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着等着,就不由睡了过去。
能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很是放松,甚至还梦见了小时候。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蹲在地上用叶子逗蚂蚁玩儿,一抬头便看见目中含泪的女子。
“我的阿姣……”母亲将她抱了起来,细细端详。
“娘!”她欢喜地应着,“你来看我啦!”
身后的老尼姑双手合十,道:“施主。”
“师太。”母亲颔首道,“一月不见,阿姣好似胖了一些。”
“虽吃的都是清粥素菜,但小姐胃口很好,这一个月来也并未生过病。”老尼姑道了声阿弥陀佛。
母亲似是松了一口气,朝怀里的她笑了笑:“莫非是真有佛缘不成?”
“娘,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她趴在母亲耳边,小声道,“虽然师傅们对我很好,但是这里好无聊……”
母亲只揉了揉她的脑袋,叹了口气:“阿姣莫急,再在这庵中养上一段时日,等身体大好了,娘亲就接你回家。”
“哥哥也好久没来看我了……”她嘟囔道。
“你哥哥毕竟是个男孩,经常出入庵中不大方便。”母亲安慰道,“所以阿姣要多吃东西,多锻炼体魄,才能快点见到哥哥。”
母亲今日穿的是件暗色袄子,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烫烫的,她伏在母亲肩上,正要好好撒个娇,怎知身后的老尼姑突然上前,把她从母亲怀里强行扯了出来,动作之粗暴,令她不由痛吟一声。
睁开眼,才发现没有灿烂的阳光,没有温柔的母亲,也没有念佛的老尼姑,只有两个士兵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起,往门外拖行。
阿姣忙道:“军爷要带奴婢去哪里?”
一人面色冷峻道:“皇后娘娘要见你。”
阿姣心中一凛:来了。
“二位军爷且把手松一松,奴婢自己会走路,不劳二位费力。既是皇后娘娘召见,也请容奴婢稍理仪容,免得殿前失仪。”
那两个士兵料她也不敢逃跑,便松了手,只是用目光紧紧盯着她。
阿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这才低头随着士兵一路进了一间偏殿。
小小一间偏殿,里面倒是聚着不少人,阿姣匆匆一抬眼,瞥见上首端正坐着一名华裳女子,便立刻跪了下去:“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听说是你救了太子?”那女子淡淡开口,声音稳重。
“奴婢万不敢当。”阿姣把头埋得更深,“太子千金贵体,保护太子乃是奴婢本分,但奴婢没有什么本事,若不是有卫兵及时赶到,只怕……”
“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起从哥哥床头得到的牙牌和一封封家信落款,果决道:“奴婢戚卓容。”
不消皇后开口,阿姣便用余光瞥见似乎殿中有一个人退了出去。
“在何处当差?”
阿姣一愣,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完了,哥哥给她寄家信,为了掩盖他为宦的事实,故意不提自己的职务,只囫囵带过去,她哪里知道哥哥在何处当差。方才退出去那人肯定是去核对“戚卓容”的资料的,她若是胡乱作答,届时必死无疑。
时间的流速仿佛无限放慢,她额头贴着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怎么,想不起自己在何处当差?”皇后声音骤冷。
“奴婢是……”
“母后!母后!”
正当阿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蒙混过关的时候,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她。
阿姣没敢抬头。
“你怎么来了?”皇后眉头一皱,“谁守的床?怎么不看好殿下?尚在病中,由得他这样下床乱跑?”
“娘娘息怒!”有追出来的婢女噗通一声跪下,“殿下醒来后,便吵着要见娘娘,奴婢实在不敢拦……”
“母后!”小太子跑到皇后身边,仰头蹭了蹭她的胳膊,“父皇呢?”
闻言,皇后语气软了三分,揉了揉他的脑袋:“父皇自然是在忙要紧事。你现在先回去好好睡觉,母后现下也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儿臣吃过药了,也睡了一阵了,但是母后为何只打发儿臣去睡觉,不让儿臣做别的事呢?”小太子瘪了瘪嘴,“就算儿臣年纪小,但也知道今晚是有人造反,这种时候,儿臣身为太子还在睡觉,岂不是太荒唐了么?”
皇后不由一默。
小太子的目光望下来,看到地上跪伏的人,不由一喜:“母后,这便是救我的那个太监!你看他身上受了那么多伤,若不是他,恐怕儿臣就死在乱军之中了!我瞧此人伶俐机敏,母后不如就把他指到儿臣身边伺候罢!”
阿姣:“……”
我的殿下,虽然我也很想到你身边伺候,但是造反关头,皇帝尚不见人影,您还在惦记要收身边太监的事,这时机不是更荒唐了么!
皇后果然又是一皱眉:“在太子身边伺候,岂能是这么容易的?我瞧他也不曾做了什么,反倒是带你在地道里乱走,险些酿成大祸。功过相抵,这就罢了吧。”
“是儿臣让他带着走的!”小太子委屈道,“母后也不曾告诉儿臣那底下还有个地道,儿臣稀里糊涂地掉了进去,出去后又撞上乱军,不得已才折返,怎会知道那地道有这许多岔口!”
