不可以苛待他。”
“只要太子老老实实,我也没有苛待的理由。”沈峥道, “郡主应是对我存有误会, 我从来没有不为人知的癖好。”
没有吗?扶姣怀疑的目光展现了她的想法,沈峥挑眉, 没有解释更多。
太子被人带了过来, 他应当也是睡懵了, 紧紧揣着怀里的娉娉不敢松,见到扶姣才大叫一声跑过来,紧张地上下察看, “纨纨, 没事罢, 没受伤罢?”
昨夜太子虽然没像扶姣胆子那样大,砸遍营帐, 但也没停止过闹腾, 都是要求见扶姣, 沈峥一概置之不理, 叫他心急如焚, 到刚刚才终于累了眯会儿。
他们兄妹团聚,沈峥在旁耐心等了会儿,道:“如此, 郡主可是能相信我几分了?”
单看他那张美玉般的脸和温润眉眼, 说话就已有了三分可信度,太子不知他们说的什么, 就先被恍住了,回神后见妹妹点头道:“好罢,那就暂信你一次。”
得了这声应答,沈峥颔首一笑,转身吩咐下属去了。
这时候天光渐亮,已经可以看清面前的一片平原,帐篷很快被收拾得七七八八,马蹄声、人声汇聚在一起,嘈杂万分。
“纨纨,你答应了他什么?”太子凑近小声问,急急道,“这人狡猾得很,千万别信他。”
他生怕妹妹被骗了。
扶姣嗯了声,拉过自家阿兄的手握了握,对他眨眼,口中无声道出几字。
太子一愣,好似明白什么。
很快,沈峥领的这队兵马就整顿好,等待出发。这五千人亦分骑、步两兵,因昨夜抓他们二人时伤了那两匹马,沈峥另匀了两匹战马给他们,启程时也让他们俩被拥在队伍中间,既是保护,也是看守。
行了半日,扶姣和太子都老老实实。不过许是得了沈峥承诺,她娇气的脾气愈发肆意,对着他队中人颐指气使,一会儿说腿疼骑不动,一会儿说要喝水吃东西,折腾得这一小片队伍慢了不少,险些影响到整队行程。
有人去向沈峥禀报,他也没什么表示,只道一切随郡主心意。
午时,众人带马儿去河边汲水喝。扶姣嫌弃草地不干净,正指挥众人给她在草地上铺毯搭座,愈发嚣张的模样叫沈峥麾下将士憋了一肚子火,就歇这么短的时间,是不是还得给这位小郡主用金子搭一张榻歇息呢?
这样骄纵,就算是个天仙也没几人看得惯,他们实在不明白世子为何不干脆把人绑起来。
这位是郡主没错,可世子又不用顾忌皇帝。
沈峥对此依旧不置一词,听罢淡淡一笑,继续同幕僚商议退出徐州事宜。
如此一日过去,又至夜晚。因队伍已经深入内部,沈峥打算快些出这片平原,白日还因地形不明和另一边未退的洪流绕了些路,夜里就更不能耽搁,准备稍作休整后夜里就继续赶路。
众人毫无异议,日夜行军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扶姣闻言后老大不高兴,说什么每日要睡足五个时辰,闹着要休息,要搭帐篷。沈峥在议事不好打搅,小兵被她使唤得脑仁疼,耐心地劝了好半晌,又是求又是半吓唬,想尽办法应付。
等这位小祖宗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回头才发现,太子呢?太子怎么不见了?
小兵下意识看向扶姣,她很是理直气壮,“看我做什么?他自己长了腿,难道还要我帮忙看着人不成?”
小兵脑袋嗡得一声,知晓不妙,立刻前去禀报沈峥,终于得到他移来的目光,“当真不见了?”
“是……”小兵难以启齿,“属下等人一时忙着郡主吩咐的事,就……”
“无事。”沈峥很宽容道,“我早有安排,不用担心。”
小郡主的想法,他多少能猜出一点,她太稚嫩了,他并非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将,哪能看不出那双乌溜溜的眼下打的小主意。
只是本以为会是这位小郡主自己逃,没想到竟是她主动引走注意力,去帮太子逃走。
他放下事务,去看了人一眼,见小郡主仍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颇为好奇地问:“郡主已经不想见圣上他们,还有乔二娘子了?”
“舅舅他们才不想这样见到我。”反正阿兄已经跑了,扶姣再无需努力伪装什么,哼道,“乔敏敏更是,她费尽心思把我们送走,我如果真去见她,才会被她骂死。”
沈峥若有所思地嗯一声,没想到她看着只是个会胡闹的小孩儿,某些事还挺通透,确实叫他有点另眼相待了。
他好意提醒,“仅如此恐怕不够,单凭太子,在这片草原上跑不了多远。”
扶姣不说话,反正她尽力了,机会已经给阿兄创造,如果他太轻易地就被抓回,只能说杨保保太没用。
大约是她这模样有些好玩儿,沈峥没忍住,抬手想拍拍那脑袋,把扶姣吓了一跳,警惕地躲过,“你做什么?”
