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云,乃是裴劭外祖,裴劭母亲柳氏正是柳家嫡女。
裴劭目光定在那张画上,眼眸倏地凝住。
画像是一名女子静坐着,侧过脸看画外,她目光哀愁,与他的眉眼,竟有八分相似,不过因画像上是女子,显得更阴柔罢了。
顺王嘲讽地看着裴劭:“你觉得这画上之人,是你的谁呢?”
裴劭脑筋转得极快,纸张确实有一定年份,即使真的作假,也很难做出颜料的颜色,何况,那落款的印章,才是真的无法作假。
那是圣人珍藏画作的印章。
圣人恋旧,他曾在御书房看过这个印章,足用了有几十年。
也便是,这幅画,极可能是圣人亲手绘的。
画中女子与圣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裴劭手指轻轻摸着那画中线条,他眼瞳细细颠簸,猛地咬住后槽牙。
顺王一挥袖,又抛出一个问题:“废太子当了几十年太子,该受的窝囊气都忍下来了,你觉得,他为何突然要谋反呢?”
裴劭没应,顺王倒也好兴致,继续道:“那是因为,父皇观察了我们几十年,突然的,心中有了更好的人选,想逼废太子让位,废太子怎么肯,却只有谋逆一路了。”
“这个人选,是谁呢?皇弟。”
第三十八章 秋波 两情久长,此生只与……
蹄声嘚嘚如鼓鸣,一匹黑马沿着京城街道,疾驰而过。
马上之人唇角死死地压着。
“轰隆”——
天空笼罩层叠黑云,闪电如紫龙,明暗烁烁,割裂半个天际,倾盆大雨洗刷着京中草木街道,雨水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坠落。
林昭昭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雨。
雨滴打在她手心,很快凝聚成一堆水,她将手心翻转,水珠无依无靠,从半空融汇进雨里,倏然掉到地上,蹦出一个个小坑。
这是今年第一场大雨。
雨水辗转周折,慢慢汇聚到下坳,朱墙碧瓦内,大太监苏吉春跑到屋檐下,徒弟方德胜掏出手帕,给师父擦肩膀袖子。
方德胜自己擦把脸,“呔”了声:“怎么说下大雨就下大雨,这破天气,闹得人是猝不及防。”
苏吉春整理好仪容,啐他:“你懂什么,这可是好雨。”
他抬眼,心中微动。
如果没有记错,多年前的春末,也是这么个突然落下瓢泼大雨的天,雨帘之中,少女提着碧罗裙,闯到屋檐躲雨。
裙摆蹁跹,她成了雨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那年,潜龙时期的圣人,卷起手中书本,他撑着下颌,抬起眼皮子,朝窗外看去。
隔着井字木窗棂,少女似有所感,她回眸,乌圆若葡萄的眼珠子里,蕴着点点星光。
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没能撑到享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为了掩住这桩丑闻,她的后事极为简单,而孩子,也被不能生育的嫡女抱走。
那时,圣人尚未从外戚手中拿回全部权力,百般思虑下,这孩子,便姓裴了。
走到大殿门口,苏吉春收起回想,在哗哗大雨声之中,抬手叩门:“陛下,是老奴。”
里头传来一声“进来”,苏吉春推门而入,迎面是龙涎香的气味,他束着手,道:“陛下,靖国公求见。”
“咳咳,咳。”
几声咳嗽声之后,才听圣人说:“宣。”
苏吉春应一声,方后退一步,圣人又嘱咐一句:“备好姜汤。”
阖上门前,苏吉春看见,圣人手指间正摩挲着一方印章,那印章随他,已有几十年。
人都说,当今皇上是个念旧之人,一个年号用了四十年,随身的用品,一概能用则用,多年不更换,以至于曾经皇后不小心弄坏圣人的一些旧画,圣人发了好大火。
苏吉春明白,圣人何止恋旧,更是爱旧。
只是,他回想起方才国公爷的脸色,恐通过调查谋逆案,国公爷也是明了往事。
毕竟,圣人不打算一直瞒着,借顺王之口说出来,也不是坏事,否则当初,圣人就不会默许,皇后偷偷拿走柳姑娘的画像。
有些事,圣人心里清楚着呢。
走至偏殿,裴公爷等待传唤,他没有碰给他擦头发衣裳的巾帕,浑身挂着水珠,脸色没比这天气好到哪儿去,如雕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苏吉春唤了两声“国公爷”,他才回过神,提着湿润的衣摆,迈步出去。
眼看裴公爷进入御书房,方德胜凑到苏吉春面前,说:“师父,裴公爷当真恃宠,怎敢用那副脸色去见圣人呐,恐怕有大要紧事!”
“看来啊,京中传闻说,裴公爷要被朝廷收回兵权,不是没有影子的事。”
语毕,他又被苏吉春啐了,苏吉春戳他脑袋:“管好你自己的嘴,再多说两句,我看你这脑袋,明个儿就搬家!”
