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的马车本就引人注目,这会儿又发生了人拦路下跪的事情,很快周围便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那群人哐哐磕了两个头,才有一个为首的粗髯男子直起身来,热泪盈眶道:“恩公,五年前,草民被关在荷东县的大狱里,若非您与陛下微服私访,出手相救,草民恐怕活不到现在!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后来听说了那日的恩公乃是您与陛下,草民万分悔恨!只是恩公乃天上云,草民乃地里泥,又岂敢擅自打扰恩公?直到前些日子,听说了恩公的事情,草民夜不能寐,觉得人不能昧着良心,因此才携了些乡亲,一路赶来京城,就想当面给恩公磕个头!”
戚卓容怔了片刻,才依稀认出来,这名男子似乎就是当年被关在顺宁府荷东县大狱里的矿工之一,似乎还在激愤之下,说过什么“小皇帝定是被阉狗控制了”之类的话来。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当年和裴祯元来去皆是瞒着身份,就是不想给百姓造成太大的心理负担,但后来裴祯元一直对顺宁府颇多关注,从京城这儿又总有消息传去,百姓们最后会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千里迢迢,过来见她一面。
“草民也是当年被恩公所救的矿工!草民还记得那天夜里,草民遭到孙堂那贼子手下的追杀,草民哪里跑得过那些人,眼看就要被灭口,恩公真乃神兵天降,救草民于水火……”另一个矮壮些的男人忙道。
又有一名妙龄少女开口:“民女虽非矿工,也未曾亲眼见过恩公,但民女的父亲曾是被恩公所救的矿工,民女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年去世,临走前还跟民女说,若以后有机会,要尽力去一趟京城,哪怕说不上话,也要远远见一眼恩公。父亲一直告诉民女,世人传闻多有谬误,只有亲眼所见,才知真伪。他被传闻蒙蔽多年,直到亲身经历,才知其中大错特错。因此这一趟,民女也特意跟来了,没想到竟能与恩公说上话,民女,民女……”
她看上去激动得双颊通红,梁青露在车厢内笑道:“慢慢说,别急,别怕。”
谁知少女更加语无伦次:“您、您是梁总兵是吗……民女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何德何能,能同时与您二位说上话……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巾帕……”
“是巾帼!”与她年纪相仿的一个青年忍无可忍打断她,“恩公,草民这次来京城,也是草民父亲的意思,他说,他这一辈子没走出过顺宁府,让草民替他出来看一看。尤其是听说恩公遭难,我等受恩公恩惠,更不可于此时龟缩不出。来京城前,草民还想着,京城人见多识广,草民哪说得上话,可到了这里,才知道何为‘灯下黑’!明明他们才是离恩公最近的人,可连我们这些粗人都不如!昨日草民还与人争论,恩公明明就是有情有义的好人,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鱼肉百姓的坏人!只可气草民嘴笨,没吵过人家!”
一名看上去文雅些的女子道:“民女乃顺宁府丹心坊医女,正巧听说了荷东县有人要去往京城,为大人伸冤,民女便也来了。”
戚卓容道:“丹心坊?我记得,你认识纪大夫么?”
“纪大夫乃是民女的师父。”女子笑道,“师父忙于坊中事务,脱不开身,也是托民女来带句话。”
“什么话?”
“师父说,当时不知大人身份,瞎劝了几句,后来知道了大人身份,十分后怕,若是没那几句劝,恐怕大绍就要损失一位能臣。”
那女子站起身来,略略一掸膝盖,转身朝围观的京城百姓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当年戚大人与陛下孤身入顺宁,杀孙堂,审知府,乃是大功德一件,诸位常居京城,或许对其中内情并不了解,但在顺宁府,这些事情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连每个孩童都耳熟能详,若非戚大人孤勇相救,顺宁府还不知要苦矿役多久。可当年她以一人之力,救下数十位矿工性命,自己却遭贼子暗算,身受重伤。是我的师父当年为她医治,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坚强的女子,她不图分毫回报,连受了伤都不敢被外人所知,她为了顺宁府的百姓,咽下了多少苦果,若非有我师父在,还有谁能知道?!”
