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方才看着小郡主紧张地几乎快闭上的双眸时,他颇为意动。
她太信任他了,丝毫不设防,仰着雪白漂亮的小脸,仿佛待人采撷。
气氛正好,如果不做任何事,反倒显得他木讷。
但时候仍未到。
小郡主的兴趣容易激起,去得也极快,今日她会因一时的心动而与他亲近,明日未必会把这当回事。
骄矜傲慢如她,早就习惯了凭自己的心意行事,世俗常规大部分都无法束缚她,想简单地用一点亲昵来得到她,是不可能的。
如同一个孩子,最会珍惜的,莫过于自己主动争取而来的宝贝,能够轻易得到的总是会很快抛之脑后。
这是李承度在清晰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后,同时意识到的事实。不过他不觉得有什么,更不觉困难,反而兴味更浓,以小郡主的性情,要让她从警惕到相信到信赖,最后再转化为更深的感情,需要的耐心比其他事要多得多。
正好,他最不缺的,也就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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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过后,翌日路途不比之前的顺畅,泥泞湿润,走起来也更费功夫。
暂时收编的人被放在了队中不前不后的位置,扶姣的马车紧跟在李承度马后摇摇晃晃,但不影响她在其中补眠,睡醒以后也果然不出李承度所料,昨夜的那点春心小动很快就被她淡忘,待他一如既往。
如此又过了一日半,总算见到了临淮郡的城门。
当地郡守得徐淮安命令,知晓这日会有赵家郎君率兵前来,早早就等在了官署中,得知他们入城后更是亲自出门迎接,愁闷多日的脸上重现笑颜,口中称呼赵公子,走上前来。
待见那几车的武器和珠宝时,怔了怔,“这是……”
王六开口,将他们碰巧遇见那群匪徒并剿灭的事道出,叫郡守惊喜过望,连连称谢,“正愁抽不出人手同这些匪寇周旋,赵公子一来就为临淮郡解了燃眉之急,林某在这里代百姓向公子道谢了。”
李承度扶他起身,观他神色就知道恐怕是赶路的这几日,城外有了变化,也不说那些虚言,“都是自己人,无需言谢,我此来何为郡守也知晓,先进去说话罢。”
郡守说是,让左右手领其他人去落脚,见李承度是干脆利落的性子,便直接带他往议事厅去。
第六十一章 · ?
临淮郡形势没有想象中那么严峻, 只是宁静多年,突然遭逢可能即将到来的巨变,让郡守这个向来不喜动刀的文人愁得头发都白了。
“听从使君之命, 我在郡中下征兵令,前来应征之人目下约莫有近万, 暂都放去了青林营。”
郡守的话让李承度诧异, 临淮郡不算大郡,本身兵力已然不少, 另下征兵令的情况下仍能有万人主动应征, 说明徐淮安得民心这个传言确实不虚。其他地方若得知当地即将有战, 不急着逃散已经算不错了。
“这些人暂时不动。”李承度道,“该做的农活,家中一应琐事, 让他们照常去做, 每日固定酉时、戌时练兵, 这个两个时辰就足够。”
说完,他指向正中挂的舆图, 开始布防临淮郡内外的兵力。
李承度从容不迫的气势和慢慢展开的部署让他不知不觉成了议事厅的中心, 连郡守也退居一旁, 和官署众人一同聚精会神听他指挥。
…………
扶姣等人被引进一座早备好的三进宅院, 相较洛阳长公主府、淮中郡赵家自是不能比, 但也宽敞大气,住他们几人绰绰有余。
郡守备了婢子小厮各三人,扶姣随便挑了两人, 让她们将寝室按照自己要求重新布置, 转头就开始练箭。
墙边放了草靶,离正堂约莫两丈远的距离, 短短一刻钟,周围就掉落了不少竹箭,太子守在一旁,做兢兢业业的拾箭人。
并非扶姣准度不行,而是她力量太小,往往只能把弓拉开小半,箭矢飞出去还没碰着靶就轻飘飘落了地。
无法,这些弓都不是按照她的臂力来打造的,李承度说过她若要练射箭必须得找人专制一把适合她的轻弓,只是扶姣耐不住,想提前试试罢了。
连着空射十几支箭,扶姣没了耐心,不高兴地把弓一放,不练了。
太子凑过来宽慰,“纨纨已经很厉害了,是这弓不行,配不上你。”
“当然是弓不行。”扶姣点着脑袋道,抬手戳了戳他怀中的小灰兔。
太子对它宠爱得紧,每日得暇就捧在怀里投喂,短短几日,兔子就肉眼可见地肥了一圈,性子也愈发懒散了,放到地上都不见得蹦跶两下。
