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东厂督主,竟然是个女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女人!”
“像她这样杀人如麻的凶悍女人,谁敢娶?怪不得走投无路,进去当公公了!”
“天哪,你还不知道罢,这女人可有的是本事呢!听说陛下已经放话,要让她当皇后!”
“什么?戚卓容要当皇后?!”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几天没出门了这是?”
“这么恐怖的女人,她凭什么当皇后?她难不成长得跟天仙似的,将陛下迷成这样?”
“嗐,你说别的倒也罢了,这容貌上,还真挑剔她不得。我曾在街上远远见过她一回,那时她还是督主打扮,啧,那气度,那容貌,确实没什么可说,想来若是做女子打扮,定是另有一番风味啊。”
“我听说陛下八岁起身边就有戚卓容了,想不到啊……陛下竟然是喜欢这样的。但是这戚卓容年纪也毕竟大了,长得再好又如何?怎么能比得过那些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妙龄少女懂什么,姜是老的辣,像戚卓容这样习武的女子,说不定是有点巧劲儿在身上的……你懂的,嘿嘿。”
“你们怎么还有心情讲这些?戚卓容执掌东厂时就已经嚣张成那样,她要是成了皇后,我们焉有好日子过?”
酒楼里一片嘈杂,人人高谈阔论,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小声窃语。除了把这些事当桩奇谈来讲的普通百姓,还有不少白衣书生神色愤愤,围聚在一起,大肆抨击。
“这女子窃国乱政,其罪当诛,岂能容她登上后位,真是痴心妄想!”
“唉,主要是说了又有何用?没看到弹劾她的刘尚书都死了吗?内阁的宋大学士揭发她,也被陛下打入了天牢!现在生死不明,又无确凿证据,真是岂有此理!”
“如此说来,此女更不能留!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怎堪为一国之母?”
“是啊,此女明明以酷悍闻名,可陛下还对其言听计从,大绍危矣!”
“陛下就是从小受了她的蒙骗,所以才会沦落至此!要是谁能点醒陛下,或干脆杀了此女,那就好了!”
“杀了她?谁敢杀她,谁能杀她?”
“难不成,就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女子大权在握,狐媚惑主吗!”
只听中气十足的一声厉喝:“都住口!”
原本嘈杂的酒楼霎时安静了下去,所有人不由都停住了动作,诧异地望向角落里独坐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素色布袍,制式虽考究,但布料绝非上等,他蓄着短短的胡髯,脸上几道皱纹,动气时横眉怒目,瞧起来十分不好惹。
酒客们正在面面相觑之间,那些围聚的白衣书生已经认出了他,震惊地“啊”了一声:“是都察院的赵朴赵大人!”
赵朴在民间素有威望,尤其是在读书人里,更是才华横溢与不惧天威的代表,是以那些书生纷纷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身旁行礼:“学生见过赵大人!”
赵朴放下手中淡酒,站起身来,重重拂袖道:“既是自称学生,便该知道,这世上要学习的道理还有许多,岂可道听途说,肆意表论?”
书生们茫然片刻,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赵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愕然道,“我们方才说戚卓容,说得不对吗?”
赵朴冷笑一声:“岂止是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
酒楼里的人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一向以刚正不阿为人称道的右都御史赵朴,竟然会替大逆不道的戚卓容说话。
书生们年轻气盛,闻言顿时不服:“不知学生们方才所言,有何处大错?那戚卓容女扮男装,欺上瞒下,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难道不该杀?”
更有甚者,目露怀疑,顶撞赵朴:“赵大人何以替那窃国乱政之女说话?难不成,赵大人也早知她是女子?”
“我并不知!”赵朴昂然道,却丝毫不减底气,“她女扮男装,固然有错在先,欺上瞒下,也自该受惩。但是功过相抵,岂可由尔等乱判死罪!”
“功过相抵?”有人高叫起来,“她一个东厂督主,何功之有?”
“何功之有?最大的功,便是提出了清丈令!”赵朴道,“不错,这清丈令乃是由戚卓容提出,陛下采纳,诸位扪心自问,这清丈令,难道推行得不好吗!”
这座酒楼并不是什么上等酒楼,往来的多是平民百姓,清丈令清查的大多是勋贵私占的土地,百姓们拍手叫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说它不好?
只是……这清丈令,竟然是戚卓容提出的?怎么可能?
“休要诓我们!”不少人狐疑地说,“赵大人,我们敬您,乃是因为您这么多年,都一直辛勤为民、仗义执言,可您若是……”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赵朴冷笑道,“朝中为官者,都知道这件事。戚卓容因此受到了多少人的冷嘲热讽与暗中刺杀,你们当然无从得知。之所以秘而不宣,自然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桩事只能在朝中流传,一旦被民间所知,民间对东厂的风评必然有所转变。清丈令期间,各地多有山匪流寇冒充东厂作案,东厂为此痛下杀手,震慑全国,诚然,我并不赞同这种方式,但这无疑确实是最有用最快速的解决办法。”
“平日不见赵大人给戚卓容说话,怎么如今突然开口?”