戚卓容默默地钻回了车厢。
梁青露看了一眼外面还在侃侃而谈的女子,道:“你回来干什么?”
戚卓容抠着膝盖:“太尴尬了……”
他们能这么为她说话,她真的很感动,但是……能不能别当着她的面这样夸她……
“你总是这样,习惯了默默做事,好的坏的都不肯拿出来说,非得要别人帮你说才行。”梁青露斜睨着她,“罢了,你这个不中用的,我脸皮厚,我出去替你说。”
戚卓容伸手,却连梁青露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等那医女终于说完,一回头发现戚卓容的位置变成了梁青露,不由微愕。梁青露鼓掌道:“说得好!”
初春的风吹过她的身畔,那见惯了杀伐的双眼中,竟也流淌出了几分温柔来。
“我听说前些日子,都察院赵朴赵大人主动站出身来,替阿姣说话,只可惜应和者寥寥。如今这几位的话,是否也可作为赵大人所言的佐证?有心人将诸多恶名加于其身,可事实如何,我想诸位心里应当有个计较。”
她环视一圈,见满街沉默,扬眉道:“让赵大人一人孤身作战,实在不妥。那我梁青露今日便也发话,阿姣乃我亲传弟子,若是与她过不去,便是与我梁青露过不去!陛下都无一言,个别跳梁小丑,又在妄言什么?若再有人因女子之身对阿姣指指点点,便先问过我梁青露手里的枪再说!若非我率军驻守甘州,又岂能让尔等在这京城醉生梦死!若非有她率东厂查奸惩恶、推行清丈,又岂来平民百姓的平安喜乐!”
车厢里,戚卓容双手捂住了脸,恨不得遁地而去。
有些话,她自己说出来那叫痛快酣畅,但别人替她说出来,她那仅存的羞耻心就开始发作。
梁青露沙场浴血而出,身上气势自非常人可比,她豪言一出,再无人敢吭半声,连转个眼珠都不敢,生怕被她那双锐目逮住。
梁青露满意地扫视一圈,目光又落到那名愣神的医女身上,和蔼笑道:“今日多谢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医女回神,忙从身后包袱里翻出一包东西,小跑到马车前,高高举起:“梁总兵,这是……我师父的一点心意。虽然肯定比不上宫里御医,但我师父毕竟诊治过戚大人,或许准备的一些药方,还能有点用处……”
戚卓容终于克服了羞耻心,一脸淡然地走了出来,接过那包东西,莞尔道:“替我带话,多谢你师父。”
其他人顿时激动起来,纷纷从包袱里掏出东西:“大人,大人!我也有!这是我们家自己晾的腊肉!绝对好吃!绝对干净!若是怕有问题,完全可以找人验毒的!”
“大人!这是没能来的乡亲们的信,想给大人看一看!大人别看字迹都一样,那是因为都是找的同一个秀才代写的,其实都是不同的乡亲所言!大人请收下罢!”
“大人,这是我找家里婆娘编的平安袋,这里面装着打磨好的紫矿,京城肯定没有!”
“大人,大人……”
马车顿时被围堵起来,还有方才没能开口的一些人,也都急忙凑了过来,想要递上自己的东西,虽然质朴,但是情真。
戚卓容:“……”
她头一回遭遇如此阵仗,一时有些无措,倒是梁青露,已经受惯了甘州百姓爱戴,接受这些好意,也是手到擒来。
她代戚卓容一一笑着收下,让车夫都妥善放好,又说了一些好话,才终于让这些从顺宁府而来的百姓满意退开。
“且慢。”戚卓容道,“你们远道而来,一路上想必也花费不少心力。你们在京城住哪?”
