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她不可能再等魏恒一个三年,爹娘不会允许,即便答应,若三年之后依旧是落榜呢?
明知魏恒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可她就是心里难受,心中的苦闷无处倾诉,除了沈虞,她又不好意思说给旁人听。
忸怩了一回,周绾音方才下定决心,捏着沈虞的袖口的缠枝芍药小声将一切如实相告,包括今日魏恒突然上门表白心意。
“……从前我虽与他心心相印,亦知他也是心悦与我,可他总是对我保持一段距离,若有若无,实在令人恼恨,我本想他若一直如此,我便与他断了罢了。今日他却忽然上门来,与我敞开心扉,说明朝春闱若高中,便上门提亲,叫我一定等他,勿要转意,我当时又惊又喜,又恼恨于他……”
周绾音忿忿说完,望向沈虞,却见对方神游天外,诧异道:“表姐……表姐,你在想什么呢,可有听我说话?”
“听见了。”
沈虞默然片刻,轻声问:“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肯定是要等他的呀!”
周绾音甩了甩手中的帕子,闷闷道:“我喜欢他,自然便要等他,可他如果明年春闱不中,我与他就从此有缘无份,我从不介意他的出身与门第,荣华富贵也好、粗茶淡饭也罢。”
“我喜欢就是他这个人,便是他一穷二白,我与他吃糠咽菜,只要他知晓上进,我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我想要他赶快上门提亲,说不准爹爹爱重他,一时应了呢?可是他拒绝了我,我心里难受……表姐,呜呜……”说着就扑到沈虞的怀中,抹起泪儿来。
小姑娘小小的脑袋里,藏了许多的心事,怪不得这几日都不得笑颜。
沈虞心中微微一叹,温柔地抚着妹妹柔顺的长发,开解道:“魏先生心思深远,人又稳重,他若真只是喜欢你的身份地位,定是比你更迫不及待地想将这桩婚事应下呀,可是他为了你,放下手头安逸的日子不过,去应明年的春闱,若不是真的喜欢你,又怎会多此一举呢?”
“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与她朝朝暮暮时时刻刻不再分离,可是真心爱一人,却可以为了她容忍漫长的孤寂与等待,哪怕是从此错过放手。”
她摸了摸周绾音的小脑袋,“所以,你明白了吗?”
周绾音想了半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不过表姐这样一说,好像他还挺喜欢我的。”
小姑娘的悲伤很简单,喜悦也很简单,颦蹙了多日的愁眉终于展颜笑开,可她仍旧不死心,勾着姐姐雪白优雅的玉颈,好奇地问:“如果姐姐是我呢,姐姐会怎么选?”
她吗?
沈虞安静地想了一息,“若是姐姐在你这个年纪,只怕是和你一样。”
可是如今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可以肆无忌惮的玩闹,是因为知道被人偏爱。
如飞蛾扑火般的奋不顾身,是因为知道除了那个人,这一生她将再也不会拥有那样好的光景,那样温柔的少年郎,那样纯洁而真切的情谊。
那些轰轰烈烈的日子早已离她远去,承担不了的结果,她甚至都不会开始,心如止水,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那个人,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她笑了笑,轻轻地捏绾音的鼻梁,“今日之事我暂且不告诉你爹娘,只是你日后也不许再私底下和他见面了,叫你爹娘知道,定是要挨打的,知道了吗?”
“知道啦,还是表姐最好!”绾音软声道。
*
日子如流水般过,不知不觉一晃又是数日。
眼见入了深秋,沈虞怕冷,便几乎足不出户了,安心在家中过冬,只闲来无事时再与周绾音一道出去走走。
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屋中看看书、作作画,或是教绾音抚琴。
这日深夜。
她如往常一般在灯下看书,只有些心不在焉,许久也不翻一页,看了没一会儿就不知神色飘忽到了何处。
直到耳旁突来传来的“咕咚”声将她惊醒。
“采薇?阿槿?”
