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椁出了长安城,抬棺的小厮渐渐放松下来,一行人开始插诨打科,一人道:“二爷真是有艳福,生前养着一院子通房,死后还有美貌的大家小姐陪葬。”
林虞一怔,以前只听说过陆悯狠辣阴鸷,冷血无情,却没想到他还是一个贪欢好色的人,他还真是五毒俱全,什么缺点都有。
另一人道:“二爷的艳福咱们羡慕不来,想要娶到世家小姐,只能等下辈子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起来,说的好不快活,他们的脚步越来越快,林虞被颠的左右摇晃,胃里直泛恶心。她真想吃一个糖炒栗子压一压,可惜现在动弹不了。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仆人行走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们越走越慢,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渐渐的林虞就听不到说话声了。又过了一会儿,棺椁被放在平地上,大约是到了陆家陵园。
陆管家走到陆悯墓前开口说道:“二爷,老爷为您娶了一门亲,新娘子是林家的嫡女林虞。老奴这就把二夫人安置到您身边,若是打扰了您休息,您可千万别生气。”
他说话时哆哆嗦嗦,声音直发颤,林虞暗暗咂舌,陆悯的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都死了半月有余,还吓的陆管家战战兢兢。
陆管家向伫立在一旁的下人使了个眼色,厉声道:“还不赶紧把墓穴打开。”
下人们面面相觑,脸色发白,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在路上谈笑风生时的惬意荡然无存。虽说二爷已经去了,但凭他的本事,即使在阴间也是难缠的恶鬼,他们可不敢随意动二爷的陵墓。
陆管家见下人杵在原地不动,恶狠狠的朝离他最近的那个踢了一脚,威胁道:“你们若是不动弹,以后就别在陆家当差了。”
陆家是先帝亲封的侯爵府,世代罔替,十分富贵。仆人们舍不得好差事,只好硬着头皮去开陵墓。陆悯死的突然,陵墓与旁的相比十分简单,没一会儿就被打开了。
林虞觉得身子一轻,又被抬了起来,棺椁进入陵墓。一股阴寒的气息渗进棺内,她不由汗毛直立、头皮发麻。
下人将林虞放置在陆悯的棺椁旁,冲着陆悯磕了几个头才匆匆离去,因为太过于恐惧害怕,衣衫皆被汗水打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药效渐渐褪去,林虞已平静下来,不似初时那样害怕了。人死如灯灭,任凭陆悯生前本事再大,死后也只是一杯黄土,魂魄鬼怪都是怪力乱神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两下头顶的棺材板,她的棺椁看起来与旁的无异,其实内有乾坤,只需轻轻一敲,棺材板就会自动滑开。
她从棺内坐起身来,抬眼环顾四周,这个陵墓占地不大,装饰却很考究,以汉白玉为墙,青石板为地,四角点着长明灯,蓝幽幽的火光像长蛇一般吐着信子。
林虞瑟缩一下,转头看向身旁的棺椁,那副棺椁是金丝楠木制成的,细密瑰丽、精美异常,还带着幽幽的香气。
棺椁如此华贵,棺内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呢?应当是极英挺威武的吧,监察院能人辈出,陆悯若是没有本事也镇不住一众手下。
夜渐深,墓穴愈加寒冷,林虞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嫁衣,嫁衣华贵精致,却抵御不了寒冷。她被冻得瑟瑟发抖,索性拿起藏在棺椁内的铲子,向陵墓的出口走去。
陵墓出口处埋着一块青色石板,那块石板有一人来高,十分坚硬。林虞拿起铲子,一下一下铲除石板旁边的泥土。她人单力薄,但架不住积少成多,日久天长,总能从这里挖出去的。
挖着挖着,林虞似乎听到了“沙沙”的声音,一开始她以为是挖土的回音也没在意,可当她放下铲子休息的时候,那“沙沙”声却没停。
林虞这才意识到声音不同寻常,她惊恐的瞪大双眼,直勾勾盯着声音的来源处——金丝楠木棺椁。
莫不是尸变了?
