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叫人唏嘘不已,老太妃还清楚的记得,当年老江都王日日来她家门口堵着她,赶跑她的追求者时,身边总跟着一个小跟班忙前忙后。
老江都王赶人走,他就一本正经的站门口守着。
那时时询也才七八岁,据说是家里娶了新娘,没人管他,小小年纪便远道来江都他的远房表舅家投奔老王爷。
老王爷为人粗糙脾气暴躁,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把时询当亲儿子一般,费尽心思教养,便是后面老太妃进门,头一年就生了郡主,有了亲生的子女,待他仍旧没有一丝转变。
顾时询也是如此。
他们亲厚如一家,不分彼此,也正是如此老王爷临死前还给外孙女定下了与时询儿子的亲事。
哪知老王爷没见着外孙女出世,前脚刚走,隔两月外孙女落世,他最宠爱的女儿倒是跟着下去了。
时隔不过半年,时询竟也旧疾复发,去了。
与老太妃而言,简直晴天霹雳。
间隔半年时间,先后丈夫,女儿,还有义子离世,那段时日她浑浑噩噩,究竟是如何撑过来的,已经不堪回想。
任凭以往再是亲如一家,当事人离世,再好的情分也散了。
说散就散,这便是凉薄的人世。
人死如灯灭,如今老太妃对顾升最开始的怨恨也消散了许多,更是同情、悲哀起来。
想起了顾升的父亲,还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女儿。
这世间最可悲的事儿无非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
许多人前去魏国公府吊唁——
魏国公顾升,生前算得上是少年英特,若非这场飞来横祸,年纪轻轻已经屡破奇案,位列少卿,顶头上司大理寺卿正对其更是一路扶持,再是瞎眼的也知这是在培养接班的人。
陈大人做了许多年的大理寺卿正,早该升位份了,却因着寻不到一个能接班的,才一直留任。
若是不出意外,这位魏国公,过个几年等陈大人一升,他便也要跟着升。如此前途,却遭此祸事。
这日魏国公府已经满是素稿,钟鼓哀鸣,漫天铺地的白皤纸钱。
可怜顾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身体虚弱以至于无法操持葬礼,只有顾莹莹一个未婚小娘子撑起了担子来。
顾莹莹也没学过这些,她又能懂得什么?
逝者至少停灵七日才能安葬,要把生前衣物配饰一块儿葬下去,她悲不自胜,什么都是靠着下人来,这场葬礼注定办的惨不忍睹。
都第七日了,许多该葬下去的物件都还没有着落。
马车停在魏国公府门前,老太妃昨夜翻来覆去惆怅了一夜,白日一起来便亲自过魏国公府吊唁,也算是全了彼此间最后一丝人情往来。
那魏国公府上的人见老太妃来,慌慌张张的去报给了顾莹莹跟江氏,只是这二人如今也没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江氏不知哭了多少遍,说这世道女人没用,唯一支撑门庭的儿子死了,顾莹莹又不能继承爵位,她们的信念也坍塌了。
好在魏国公府资产颇丰,那些钱财足够江氏和顾莹莹衣食无忧。
且顾升身上的案子极有可能是被奸人报复,若是因公丧命,日后爵位倒也未必充公,寻个同族的儿子过继或是旁的,一切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因此如今魏国公府邸仍是魏国公府邸,倒是没有旁人敢生出不敬。
葬礼上那陈大人也来了,往日严肃可怖可当门神止住小儿啼哭的陈大人,这会儿竟然一改往日做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哭起来。
大理寺跟过来的顾升的同僚更是悲怆,纷纷已手掩面。
陈大人在灵堂之上怒拍桌案,誓要尽快抓出杀人凶手,好祭告下属在天之灵。
那日闹了也不知多晚,灵堂前文官武将众多,各个也不知是真跟顾升往日交情好,还是单纯的害怕旁人查到自己身上,亦或者是旁人都做出悲怆凄凉模样,自己面无表情会显得比较另类。
各个都连同一起,哭嚎遍地,同仇敌忾起来。
直将那趁着上元佳节刺杀少卿的凶手骂了个断子绝孙。
陈大人也跟道:“真是胆大包天的歹徒!焉敢犯在我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这次事件情形极端恶劣,甚至已经惊动了陛下,陛下昨夜已经下旨彻查此案,众位只等着结果!我陈飞虎在此发誓,只要是个人,只要还在大齐,就别想跑了,老子穷其一生,追捕不到他,死也不敢死!”
老太妃听了心下微安,扶着侍女的手腕往灵堂上了三炷香。
此时一群人抬着许多衣物过来,都是些顾升生前惯穿戴的,府上主子深受打击不能出来主持操典,这群衣物都是下人们去魏国公房里找的,一起随着他入土,也好叫他去地下不凉着。
老太妃忽然叫了一声:“慢着......”
一群侍从抬着箱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强忍住凄凉,上前恭谨地问她:“太妃娘娘,您——”
老太妃眼神中闪过不可思议,闪过迷茫,嘴张了张,最终道:“这衣裳的料子我瞧着眼熟,好多年没见过的料子了,可否拿来瞧一瞧?”
哪有去人家灵堂上要瞧死者用来殉葬的衣物?
这请求好生奇怪,可眼前这位贵妇可不是旁人,儿子是江都王,外孙女如今还是宫里皇后,她的名头也算是无人不晓了,谁也不敢拦着不让看。
“这是公爷的,太妃娘娘您不嫌的话,细看便是。”
不过只是一件衣物罢了,又不是贴身穿的,她们随意归拢进来的,想看便看罢了。
只是这老太妃好生奇怪,哪个年长的不嫌死人衣物晦气的?
敢碰死人的衣物?