皇后按了按太阳穴。
当时先头的叛军已经攻入了主殿,她情急之下将小太子塞进了衣柜,怎知小太子待在里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触到了机关,才会掉进了地道里——她身为皇后,甚至不知道殿中有个地道入口。
生死关头,眼看乱军的刀就要砍到她脖子上,是身边的侍卫拼死相护,撑到了羽林军前来接应,她急于离开这个混乱的战场,也来不及去管小太子,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有人手派去寻找小太子的下落。
“娘娘!不好了!”门口忽有一人急急奔进,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奔到皇后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飞速说了几句。
皇后立时惊起。
她顾不上国母仪态,一把抓起小太子的手,道:“快,随我去见陛下!”
小太子惊慌失措地被她拉着出了门,跟在后头的还有一帮拥挤的卫队和宫人。
身边的空气仿佛忽然顺畅地流动了起来,阿姣悄悄抬起一点头,发现周围竟然只剩了殿门口两个值守的卫兵。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军爷,奴婢现下……该如何是好?”
那两个卫兵大概是预料到了什么,一直在朝皇后等人消失的地方望去,面色不虞道:“娘娘未曾吩咐,你便继续在这待着。”
阿姣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回到殿中,从怀中摸出那枚刻着名字的牙牌,一边等待,一边胡思乱想。
她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两天。等到最后,连殿门口的卫兵都不知所踪,她像个被人遗忘的东西,茫茫然踏出殿门,在这偌大行宫之中逡巡。
她曾在夜里偷偷爬上树梢,朝行宫中央远远眺过一眼,只见那处灯火通明,各色人影来去匆匆,有宫人、有卫队、有嫔妃、有大臣,像是酝酿着什么糟糕的前兆。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这架势,该不会是皇帝要驾崩了罢?
她对皇帝全无好感,若不是当年他听信谗言,她们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一想到皇帝说不定出事了,她心里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慰。
第5章 我是太子,我让你上来就上……
行宫中心现下守卫森严,阿姣不敢接近,只能加入外围洒扫的宫人中,清理被乱军铁蹄踏过的废墟。
“你是哪边的人?以前不曾见过你。”身边一个小太监道。
阿姣道:“我原先是住在东边厢房的。”
小太监吃惊:“那你能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庞王的军队就是从行宫东边来的,听说杀得几乎没有活口了,我们西边的倒还活下来了一些。”
阿姣:“运气好罢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小太监忧心忡忡道,“这行宫成了造反之地,今后怕是要荒废了。倘若皇宫里不要咱们,咱们就只能去达官显贵府上碰碰运气了。”
“不知道。”阿姣说,“听天由命罢。咱们这样的人,也做不了别的事。”
小太监不由叹了口气。
……
“娘娘,查过了,那戚卓容确与名册画像上长得相符,其他的太监也辨认过了,应是本人不错。”
皇后垂眼道:“是与他相熟的太监?”
“不是。”刘钧回复,“与他相熟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还活着的,基本也就是认个面熟的程度,话也不曾讲过几句。他们说与印象中的戚卓容长得一样,举止习惯也相差无几。听说这戚卓容平时就做些普通洒扫工作,连行宫中央都没入过。”
皇后不语。
“既查不出什么,就罢了。”旁边的一名须发掺白的男子说道。
“是,首辅。”刘钧拱手。
“左右太子也无碍,想来并不是庞王的人。”陈首辅道,“大约只是一个想投机的太监罢了。你面上赏赐些银两,等过段日子,派人解决了便是。那地道里头不知道他同太子花言巧语了什么,竟让太子这般在意他。”说到这里,他不由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你怎会连底下有地道都不知?”
“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我又岂能知道啊,父亲!”皇后委屈道。
陈首辅面色沉沉,半晌,道:“太子呢?”
“在侧殿候着。”皇后答道。
“把他喊过来。”陈首辅转过身,看着帐帘后床上躺着的人影,“让他们父子见最后一面罢。”
天照二十五年六月初二,庞王举兵谋反,夜袭定州避暑行宫,所幸都司援兵及时赶到,将庞王当场诛杀。然,帝于当晚意外中箭,回天乏术,终因毒发于初五崩殂。是夜,天降大雨,哭声震天。
次日,皇后携太子扶灵归京。
这行宫之中,人人皆着白衣,来去匆匆,没有一丝杂音。已经改名换姓的戚卓容低头打扫路面,这是扶灵车驾的必经路线,不可有一粒碎石,防止颠簸惊扰了陛下安灵。
“戚卓容?”
戚卓容抬起头,顿时一凛。
面前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一身素白的内宦袍子,细细的眼睛眯着,正上下打量着她。
她认得这个人。
在宫外面的时候,她曾和哥哥远远见过他一面,他奉命出宫办事,坐在马车里,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到了目的地下车,也是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作台阶。
“刘公公。”她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你认得咱家?”
“这宫中岂会有人不认得刘公公?”戚卓容低眉顺眼道。
刘钧哼了一声:“油腔滑调。”他将袖子一拢,摸出一只盒子来,“你此次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念你有功,特命咱家来赏你。”
戚卓容一听,心便冷了一半。
皇后会派刘钧来打赏她,分明就是不打算将她留在小太子身边。但她还是不得不跪下谢恩:“谢娘娘赏赐。”
“起来吧。”刘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戚卓容闭了闭眼。仇敌就在眼前,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庞王造反一事,近来行宫中严加管控,四处都有巡逻卫队,普通宫人身上更是不可携带任何锐器。她不是不能徒手相搏,只是代价太大,为了一个刘钧,没必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她是家里仅存的希望,她必须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