她倒是从府内下人们的闲谈中听说过尸变的事情,当时只觉得下人见识短浅、怪力乱神,此时听着越来越大的“沙沙”声,她才惊觉是自己浅薄了,原来尸变真的存在。
她站起身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陵墓统共就这么一点地方,她又能躲到哪里?她想过自己被饿死、被渴死、被困死,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陆悯的尸体杀死,陆悯这个天杀的,活着的时候杀人如麻、作恶多端,连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突然之间“沙沙”声消失了,林虞轻抚胸口,自我安慰道定是因为自己太过于惊恐产生了幻听,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陆悯就是一具尸体,他能翻出什么浪花?
她大气还没喘匀,只见金丝楠木的棺材盖在顷刻之间化成了金色粉末,轻轻飘荡在空气中,渐渐消于无形。
林虞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找一个地方藏起来,但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了。她眼睁睁看着一个瘦削男子从棺内坐了起来。
那男子长发如鸦,肤色欺霜赛雪,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的睨着林虞,眉心一颗朱砂痣红的似血,妖媚横生。
第三章 搀扶
林虞颤抖着双手抓起身旁的小铲子挡在身前,结结巴巴道:“我是则阳候给你娶的夫人,咱们是夫妻,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你可不能害我。”
她今日精心打扮过,眉目如画,皎若秋月,瑟瑟发抖的样子比平时多了几分惹人怜爱的风情。这个模样,当他的妻子,倒也能凑合。
陆悯挑眉乜了林虞一眼,他眉目妖冶丛生,竟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
他抬起小臂,开口说道:“扶我起来!”大约是因为许久未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带着泠泠的寒意。
林虞汗毛直立,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杵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怔怔的看着陆悯。他容貌卓然,睫毛浓密纤长,就连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停放了十几天的尸体,应该不是这样的罢!
他死而复生了?
林虞想的出神,只听陆悯又道:“扶我起来!”他声音不大,音调也很温柔,却让林虞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她咬咬牙,哆嗦着双腿向陆悯走去,无论他是人还是鬼,若是真的想要她的命,她又如何能逃脱?
她在棺椁旁站定,伸出双手扶住陆悯的小臂,他的小臂遒劲结实,灼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到她的手上,林虞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轻轻疏了一口气,他还有体温,是活人无疑。
传闻陆悯中的是滇川之地的剧毒钩吻,钩吻是百毒之首,见血封喉,中了此毒的人,没有一个能生还,陆悯怎么就死而复生了?林虞心中疑窦丛生,但此时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压下心中的疑问,专心扶着陆悯。
陆悯没死,林虞本应该高兴的,但一想到陆悯的性情与行事作风,她随即又陷入另一种恐慌。
陆悯抬腿迈出棺椁,双脚一沾地,就将手臂环在林虞肩头,像是没骨头一般,软软的倚着她。
他身量很高,即使身材瘦削,也颇有重量。压的林虞连腰都快直不起来,她咬咬牙,挺直腰板,竭力支撑着他。
陆悯伸出纤长的手指,在林虞肩头捏了捏,灼热的感觉从肩头蔓延开来,林虞吓得哆嗦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他杀人的传言。
传说陆悯以杀人为乐,最喜剥人皮,削人骨,闲暇时会将人骨雕成花纹各异的珠子,串成手链戴在腕上。
林虞偷偷瞄了一眼陆悯的手腕,他纤细白皙的腕子上果真戴着一个手串,陵墓里光线很暗,她看不清手串上的花纹,却可以断定那手串是白色的,与森森白骨一个颜色。
她脚步一顿,打了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摔去。林虞摔倒以前,担心的不是自己,反而是依附在她身上的陆悯,他身子那样虚弱,若是摔在地上会不会一命呜呼?