方德胜知晓说错话,不敢躲,生生挨几回戳,怯怯:“欸欸好,徒弟明白了,徒弟记心里了。”
苏吉春压低声音,说:“日后再让我听到你编排这位,仔细你的皮。”
师徒两叙过一轮,他们守在御书房门口,除了天际阵阵雷鸣,耳中却没旁的声音。
御书房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苏吉春奇怪,按裴公爷那脾性,这是不是有些不对?
小半个时辰后,御书房的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
这回,裴公爷神色依然冷漠,好在,总算不像来之前那样,藏着雷霆万钧。
方德胜还算机灵,见裴劭出来,连忙端上温着的姜汤,追上来说:“国公爷,喝碗姜汤驱寒。”
裴劭手掌挡下托盘:“不必。”
看着裴劭远去的背影,苏吉春跨进御书房,只看圣人正把玩那枚印章,脸上多了点释然笑意。
圣人喃喃:“婉珺呐,他和你是挺像的。”
苏吉春陡然一惊,连忙低头,只做没有听到。
这婉珺,正是裴劭生身母亲之名讳。
那日,雨下了一整天,不见收歇。
深更半夜,被雷雨声吵醒,林昭昭睁开眼睛,有些辗转难眠。她听说那顺王认罪,这东宫谋逆案的叛党,如今都浮出水面,只差收拾镇南王一派。
这么看,裴劭应是不那么忙碌,也该回府上住一住。
这些日子,她总会想起他躺在床上,借着酒意,皱眉入睡的模样。
可别再喝得那般酩酊大醉,伤身。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穿好衣裳,提着灯笼,站在通往雪净堂的柜子前。
柜子门拴着她挂的一把银锁,银锁在橘色光下,反射着亮泽。
林昭昭抚摸银锁,手朝柜内伸去。
钥匙就放在柜子里。
打开柜子,她提裙通过黝黑的地道,到门口时,她忽的脚步微滞,下一刻,又朝前一迈。
“吱呀”一声,雪净堂的柜子开了。
借着朦胧灯光,与窗外的闪电,她依稀分辨出,雪净堂里和她走的时候,没有两样。
它依然在等它的主人。
林昭昭在雪净堂里坐了一会儿,才打开正屋门,雷雨声很大,湮灭她的脚步声,这让她好像做贼,甚至有些心虚。
待走出雪净堂,总算见到人影了——胡天提着灯匆匆走过,他看到林昭昭时,甚是讶异,不过很快敛起惊色,道:“林夫人要找国公爷么?”
还好夜色浓,看不清她发红的脸,林昭昭低低“嗯”了声。
却见胡天目光游移,斟酌着说:“夫人要不……改日再来?”
林昭昭手上灯笼晃了下,她问:“发生什么事?”
胡天支支吾吾,林昭昭想了想,直朝水霰堂正屋走去,水霰堂内,大体也是黑漆漆的,只一旁的小宗祠亮着光。
胡天跟在她一侧,用气音说:“夫人,公爷今日心情很不好。”
“今个儿公爷去了趟宫里,回来后,就只待在宗祠里,盯着老国公爷的牌位,一句话也没说。”
胡天从没遇过这种情况,下意识就想劝林昭昭别进去。
林昭昭抬手,在门上停了会儿,还是推开。
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香火味,裴劭身着云青底素缎中衣,一头乌发随意束在头顶,倒显洒然,不拘一格,他随意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小壶酒,自己捏着一个酒杯,老国公爷的牌位前,也有一个酒杯。
他没抬头,瓮声瓮气:“滚。”
将这一幕收入眼中,林昭昭低叹了声,她走到他旁边的蒲团,压好裙子坐下。
裴劭眼角余光瞥见裙子,身形一僵。
他抬眼看林昭昭,眼眶泛红,眼瞳里有一股不服不认的劲,这股劲,从过去,老国公爷对他动家法时,直留到现在。
没有放任静默,他声音有点飘:“你过来了。”
林昭昭伸手,拿走他的酒杯。
裴劭不抢,他直接拿起老国公爷牌位前的酒杯,一口闷了,他喉结动了动:“昭昭,你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吗?”
林昭昭无声润泽了下唇瓣,应:“嗯。”
裴劭嗤嗤笑了两声。
“父亲,哦不,老国公爷,期盼我能接手西北军,立起裴家门户,”裴劭盯着牌位,“他所要求的,我都做到了。”
可原来,他只是固裴家盛宠的棋子。
只要他在裴家一天,只要他手握兵权,那么,朝廷绝不会对裴家出手。
所以国公府,绝不准许他娶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这有损皇家体面,国公府也无法对圣人交代。
就在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摆脱国公府的桎梏,可到头来,他连自己血液流的是哪家的,也没有弄清楚。
真可笑。
林昭昭抿起嘴唇,她轻抚一下裴劭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