“自然是因为污言秽语,听不下去!”赵朴怒道,“我并非是要干涉尔等议政,实在是尔等之嘴脸令人作呕!”
他指着先前那几个开下流玩笑的平民男子说:“瞧瞧尔等几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男子汉最基本的气概都无,哪来的脸面嘲笑习武的女子?尔等粗言鄙语,大放厥词,可见并未受过诗礼熏陶,又何来的勇气讽刺武库司郎中之女?尔等既然知晓陛下意欲娶其为后,便也该知道此女实则出身清白,其父一生清廉,到头来却含冤而亡,当年大案牵连数百人众,悉由此女一人担起,沉冤昭雪,挽救无数人命运!你扪心自问,若是你,你有这样的胆识吗!燕氏其情可悯,其罪可恕!更何况——”
他话风一转,看向那几个书生:“你们说她作恶多端,那且说来听听,她到底做过哪些恶!”
“这还用问?当然是……”本来气势汹汹想要辩论的书生忽然卡了一下,“她、她残害忠良!”
“残害了谁?”
“刘尚书!”
“刑部都尚未出结论,你是比刑部更了解此案?”赵朴拧眉,“还残害了谁?”
又有人迟疑道:“内阁宋大人?”
赵朴哼了一声,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这个人都还不一定死了呢,如何就成了被残害的忠良?
还有人梗着脖子道:“就算以上那些尚无定论,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这是事实罢!”
“确实是事实。”赵朴点头,“来,说说看,她杀的是什么人?”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举不出例子来。
他们这才发现……好像自己,也并不清楚戚卓容都杀过谁,略有耳闻的几个,还都是板上钉钉的罪大恶极之徒。至于心狠手辣,好像……也并无确凿证据说她滥杀无辜,她至多就是作风过于阴毒罢了,但她的阴毒,似乎也没有用在普通百姓身上。
“看不惯戚卓容的大有人在,若是不喜她的作风,大可就事论事,何必扣上多余的帽子!”赵朴斥道,“若你们是在朝为官,我还可与你们仔细论道一番,看看是否是我忽略了什么。可你们尚是白身,根本没有与她接触过,从头到尾,都只是道听途说,妄加揣测。难道你们做学问也是如此随意吗!往后得了功名,也要如此听从流言断案吗!”
被他这样一骂,许多书生都不由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有不怕赵朴的百姓在喊着:“赵大人,我就想问问,既然你也认为此女行事凌厉,那你莫非也觉得她可堪为国母吗?陛下喜欢她与否,我们可不在意,她要是当个女官,或许也有可取之处,但眼下竟然要选她当皇后,我们心里慌乱,不是很正常吗!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女子当皇后的!”
或许是近来东厂沉寂,朝廷更无人管束言论,现在的人们,竟然都敢对着皇帝的家事指手画脚了。
赵朴则道:“立后与否,牵涉甚广,我不予置评。她成也好,败也好,都非我所能干涉。你们觉得她不堪为后,当然有你们的道理,我不会横加指责。但你们在此恶语相加,散布谣言,我既然听见了,就不能坐视不理!”
说罢,他便往桌上放了一串铜钱,负手而去。
有人还不甘心,高声叫道:“赵大人,你今日公然为戚卓容出头,你就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吗?”
赵朴脚步一顿。
酒楼门口,他一半站在檐下阴影中,一半站在淡薄阳光下。酒楼内落针可闻,半晌,才听他道:“我赵朴这前半生,名声确实是由我一人挣来,但这后半生的名声,却非我一人所得。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要这虚名有何用?”
“赵大人……此言何意?”
“多年前我遭奸人构陷,险些死于狱中,若非戚卓容主动相助,不会有我平反之日。而我辞官离京,若非是戚卓容迢迢相追,苦口相劝,也不会有我归朝之日。你们加给我的这些好名声,如果不是戚卓容,根本就不会存在。”他淡淡道,“我替她说话,并非是出于报恩——我赵朴从不因公徇私,都察院中那么多御史,照样弹劾她不误。我今日说这些,只是觉得,如果有些东西不让你们知道,对她来说,太不公平罢了。”
第119章 清君侧。
“什么?赵朴替戚卓容说话?”
火光明灭中,裴祯暄微微瞪大了眼睛。他是先帝的二子,是当今陛下的兄长,是封地在黎州的肃王。此时此刻,他本该在王府中端坐,可现在却一身黑衣,盘腿坐下一棵老树之下。
在他面前说话的是一名暗卫:“不错,自那日赵朴替戚卓容说了几句话之后,她的风评略有回转,但大抵还是以厌憎居多。”
“还有别的吗?”裴祯暄皱了皱眉,“除了赵朴,可还有别人出来为她说话?”