知道妹妹嫌弃它脏,太子昨日特意给它洗了个澡,因此这会儿扶姣也愿意不时摸一把了。
她心不在焉地撸兔子,边想着在临淮郡这边会待多久。
李承度和人议事时,从不避忌她,偶尔她无趣时会跟着去听听,不知他说过什么,其他人对她的自如出入也毫无异议。
依照他们的设想,沈峥这次南下攻□□,仅仅是一次小试探而已,离真正和宣国公开战,可能还需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除去宣国公,还有西池王、她爹爹扶侯,还有其他大大小小接连冒出来的势力。
从宣国公真正逼宫那日开始,大鄞就已经开始四分五裂了。
兵家拥众,各为寇害。约莫就是如今大鄞最真实的写照。
草原上那群不成气候的匪寇仅仅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罢了,如他们这样想要趁乱起势的只多不少。
托腮神游间,扶姣忽然轻轻叹一声,“杨保保,我想舅舅舅母了。”
太子一愣,也跟着惆怅起来,他何尝不想念父皇母后呢,从出洛阳一路流浪过来,要不是凭着对他们和妹妹的思念,他早就坚持不住了。
这样一想,太子又有些想哭了,眼眶才泛红,被扶姣叫了声,“你过来点。”
“喔。”太子依言凑近,然后被扶姣毫不留情扯住了脸,下手蹂|躏,瞪大了眼想挣扎,碍于这是妹妹又不敢用力,“纨纨,纨纨……”
扶姣若有所思地想,舅母说,杨保保小时候脸特别胖,只要舅舅一惹她不开心,她就去揉杨保保的脸,如此反复几次,坏心情就能消失无踪。
她如今依样照做,发现情绪果然好了许多,主要是杨保保那想反抗又不敢动的脸色,叫人很是满足。
在太子快要忍不住时,扶姣适时松开了手,真诚夸赞,“阿兄最好了。”
“是、是吗?”太子那点被妹妹欺负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挺胸道,“那是自然,世上没有人会比阿兄更好了。”
扶姣嗯嗯有声,兄妹俩如出一辙的圆眼对视了会儿,被王六的声音打断,又齐齐应声,起身往厅中走去。
…………
临淮郡的日子不比江北无忧无虑,也不比淮中郡精彩,乏味得很。
眼看城门上的官兵一日比一日多,一批又一批的人马前往城外,百姓除却日常营生外,在郡守的安抚下不至慌乱,但也不可避免陷入紧张的氛围中。
扶姣此行本就是跟着李承度来迎敌的,自然也不可能有取乐的兴致,整日在宅院中除却看书外,便是关注城外的战况。
战报虚虚实实,或是沈峥那边加派了人马,或是已经绕过淮中郡抵达后方,每日都有新消息。当然,这些都是百姓的传言,真正的情况,王六都会如实向扶姣禀报。
同时,李承度也愈发忙碌了。起初还能每晚见一面,渐渐的,三五日都消失不见,来去如风,偶尔匆匆回来一趟梳洗更衣,也没有停留的时间,只是将新得的糖果交给扶姣,拍拍她的脑袋,就再度大跨步出门去了。
扶姣数次眼巴巴地趴在窗边等候,除却几个至亲外,还是第一次这样惦记别人。
太子见了不免吃味,但清楚李承度是在做何事,又努力压下身为兄长的那点醋意,想着法子逗扶姣开心。
如此时光飞逝,半月已过。
入夜,扶姣在婢子伺候下沐浴,散着半湿的长发,在灯火下看书。
她看得不大专注,即便是最敬仰的听泉先生所著,也半天才翻动一页,视线虚虚地浮在卷上,心神显然不在此处。
灯芯忽然“啪”的一声响动,惊回扶姣思绪,她干脆把书放到一旁,往被褥上一趴,枕在臂上,长发凌乱地铺散,点点水渍染到被褥上,也浑然不在意。
随手拿起摆在榻旁小桌上的纸笔,扶姣在上面唰唰写着什么。
写着写着,她又来了兴致,把笔一扔,趿鞋下榻,拿上了那把为她特制的轻弓。这把弓以她的力气,用尽全力可以全部拉开,但通常扶姣都只拉一半,她练的是准度。
对着墙上的靶子练了几箭,皆轻松入圈,扶姣愈发觉得这射箭并没有他人说的那么难,下次她也许该试试骑射。
正是此时,寂静的外间传来了动静,让她顿住。
婢子推门而入,神情略有慌张,“娘子,郡守那儿遣了好些人来,说要接娘子出城。”
出城?扶姣被她说懵了,走到窗边一看,院中当真来了不少人,都是当地的武将官服制式,正在同人说着什么。
让婢子伺候着更衣,扶姣将长发随意一挽,出门后见到了同样被唤醒的太子。
太子夜里和娉娉同睡,这会儿把小兔子塞在了前襟,不大清醒地站在那儿同领头的将士凑在一块儿议论什么,见到扶姣忙几步走来,将刚才得知的消息道出。