沈虞放下书,低低唤了两声,却无人应答。
好像是轩窗那边传来的动静。
沈虞扫了一眼,这时已无声响。
她便举起书,扫过几眼,这次却更看不进去了。
她心中微微一叹,复又放下书,缓步踱到轩窗旁,用木支将窗屉慢慢支起——
等等,地上隐约躺了个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一摊,还有血腥气?
沈虞低下头,瞪大双眼。
看了足有十息的功夫,突然扔了木支,推门跑了出去。
李循!
……………………………………
李循倒在沈虞的窗下。
他受了很重的伤,前胸后背大腿几乎没一处完整的地方,可以说是皮开肉绽,结痂又挣开后血污沾透了衣衫,因他着的是玄衣,血迹不显,一眼望去只是黑乎乎的一片。
然而用手一摸整件衣袍却都被血浸的发硬,天气一冷,血污结冰,贴在身上犹如未曾捶捣过的新衣,又冷又硬。
沈虞吃了一惊,她半蹲在地上,托起李循的脸,低声唤他,“殿下,殿下?你醒醒!”
接着轩窗透出的烛光和廊庑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角灯,沈虞挨得近一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不过几日不见,他的脸上竟生满了细碎青刺的胡茬,捧在手中只觉粗糙又扎人,明明冷得牙关打颤,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通红一片。
长睫低垂,眼底下透着沉沉的乌黑,脸上憔悴疲惫之态浓重而醒目,如果不是这熟悉的轮廓与眉眼,沈虞几乎不敢相信现在躺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李循——
在她的眼中,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孤傲自负,睥睨一切,他永远强大,严厉,悍然,智珠在握,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她从未从他脸上看到过疲惫与憔悴,仿佛永远都是那么的精力旺盛、神采奕奕。
以至于看到这般狼狈的他,她捧着他那消瘦得几乎颧骨凸出的脸愣了许久,心中竟空落落白茫茫的一片。
他……究竟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殿下,殿下,你醒醒。”
她放轻了声音,在他耳旁柔声轻唤。
男人的长睫颤了颤,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想要努力睁开双眼,但他尝试了许久,干燥皲裂的薄唇动了动,似是吐出了一个“虞”字,终究是没有气力,头一歪又平静下来。
沈虞环住他的胸口,努力想将他抱起来。
可惜两人之间身形差距太大,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额头都开始冒汗,他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办法,沈虞只得将阿槿与采薇都叫起来,三人一道合力将李循抬到了屋里她的床上。
采薇出去又灌了两个汤婆子,填了一个暖手炉,匆匆进来塞进温暖的被窝里。
阿槿去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骂道:“这个混蛋,大晚上又跑过来做什么,还嫌周府不够烦他吗?”
沈虞紧抿着唇没有言语,抬手接过热水,绞湿了帕子扭干,替他仔细擦去脸上的血污。
手背上也布满了细小的刀口,沈虞托住他的右手,他的右手却攥成了一个拳头不肯松开,仿佛攥了什么东西。
沈虞用了力才掰开,从里面掉出一只脏兮兮的荷包落在她的裙摆上。
沈虞一怔,将荷包捡起。
是一只滚了银丝线的青缎荷包,荷包其实已有些掉色破旧了,只隐约能看见上面似乎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松鹤耳鬓厮磨。
这只荷包,当日不是被自己扔了么,怎么又回到他的手中?
沈虞看向床榻上的男人。
李循显然已经陷入了高烧之中,额头滚烫,薄唇翕动,呓语不断。
她抬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被烫得心头都暗暗一惊,刚想将手收回去,他的手却如风驰电掣蓦地将她绵软的小手一把抓在掌中,如何也不肯松手。
“殿下,殿下……李循,李循!”