暗卫摇了摇头:“朝官之中,只有赵朴替她说话。其他人,要么是反对,要么是中立。王爷特意交代要观察的吕尚书、徐祭酒等人,虽因刘尚书的死亡而悲痛不已,但是一直在等刑部的结果,并未插手戚卓容之事。那天夜里群臣觐见,庞侍郎本来也要去的,但是被另外几人劝住了,后来几天,他们都没有动作。”
裴祯暄重重哼了一声:“一帮老狐狸!真不愧是秦太傅一手带出,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愿为难裴祯元!不过,虽然他们不能为本王添把柴火,但不出来捣乱,也总算是不错了。对了,刑部抓了那个东厂的人之后,可有其他动作?”
“刑部管得极严,属下打听不到。”暗卫说,“但据外面情况来看,应当不太乐观。”
“此事还多亏了有你啊。”裴祯暄眯着眼,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刘尚书又岂能死得如此之快呢?”
暗卫并不接话。夜色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朦胧暗影,若是此刻有东厂其他人在此,定然会惊愕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年前,五十名民间死士中陆陆续续死去的七人之一。
“裴祯元啊裴祯元,你怎么能想得到,就算是你的人,也会有为本王所用的一天呢?”裴祯暄哈哈大笑,说到这里,忍不住畅饮了一口美酒,“还得当年是宋大人手段高明啊,费尽心思,终于找出了一个可为我所用的你!昔年本王年幼,你由母妃管辖,多有拘束,但往后不会了,有你在,本王可真是如虎添翼!你放心,待本王荣登大宝之时,必有你高官厚禄的份!”
裴祯暄拍着暗卫的肩,激赏道:“你离开京城多年,依然功力不减,那些东厂的后辈怎会是你的对手?前些日子装孙子,委屈你了!现在监视的人都被杀了,裴祯元不知道黎州的情况,我们可得速速把握机会才是!”
暗卫面上却不见喜色:“王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说。”
“属下注意到,戚卓容手下有一名女子,名叫芥阳,是京城一家大书局的老板,下至说书先生,上至高门贵女,都与她有交游。群臣逼宫后,芥阳便安排了许多说书先生在京城茶楼大肆宣讲各类女扮男装的历史传奇,弱化戚卓容的罪行,试图将其转化成孤女报仇的故事。并且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许多女子对戚卓容之举颇为向往,虽然有许多世家小姐碍于身份并未表态,但有不少行事大胆的小户之女都敢与男人们为了戚卓容之事当街吵架,此情此景,与当年梁青露入京时极为相似。虽然目前效果不明显,但长此以往,恐怕对王爷不利。”
裴祯暄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本王也确实考虑过。本还想着,宋大人近来生死不明,弄得母妃也茶饭不思,本王还得多陪陪她,可是眼下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即刻动身为好。”
从黎州到京城,相距三州五百里,其间多为平原,重商贸轻军武,眼下裴祯元伤重在床,京城虽有驻军,但并无拿得出手的将才,他直捣黄龙,虽非易事,但也绝不是痴人说梦。
思及此,他眼神一暗,起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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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泰十二年冬末,东厂督主戚卓容女扮男装之事败露,群臣夤夜逼宫,要治其死罪,然帝有心维护,甚至扬言要立其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消息传遍各大州府,然自逼宫之日后,帝闭门休养,不再见客。帝心不改,戚卓容大权独揽,引得民怨沸腾。
就在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的肃王,自黎州起兵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兵马,又是如何掌控的黎州司政,唯见他以“清君侧”为名,一路北上,直攻京城,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却不取百姓分毫,不坏器物半分,行军之迅捷有素,令人胆寒。
他仅仅只是攻打城门,不杀俘,不劫掠,那百姓自然也无话可说。
一切如裴祯暄所料,从黎州到京城,路过的地带皆是军防薄弱之所,极容易攻下,再加上他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不乏有对朝廷心怀怨气的人加入军队,竟让他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兵临京城之下。
入京前最后一夜,肃王军做最后休整。
身着黑羽铁甲的肃王负手而立,声如洪钟:“诸位,我等绝非叛军!实在是陛下如今伤重难愈,朝政内外全由燕氏妖女一人把持!身为大绍臣民,岂能容忍至斯!明日抵达京城,恐怕会有一场硬仗!大绍之未来,皆系于诸君!”
“愿追随王爷,肃清朝纲!”数万人马,齐齐应声。
他们中,有明面上的王府府兵,也有多年来被暗中豢养的暗军,更有不少,是半路招募来的流民。
但此刻,他们眼中都燃烧着熊熊的狂热。
铁甲踏过山河,烽烟刺破京畿,京城城墙之上,万箭蓄势待发,炮口森然陈列。
乌压压的肃王军兵临城下。
望见城墙上严阵以待的京军,肃王哈哈大笑:“尔等勾结燕氏,囚禁陛下,意同谋反,如今竟还敢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尔等堂堂七尺男儿,竟听命于一小妇人之言,岂不羞惭!”
京军一言不发,似是并未被他的言语刺激。
肃王沉下脸,抬起手,刚欲下令强攻,便见京城城门缓缓打开。
他唇角一勾:“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