“只是觉得郡主聪慧,想瞻仰一番罢了。”沈峥连头发丝都还没碰到,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又道,“郡主怎如此抵触,若是没有那场意外,我们如今可也是夫妻了。”
扶姣绷着脸,“要不是舅舅他们劝,我才不会答应,更不会看上你,不要想太多。你年纪这么大,已经是个老男人了,长得再好看也没用。”
沈峥难得滞住,似没想到会得到这个评价,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出口,下属忽然急急来报,说斥候在十五里外发现了疑似徐州军的痕迹。
沈峥眼前一亮,没想到对方如此之快,当即忘了和扶姣的小交锋,转身大步而去,“立刻整军出发,着人再探——”
虽然目前还不知领兵之人是谁,但沈峥有?莫名的直觉,定是李承度。只有他,才能如此迅速地看清他的意图,在前路堵截他。
悯之,悯之……沈峥口中念着这个名字,唇畔笑意愈深,看来这位小郡主在你心中当真极为重要,你先前应当不是这般部署罢?是已经得知小郡主落入他手的消息了?
从容如你,也会因此乱了阵脚吗?
飞速翻身上马,沈峥一声令下,全军无人敢耽搁,按照先前的路线逆行,在这片草原疾行起来。
行军作战,秘诀之一便是疾而猛,这次徐州军来势汹汹,速度极快,前一刻斥候报敌军距离十五里外,下一刻就已经是十里,再下一刻就是五里!
越来越近的距离让沈峥领的这群将士脸色凝重,斥候报的敌军人数初步估计有上万之众,且看势头如此之凶,一旦对上……
哼,他们也不一定会败!
随着斥候的查探,所有人都已经笃定两军必会对上了,全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但沈峥似是能够看穿身后追兵的心思,往往在两军即将遇上时,一个急转换了方向,硬是让双方错过,扭头就奔向了另一边。
同时,追兵那也好像在这边安了探子,每每他们正在为甩开追兵而大松一口气时,斥候就报敌军又黏了上来!
双方简直像在打追逐战,你追我赶,偏偏一个狡猾地极会躲,一个又如猎犬般极为敏锐,不出多久就能重新捕捉他们的痕迹。
偌大的草原,两方兵马狂奔,马蹄震天,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致。
不是没有交战的时候,有时距离近到能够看见咬在后方的敌军,沈峥就会派一部分人前去迎战,而后自己则率着大部队继续往外奔。这如同逃兵般的作派,他做起来丝毫不觉有异,反而神色一天比一天兴奋,让身边的幕僚都察觉出了奇怪。
“世子,要不我们回头打个痛快罢!”有个性子暴躁的武将忍不住,打马前去建议,“我们的人就算以一敌三都不成问题,就算后面有两万也有一战之力!”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憋屈地逃逃追追了,连喝口水解决一下人生大事都要挤着时间,太难受了。
沈峥看了他一眼,“不,继续往东,先出徐州地域再说。”
只要出了徐州地域,他就不用怕徐淮安和李承度内外夹击把他堵在其中,亦能战个痛快。
最重要的是,宣国公增派的兵马就在徐州边界,一旦会合,他可以轻易转身杀个回马枪。
脑中涌现出二人往日同窗的时光,沈峥犹记他们在沙盘练兵时,自己往往在最后一步败给悯之,但如今是实战,且时隔多年,他倒要看看如今是谁棋高一着。
沈峥在军中有绝对的权威,他做下的决定,即便下属再不解也会照办,因此接下来整整两日,这两方队伍几乎都在拼命地追赶和奔跑,日夜无休。
几个自认铁打的老兵都受不住了,难得停下的时候就在那儿喘着气骂娘,“后面撵人的是疯狗不成,竟追得这么紧,难道真以为在这里追上了世子,就能趁机把我们一网打尽?”
其余人跟着附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土匪,抢了人家什么宝贝呢,追得这么死,就不信他们那边的人不累!
后方,李承度率领的队伍亦在歇息,跟在他身边汇报将士们情况的王六步伐都有些飘,没办法,腿软,连着两日在马上狂奔,歇息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任谁都受不住,“主子,不如缓一缓,再追下去就要出徐州了。”
“到边界了?”
王六答是,“不出五十里了。”
李承度站起身,望着前方茫茫的原野,嗯一声,“做好准备,和使君会合。”
第六十五章 · ?
李承度和沈峥的追逐战, 几乎惊动了这片原野及附近的所有人,临淮郡郡守因此愧疚不已,“若非我太着急, 没相信四郎,扶娘子也不会落入敌手。”
“不怪你。”徐淮安淡道, “你和他不过初识, 谨慎些没错。”
且郡守也是按照他的吩咐,如果没有这一出, 可能沈峥已经攻进城中, 中了陷阱。
他在猎猎旌旗旁负手而立, 微眯着眼远眺旷野,有些想象不到往日寂静无比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极为激烈的奔跑。
赵凤景……赵四郎,徐淮安无声念着这个名字, 怀疑油然而生, 一个人气质变化再大, 也不可能突然拥有出众的领军作战能力。他本以为赵凤景是被赵渚选中过继后,作为主家之子沉下心读书才有了不小变化, 但如今看来, 不如说是换了个人更为恰当。
能够把宣国公世子的每一步都预料得如此精准, 提前找他里应外合……这人为何对沈峥如此熟悉?
徐淮安内心的汹涌无人得知, 他站着望了会儿就迅速上马, 待斥候报出前方动静时,立刻高喝一声,令所有人由东向西奔驰, 遇见敌军就直接开展。
三方人马逐渐靠近, 沈峥作为中间的那一队,是第一个发觉自己成为了被夹击的那人, 下属来报时他不惧反而振奋,“领兵来救援的是谁,可看清了?”
“看旗帜,应当是徐州刺史。”
“好——”沈峥挑眉,没想到徐淮安竟真的亲自来了,作为一州使君,他本应坐镇后方指挥,就这么信任悯之,连把自己置于危地也不在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