他们七嘴八舌地报出了一家客栈的名字,京城的客栈可不便宜,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凑钱,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戚卓容吩咐车夫:“记下来,回头送些东西过去。”
百姓们本想推辞,后来想想这可是将来皇后娘娘的赏赐,凭什么不要!不仅要,还得好好带回家,挂墙上!裱起来!逢人作客必得炫耀一番!于是他们便嘿嘿一笑,应下了。
等到人群被疏散,戚卓容的马车远远离去,那名激动的少女才拉着医女的袖子道:“姐姐,你先前怎么不告诉我们,大人还受过伤呀!那她受伤的时候,陛下也在吗?”
医女心道,这等秘密,怎么好告诉你们。若非她是纪大夫的徒弟,纪大夫喝多了不小心说漏嘴,她也想不到,陛下还会有那样一颗玲珑心窍。
而在马车中,戚卓容则道:“师父,你帮我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连我是你弟子这种话都说……”
梁青露挑眉:“怎么,说不得?这不是事实吗?”顿了顿,又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你落到那种地步,不过是没有家族在背后撑腰罢了,若你是个高门贵女,虽也会受些非议,但远不至于如此。我这一趟也不是白来的,我非得告诉他们不可,我梁青露麾下数十万甘州军,便是你燕鸣姣的娘家!”
第126章 姐姐,要不要求朕?……
肃王谋反案尘埃落定后,梁青露并未急着离开京城,而是住了下来。皇帝又不上朝,她没有别的事干,就以参加宴饮为乐。
宴饮多是世家小姐举办的小型宴会,只限女子参加,梁青露听说哪家要办宴会,便故意往人家府门口晃两圈,她是炙手可热的功臣,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请。她大马金刀往席上一坐,高谈阔论,讲的都是京城女儿们没听过的东西,很快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等到家主听说她也来参加了宴会,她身边已经围满了好奇的小姐们,连自家女儿,都一脸兴奋地听着。
家主:“……”
还能怎么办,哪怕知道她是有意而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半个月下来,是个人都知道了梁青露是戚卓容的忠实拥趸。他们总算知道戚卓容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儿是从何而来,原来就是师徒一脉相承!仗着手里有兵,没人敢动她半分!
她往几个中立的世家里头走了一遭,把人家小姐哄得心花怒放,让那些世家被迫站了队——算了,陛下爱立谁为后就立谁为后,反正自家女儿也不可能进宫,否则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至于其他依然颇有微词的朝臣,也不敢再说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戚卓容背后有甘州数十万兵马,她要是不当这个皇后,那梁青露和甘州军,岂不是要造反?他们只能自我安慰,罢了,罢了,就当是联姻,古往今来,将门之女入宫为后,是常事,是常事。
朝廷里风平浪静,民间里倒是热闹非凡。
茶楼说书的,勾栏唱曲的,都爱添油加醋地编排故事,虽然改名换姓,安了个不知名的朝代,但大家都听得出来脱胎自戚卓容之事。自古以来,复仇和爱情都是亘古不变的热门主题,戚卓容还两个全占,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再有人出来破坏气氛,骂戚卓容如何如何,便有不少人站出来回击。
“关你屁事,不爱听就出去!”
“赵大人和梁将军都出来力保,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说得那么难听,倒是拿出证据来呢!”
“不是都澄清了吗,戚大人根本就不是那种奸佞!真是奸佞,还救人干什么?”
“我还要多谢戚大人推行的清丈令嘞!我老家被豪强侵占了不少田地,总算出了口恶气!”
“之前风头一边倒时我不敢说,现在我倒是敢说了,有一回戚大人的车驾路过我的摊位,旁边的随从不小心撞坏了我的货品,她立刻就命人赔了钱给我,我当时就觉得她温文尔雅,根本不如传说中的可怕嘛!”