旁人什么想法老太妃不知,她仔细看那衣料针脚的时候才看清,那匹料子,正是落花锦。
落花锦落花锦,颜色像是落败了的花染上的色,自然不够鲜艳,泛着股子陈旧的气息。当代许多贵妇恐怕也没听说过这个料子,莫说是她们,便是那些老练的布缎庄子,也未必有人能识得这个料子。
其实也不是什么珍贵的料子,比起动辄几十上百两一匹的缂丝织金,落花锦不过半两银钱就能买到一匹。
稀奇就稀奇在,这落花锦是用不经过梳理的蚕丝混着细苎麻纺织而成,难做且颜色不够华丽,流传的甚少。当年也只有百越一代才会纺织的布料,老太妃为何如此清楚,只因这落花锦是她娘家那边产的,随着百越破灭,市面上早就寻不到了。
倒是当年母亲给她压箱底时放了唯一的一匹落花锦充作女儿的嫁妆,她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又是逃亡而来,自然没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嫁妆。只是如今买不到,又是亡母给的念想,她便一直舍不得拿来裁衣,后来从若那孩子大了,一日自己翻箱倒柜时被从若看到了,老太妃见女儿喜欢自然便给了她。
老太妃虽是上了年纪,却眼神毒辣,她绝不会认错,这就是她母亲当年给她的那匹落花锦。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
这针脚,如何也不像是针线房的手笔,便是随便去街上寻一个女子来,针线活都比这个好......
粗制滥造的绣品,不甚昂贵的布料,甚至有些地方磨损严重,一瞧便是穿了许多年的。
高门大户,一件不甚珍贵的外衣穿成这幅模样?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扶着老太妃的侍女眼见自己主子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老太妃转眼镇定了下来,摆了摆手,若无其事的询问那群魏国公府的仆人:“老身本也不该管你们府邸的事,只是这衣服一看就是穿了许久的,料子也不好,更是破损不堪,这真是你们公爷再世时穿的?可别是仗着如今府上小主子不当家,拿着哪个小厮的衣服来换了公子哥的锦衣,你们怕也是被蒙在鼓里?”
老嬷嬷看了一眼,说道:“您怕是误会了,这袍子还是老公爷当初的,后来老公爷仓促发丧,公爷一片孝心留了些亡父的遗物下来,如今我去收拾之时看见了,便自作主张拿下去一道......也算是......”
老嬷嬷说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也算是叫这对父子,底下去相认......”
老太妃垂落在宽大袖口中的手猛然收紧,半晌才慢慢放开,带着几分歉意道:“想来是老身错了,倒是耽误了你们的吉时,你们拿着快去吧......”
老太妃久久无言,忽然间一切都通透了起来。
当年才十三岁的从若偷偷告诉丫鬟,说她有喜欢的人,结果那丫鬟转头告诉了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是笑话跟老王爷说,老王爷更是当笑话笑了半宿,说什么十三岁屁事儿都不懂的孩子,整日喜欢胡说八道,定然是成日里看话本子看的傻了。
而今想来,她怕是那一年就喜欢上时询了吧?
为何.......
为何从不告诉她的父亲母亲?
她和老王爷难不成还能棒打鸳鸯不成?
时询当年身中毒箭,九死一生,毒性拔出不干净,总是时不时病一阵子,无奈只能从江都回京疗伤。
回了京城很快便娶妻生子,此后便一直在京城任职,先后屡立奇功,为井钺将军。
那时候,从若呢?
当年先帝在世时便屡屡打压老王爷,屡次想将从若配给皇子,自太后垂帘听政之后,更是屡次传懿旨来江都想将从若从羲接往皇都。
倒是被老王爷托词推脱了一次,后来眼看推脱不过,向来胆小的从若竟然闹着偏要去皇都。
如今想来,会不会是从若想来皇都见时询?
或许有这种可能,可要说时询那孩子也对着从若有意思?
老太妃只觉得难以置信,实在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中,从若是被时询带着长大的,日日骑在时询头上作威作福。
时询小小年纪就老成的厉害,从若却稚嫩的厉害,两人在一起叫人从没往别处想,只以为是一个兄长带着幼妹上街玩耍。
甚至还有觉得他二人像是父女的......
便是她和老王爷也是这般认为,如何也无法想象时询那孩子会喜欢才十多岁的从若。
可那都穿旧了的衣服该做何解释......
叫从若绣张帕子,都能磨蹭上一个月的闺女,还能亲手做衣服送给旁人?
“主子,王府到了......”
周遭侍女见老太妃不言不语,神态严肃,皆有些手足无措。
“无事,走罢。”
最终老太妃一言不发的离开了魏国公府,管它以前如何,两人一个有夫,一个有妇,更有子女。
两人也都离世许多年了。
陈年旧事再不宜被翻出来重提,就让这事儿烂在顾小儿的棺材里吧。
第76章 病了?
梁王府,雪琴堂——
梁王世子下朝之后提前回来,直接招了几个幕僚入了书房。
屋内炭火烧的猛,不断有破炸声传来,世子面前炉火上正烧着的水,水已经烧响,咕嘟咕嘟的往外喷着热烟。
梁王世子自从那事消息传来,整整两夜未曾阖眼,如今急忙将手下召来,事到临头反倒心无旁骛起来。
“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等回来时是如何回复我的?不是说并未动手吗?为何人还是死了?!”说道最后,梁王世子的脸上已经染了愠怒。
他明面上答应那人,实则只是安问他罢了,梁王世子心思缜密,并非愚蠢之人,这等冒着风险的大事,他怎可去做?
可若是不去,又担忧背后那人生出恼怒,这便有了上元节那日刺探魏国公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