原来这次李承度领兵出城,已经有整整三日没消息了,郡守派先行军去寻人,多番寻找都没寻得踪迹,连沈峥的人马去了哪儿都不知道。
他直觉不妙,临淮郡本就难守,一旦平原处的防线溃散,他们直逼城门,攻入城中是极其容易的事。
徐淮安对他下的令本就有两手打算,能够把沈峥的兵马一举拦在五十里外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就直接让所有人退居后方,留下兵马在城中布置陷阱,用一城来将敌军一网打尽。
这座城后方二十里就是另外一县,今夜仍未有丝毫消息,且得知宣国公在十日前就增派了三万兵马来□□,郡守当即下令,让百姓撤离此地。
在临淮郡中,这里本就是个极小的城,人口不过千户而已,撤退起来不算难事。
知晓这位小娘子在赵公子心中的分量,郡守另外派了精兵十余人单独护送她。
得知原委后,扶姣皱眉,“如果当真到了最差的情况,他一定会传消息回来,如今还没有动静,不一定就是你们郡守想象的那般,冒然行动,反而容易坏事。”
领头小将诧异,似没想到她一个小娘子对战局也能有些见解,但郡守之令不容拖延,便解释道:“即便如此,提前带娘子走也误不了什么。这里太危险了,万一敌军当真开始攻城,到时再想保全娘子撤退,就晚了。”
提前让百姓退走,对他们来说是更妥当的计划。
这些时日虽然亲眼见识了李承度的智谋,但在郡守眼中,这位赵公子毕竟年轻,此前还从未领过兵,战场瞬息万变。和敌军真正对战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所以在相信这位赵家四郎和另一个灭敌之法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不是所有人都像扶姣那般,对李承度有绝对的信心。
小将话到这儿,扶姣如果坚持自己留在此地,似乎只是有害无益,单她在这儿等李承度,确实也毫无用处。
想了想,她只能点头,“那你们郡守呢?”
“郡守等百姓都撤离得差不多时,也会跟来。”
这位林郡守确实是个为民的好官,有此一举只是出于谨慎的考虑,无可指摘。扶姣仍不大情愿,但还是随他们上了马,和太子一起被他们护卫在正中,翻身上马。
纵入街道,才发现外面已经灯火漫天,城中百姓接连推着自家的牛车、驴车出门,还有好些直接自己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牵儿带女徒步朝南门走去。
有官兵维持秩序,场面算不得乱,但在战火下被迫背井离乡的萧瑟和落魄之感,让每个人情绪都算不得好。有些胆小之人已经呜咽着哭了起来,还有稚童好奇询问爹娘,为何要大晚上离家。
人群组成长龙,步伐或匆匆或蹒跚,耳畔的声音极为嘈杂。
扶姣立在马上,看着这幅几乎是以前在画中才能看到的逃难图,微微抿唇。她依旧觉得李承度不会像郡守想的那般败退,他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事,即便对手是沈峥,是如今已成庞然大物的宣国公,她也笃信他可以成功。
但是其他人不信,郡守也不敢赌。
“扶小娘子,走罢。”小将见她停在那儿,当她是感怀百姓的可怜情态,便出声提醒。
他们这行人骑马,速度比百姓要快许多,但他护送这位小娘子后还要赶回城中,时辰也不多。
扶姣嗯一声,拉起缰绳,紧跟在小将身后纵马而去。
自己策马和被李承度护在怀中奔驰,感觉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可以遮挡避风之处,冷风扑打在面颊,如刀割般。
今夜星月俱灭,奔出城外后失了灯火照映,前路一片漆黑,唯余马蹄声最为清晰。
小将凭借出众的视力在前方带路,为了照顾扶姣,有意避开了那些树丛泥地,同时让护卫的十余人呈阵型分散在她和太子四周,以防突生意外。
大约疾奔四五里时,扶姣已经感到了不适,腿侧因为快速摩擦而火辣辣得疼,比待在马车上震得脑仁疼要明显得多。
放在以前,稍微有点不舒服,她肯定立刻叫停了,但随着李承度奔波大半年,这会儿虽然不舒服,但也觉得尚可忍受,便没说话。
轻轻的嘶气声传入小将耳中,他回首看了眼,依稀能瞧见这位小娘子的面容。她肌肤太白了,夜色中也好似微微带着光芒,即便脂粉未施,也依旧叫他记得方才第一眼见到时的惊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