“又不是你娶,是陛下娶,真是好笑,你急什么?他们十几年的感情,说来倒也情真意切,我们外人,能插什么嘴?”
三月中,昔日兵部武库司员外郎之女关履霜,连同数十名牵涉燕良平冤案后被平反的官员家眷,联名上书,细数历年来戚卓容功绩,恳求朝廷,将功折罪,赦免其女扮男装之罪。字字情真,字字动人,抄本流入民间,一时争相传诵。
联名书经由都察院转手,递入内阁,再转呈至御案之上。
裴祯元大笔一挥,准了。
自此,再无人敢在此事上置喙半分。
“这是什么?”英极宫中,戚卓容疑惑地翻看着手里的纸封。封口处浇了火漆,看上去十分神秘。
裴祯元坐在桌边,笑道:“拆开瞧瞧。”
戚卓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揭开火漆,从纸封中取出一张地契来。等看清地段名字后,她猛地睁大了眼。
那是她自幼生活的地方,燕府。
“你……你哪来的?”她的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微颤。
“当然是从正当途径买回来的,按着市价买的!”裴祯元说,“燕府被抄后,燕府那块地皮先是充了公,后来又转卖出去,十几年下来,早就换了几茬主人。朕知道案子平反后你也有打听过,但那时府里正住着人,你便没有再过问。如今那户人家正好要搬走,这个便宜,朕不捡谁捡?”
戚卓容不信:“真是自己要搬的?不是迫于你的淫威?”
“当然与朕无关。”裴祯元往椅子里一倒,“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搬走,是不是听说了这地方原来的主人是谁,那朕可就不知道了。”
他私下关注那块地皮已经有好几年,直到最近才传出要转卖的消息。这京城里人多嘴杂,总有人记得那地皮上原来是谁的府邸,主人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最近才决定搬家转卖,裴祯元也懒得去管,总之地契捏在手里,才总算是放了心。
戚卓容叹气:“你真是……”
“地契已经给你,那府邸如何修葺,你自己决定便可。”裴祯元说,“等府邸修好,你便搬出宫罢。”
戚卓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哦,原来是陛下厌倦了我,要赶我走了。”
裴祯元:“……你知道朕什么意思!”
戚卓容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自然知道。他现在将这块地皮还给她,便是给了她一个京城里的落脚之地。她现在没名没分的,再无理由可以住在宫里,平白招人闲话。
她退后几步,朝裴祯元行了一礼:“那便多谢陛下美意了。”
裴祯元朝她伸出手。
她不明所以地握上去,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
他望着她的眼睛:“燕府离皇宫距离有些远,你若每日进宫,那也太不像话。朕不在的日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记得念着朕。”
戚卓容道:“怎敢不念着陛下,相信就算距离再远,女医安排的汤药还是会风雨无阻按时按点送到。”
一室温情全被她破坏,裴祯元恼怒道:“别跟朕打岔!”
“好,好,都依着陛下。”
看出她在敷衍地哄人,裴祯元一把搂住她的腰肢,站了起来。
戚卓容一惊:“你……”
桌上尚有未收拾整理的奏折与笔墨,他单手一扫,统统扫开,将她徒手抱起放在桌面上,双臂撑在她腿侧,逼视着她:“朕什么?”
戚卓容一点也没被他所慑,只是忧心忡忡地望向他的左胸。
“别看了!早就好了!”裴祯元伸手抬正她的下巴,咬牙切齿,“朕又不是瓷做的,别用那种眼神看朕!”
戚卓容:“可是陛下你先前种种表现,都很难不让人怀疑——唔——”
裴祯元偏头咬住她的嘴唇,让她别再说出那些败人兴致的话来。
他只是受了一次伤而已!怎么在她眼里,好像就变得终生不行了一样!
戚卓容不躲不避,就睁着眼睛瞧他,瞧得裴祯元渐渐心生凉意:难道是他前些日子潜心养伤,不曾与她亲近,所以技术下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