恍神间,林虞结结实实摔在青石板上,膝盖和手肘最先着地,磕的又疼又麻,一时之间竟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陆悯稳稳站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腕间的手串,又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林虞,嘴角微弯,恍然而笑。狭长的眼眸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走到林虞身旁,闲适地蹲在地上,伸出那只戴着手串的右手,作势要拉她起来。绣了银线的黑色暗纹衣角垂在地上,在长明灯的映照下煜煜生辉。
林虞将目光投在陆悯的衣袍上,尽力去忽略他腕间的手串,她将手虚虚的放在他的手掌心,也不敢用力,只轻轻握了一下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刚刚站定,陆悯就将手臂搭在林虞的肩头,整个人的重量又压在了她身上,林虞忍着膝盖的疼痛,半扶半搀着陆悯向墙边的石凳走去。
文府,文青山坐在八角亭内接连喝了好几杯烈酒。昔日清雅的俊俏公子,此时面色颓然,双目赤红,活脱脱一个邋遢酒鬼。
一个时辰以前,卓成公主来到文青山的寝房,与他云雨了一番,红浪翻滚中他的脑海中浮现的人不是卓成,而是香消玉殒的林虞。他这才明白,她在他心中占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卓成一离开,文青山就沉了脸色,他将卓成留下的红色鸳鸯戏水肚兜扔进火盆烧了个干干净净,而后换上单衣踱到院内喝酒。
陆氏提着灯笼蹁跹而来,她坐到文青山对面开口问道:“事成了没?”卓成公主在寝房待了那么长时间,大约能成罢。
文青山抬头看向陆氏,陆氏眸中满是祈盼,灼热又明亮,他点点头,低声道:“成了。”
陆氏抚掌大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欢喜道:“青儿,卓成虽没林虞年轻,却柔媚丰腴,风姿绰约,算得上难得一见的美人,你与她也是般配的。能得到她的垂青,你的前程就不用母亲担忧了。”
陆氏眉眼含笑,似乎看到了儿子功成名就的景象,然而喜悦只维持了一瞬,就见文青山倏的站了起来,匆匆向马厩跑去。
文青山紧抿薄唇,打马疾行,他原以为林虞只是他的踏脚石,有用的时候好好呵护,没用了一脚踢开即可,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她已占据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一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他就心如刀绞!
什么似锦前程,什么高官厚禄,他统统都不想要了,他只想要林虞。他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凭白害了她的性命,他要将她找回来,她若是活着最好不过,她若是死了,他就在她面前磕头请罪。
终于到了陵园,文青山勒住缰绳,大步向陆悯的陵墓走去,走到陵墓旁边的时候,只见几个陆府的小厮蹲在一旁吃干炒花生。
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厮将手中的花生皮扔到地上,不满的嘟囔道:“陆管家就是杞人忧天,林家都被御林军围起来了,还能半夜出来刨坟挖墓不成?”
另一个小厮接连吃了几颗花生,开口安抚道:“咱们做下人的,就是主人养的狗,主人让往东就不能往西,你且把心放宽些,一夜熬着也快。”
另一人嬉笑道:“胡四儿与咱们不同,他今日刚成亲,连洞房都没入就被陆管家逮来守墓了,新娘子还在炕头等着呐,可不得心急如焚。”
众人这才想起胡四儿刚刚成亲,于是说了几个荤段子过嘴瘾,说的正起劲儿,只见穿着中衣的文青山已到了面前。
文青山生的斯文清俊,眉清目秀,今日却神色黯然、衣冠不整,与以往大相径庭。
原本吵吵着要离开的胡四现在也安分起来,他警惕地盯着文青山,以防他寻滋挑事。文青山与林虞的亲事人尽皆知,他今日过来莫不是想刨坟盗尸?
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知该如何是好。文青山是则阳候的外孙,虽说不甚受宠,到底有那么一层关系在,他若是执意胡闹,小厮们也不好下手。
夜幕笼罩下的陵墓十分肃穆,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压的文青山喘不上气来。他的虞儿此时此刻就躺在那陵墓中,生死未卜。
他陡然生出一股豪气,拔出腰间的长剑指向最前方的小厮,沉声道:“让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小厮又哪里敢让,得罪了表公子不打紧,将二夫人弄丢可是大罪。若真让表公子将二夫人的尸首带走,莫说侯爷了,哪怕陆管家也要剥了他们的皮。
带头的小厮委婉道:“天色已晚,表公子还是回府休息罢,陵园不干净,没得冲撞了您。”他话说的好听,心里却十分鄙夷文青山。
让林小姐给二爷陪葬的主意明明是他提出来的,现在又摆出这副深情款款的嘴脸,既当□□还想立牌坊,又当又立做给谁看?