分明都病得不省人事,手上还这么有劲儿,沈虞一时也不知是恼他还是松一口气。
只是瞧他这幅病弱憔悴,又无依无靠的可怜模样,她就是想生气也没了脾气和法子,叹了口气,她唤来采薇和阿槿,一一嘱托。
“采薇,你去请大夫,阿槿,你就帮忙先跑一趟杭州府廨,将陈风叫过来。”
采薇犹豫道:“姑娘,这事情可要去通报老爷和夫人?”
沈虞垂了眼帘,默然片刻,一撩耳边的碎发,“不必了,你和阿槿从后角门出去,给守夜的妈妈塞几块儿银裸子,先不要惊动舅舅和舅母。”
采薇觉着自家姑娘这么做应当是不想要老爷和夫人担心,自是乖巧应是。
沈虞又看向阿槿,朱唇微启,“我……”
“你放心,”阿槿说道:“我会将陈风带来。”
说完瞥了一眼拔步床上的昏迷不醒的男人,心想这男人都病成只弱鸡了,她还担心什么,就是心中不忿罢了。
而后两人各自离去。
沈虞又出去重新换了盆热水,顺便问巡夜的婆子借了套宽大的男子衣衫,同样是用银钱搪塞过去。
这衣衫还是婆子刚做给自家儿子的,看身形却仍旧有些紧窄,虽说和李循身上一年四季常着的锦衣华服差别云泥,可现下这种情况也暂时寻不到更适合的衣衫了。
落下天青色暗织榴花带子纱帐,沈虞揭开被子,替李循把身上血迹斑斑的袍子给剥了,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他身上遍布大小伤口惊得头皮发麻,心尖一颤。
有几处甚至皮肉翻飞,刀深见骨,血流成痂,凝结在原本匀称结实的肌理上。
直过了好一会儿,沈虞才敢伸出另一只没被桎梏的手,轻轻抚在他的伤口上。
幸好天气够冷,没有流脓,否则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牢牢地攥着她的右手,沈虞也没法拧水,她试着抽了抽,他顿时攥得更紧,口中焦灼地喃喃自语,“别走,虞儿,别走,别走,我不强迫你了,你别生气……”
沈虞无奈,只得凑到他的耳边,“我不走,你放开手好不好,我给你擦身子?”
她轻言细语,柔声抚慰,昏迷中的李循好像坠入了温柔乡,紧皱的眉头渐渐散开,手微松,沈虞总算是将手抽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伤口,手却还是不停地颤,擦至手腕处,心神更是突地一震。
腕下倒是没有什么骇人伤口,可是手腕以下两寸处却密密麻麻摆了五六道长约一指的伤疤!像是被刀刮开后没多久又愈合了,但这样整齐的疤口,又不像是他人所为……
沈虞给他擦干净上身,饶是如此已花去了她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然而这个时候大夫和陈风还是没有请来。
手落在男人素缎绸裤上,沈虞咬了咬牙,反正也不是没看过……她捏了腰带两侧扔到一边的衣槅上,给他慢慢地将绸裤褪下来。
李循只觉睡梦中有一双柔软的手轻抚在他的身体上,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他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雄狮终于放心地收起了自己尖利可怖的獠牙,蜷缩回温暖的窝里。
察觉到身旁人好像又要抛他而去,他突然身子乱动,睁开一双泛着血丝却又毫无焦距的凤眸,又警觉又委屈地大喊了一声,“虞儿!”
沈虞见他睁开眼,只得又重新坐下,安抚他,“我不走……”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采薇有些急促的声音响起,“姑娘,奴婢将大夫请来了!”
她怕寻常的大夫看不了太子殿下这病,还特意跑到城西的西市去请来了一位医术精湛的老大夫,被这脾气不甚好的老大夫骂骂咧咧了一路才将这尊大佛给请过来。
老大夫见她竟还从角门将自己请进来,顿时脸色愈发沉下几分,他拎着药箱随采薇走到屋里,听到里屋传来女子低低温软的诱哄声,“你乖一些好不好,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