文青山寸步不让,小厮也不敢后退,双方僵持起来。
好容易将陆悯安置在石凳上,林虞累得出了一身汗,墓穴湿寒,不宜久呆,她又拿起小铲子吭哧吭哧挖起土来。
陆悯背靠汉白玉墙壁,一条腿平放在地上,一条腿支起来,从袖兜中摸出一把瓜子,闲适的磕起瓜子来。
他一边磕瓜子一边饶有兴味的盯着林虞看,林虞被他看的脊背发寒,只好加快挖土速度。她一个闺阁小姐,连洗脸水都没打过,又如何干得了体力活,娇嫩的手掌心没一会儿就磨出了两颗滴溜溜的水泡。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水泡重重叹了一口气,出墓之路漫漫无期呀!
陆悯磕完了手中的瓜子,对林虞招招手,说道:“过来!”
林虞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拘谨的站在一侧,陆悯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将她拉到了他平放在地上的那条腿上。
他体温很高,像火炉一样,右腿紧挨着林虞的臀部,炙的她又出了一身汗。她紧绷着神经,强压下站起来的冲动,手足无措的坐在他的腿上。
陆悯将林虞蜷着的手摊开,瞧了一眼她手心的水泡,嘴里“啧啧”两声,然后将他箍发的玉簪拔了下来。
他的头发又黑又长,没有发簪的桎梏,顷刻间就散落开来,柔滑的发丝扫过林虞的脸颊,痒丝丝的。林虞侧过头,与他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陆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张开手臂搂住她的腰身,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腰很细,不盈一握,仿佛一用力就会断掉一般。
离的近了,林虞闻到陆悯身上有一股冷冽的柏子香味,柏子香多用于佛堂供养神佛,视人命如草芥的陆悯竟喜欢柏子香,实在是出人意料。
林虞再也不敢动了,只好僵着身子任由陆悯作弄。突然之间,手心传来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陆悯手中的那支青色玉簪已挑破了她的水泡,水泡内的液体流到手掌,又黏又腻。
待脓液流尽,陆悯拿出一块雪白的棉帕子,轻轻为她擦拭手中的液体,他擦的很仔细,就连指缝间也清理了一遍。
他低头看着林虞微微发抖的手掌,出言问道:“害怕?”
林虞诚实的点点头,而后才想起他是低着头的,看不到自己的动作,赶紧开口说道:“有些害怕,也有一些疼。”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倒也中听。陆悯抬起眸,看了林虞一眼,明眸善睐、姿色天成,容貌是真的中看。
他的眼神闪闪烁烁、晦暗不明,林虞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不看他了。这时手心传来一阵酥麻,她惊得睁大眼睛,只见陆悯在轻轻舔舐她的手掌心。
林虞又羞又惊恐,迅速将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磕磕巴巴道:“你、你,我的手很脏。”
陆悯没有理会她,又舔了几下才松开她的手掌,林虞赶忙将手缩在袖子里,偷偷把他的口水蹭在衣袖上。
她怕陆悯再做一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事情,于是鼓足勇气站起身来,快步向陵墓出口处走去,复又拿起铲子装模作样挖了起来。手疼就手疼吧,总比挨着陆悯来的自在。
文青山与小厮僵持了一会子,见小厮没有退让的意思,就挥剑向小厮砍去,他只会一些简单的防身功夫,虽然有满腔勇气,却近不了小厮的身。
带头的小厮左闪右躲,到底不敢跟表公子动手,大声对身后的同伴吩咐道:“快去请侯爷过来,就说表公子来抢林小姐的尸首了。”
同伴会意,跃上一旁的快马疾驰而去。
则阳候虽是文青山名义上的外祖父,内里却并不疼爱他,他必须在则阳候赶来之前打开墓穴一探究竟。就算是死,他也要死在虞儿身边,亲自向她告罪。
他心下着急,剑势不自觉就凌厉起来,看守陵墓的小厮不敢再大意,抽出腰间长刀与他缠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