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过年毕竟一年只有一次,盼了一年,总不好让她委委屈屈凑活过了。
楚烜披了件毛领大氅站在廊下,难得的,既没看书又没看公文,看的是放烟花的那个人。
薛妙手里拿着一炷香,小心翼翼地弯腰凑近点燃引线,点着了便连蹦带跳地后退,捂着耳朵放肆开怀地笑。
身后那猩红披风的一角不知何时被烟火燎了个洞,她也浑然不觉,东一个西一个地点烟花。
待围成一圈的四个烟花都点过,薛妙扔了手里的香喜笑颜开地扑到楚烜身前,接过贺嬷嬷递来的手炉,只过了手就塞到了楚烜手里,“我不冷,您拿着吧!”
她玩得忘怀,脸上不知打哪里沾了香灰,偏偏笑得粲然,连带着那抹香灰都显得格外生动起来。
楚烜问:“高兴了?”
薛妙连连点头,“高兴!”
她高兴极了,不顾许多人看着,身子一晃就扎进了楚烜怀里,头在他胸口很是依恋地蹭了蹭,道:“您对我真好!”
“除了我林家阿爹阿娘兄长阿姐,这世上就您对我最好了!”
楚烜搭在她背后的手一僵,心里默默数了数。
阿爹、阿娘、兄长、阿姐。
原来他排第五。
呵。
……
年后,京兆尹柳呈珉正式将城郊庄子密室一案奏了上去,皇帝命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推事,共同审理此案。
挪用军资乃是重罪,遑论此案中被挪用的军资是被卖给了大周的顽敌铁勒,一时朝野震动,风声乍起。
过了几日,不知又从哪儿传出了废太子楚明与此案有关的流言,流言霏霏,不胫而走,一日之内竟传遍了宝京城。在密谋刺杀秦王之后,楚明再度牵扯进这样的大案,不少百姓震动的同时似乎也为先前楚明刺杀秦王一事找到了新的思路——废太子通敌叛国,勾结铁勒,眼里自然容不下秦王这个让铁勒闻风丧胆的大周战神。
民情激愤,议论纷纷,薛妙去永兴坊吃个汤饼,就听左右邻桌都在议论此事,有位大哥,看起来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言语中处处夸赞楚烜,赞其是大周江山的半壁功臣,扛鼎之人,为楚烜如今的处境义愤填膺。
薛妙来得晚,坐在桌前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汤饼才端了上来。
白净的瓷碗冒着腾腾热气,香气飘扬而起,充斥着鼻尖,面片薄如韭叶滑嫩中不失劲道,鸡汤鲜香浓醇。薛妙夹了口面片,拨了拨碗里的葱花和青菜丝,捧起碗酣畅淋漓地喝了一大口汤,热汤入胃,暖意扩散至四肢百骸,不由得让人通体舒畅。
大半碗汤饼入口,邻桌的大哥谈兴不减,反而越发激动。
“别的暂且不论,就说秦王护守北境十五年,将铁勒驱逐出敕卢山一带,只这一件,便可称为不世之功!那废太子有哪一点能与秦王相比?竖子小儿!只会使些阴险诡计!”
说到激昂愤懑处大哥霍然起身,一掌将面前的方桌拍了个四分五裂。
桌子残块断腿四处炸开,薛妙惊得捧着碗换了个临窗的位置,一边喝汤压惊,一边光明正大地打量正梗着脖子给掌柜赔礼的邻桌大哥。
看不出,青衫布袍,文弱书生打扮的邻桌大哥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宝京的男人都这般与众不同吗?薛妙想起了楚烜,她嚼着嘴里的面片,后知后觉地想。
正吃着,这一桌又坐来一人,薛妙随意瞥了一眼,发觉是个见过的。
“清河县主?”薛妙吞了嘴里的面片,对在这种矮小不起眼的坊间汤饼铺子里见到这等珠玉美人深感惊讶,尤其这位美人还捧着碗叼着半张面片,同她刚才啾恃洸一样正伸着脖子津津有味地看戏。
萧云婧把目光从那位一掌拍断桌子的大哥身上移开,转头盯着薛妙打量了半晌,方才从脑海里找出了个身份与面前的人对应上,“……”
薛妙于是亲眼目睹了这位清河县主飞快咽下嘴边的面片,掏出帕子擦了擦嘴唇,挺直腰背端起下巴,几乎瞬息之间完成了从坊间铺子里喝汤看戏的百姓到仪态万千衿贵优雅的贵女的转变。
“秦王妃。”萧云婧扬起一抹端庄的微笑,矜持地朝薛妙点了点头。
薛妙看得目瞪口呆,久久方才回神,麻木地与之寒暄道:“县主也来吃汤饼啊……”
“王妃不也来了。”萧云婧接得很快。
薛妙被萧云婧的回答哽住,心里暗自庆幸清河县主不知道上回在麟德殿前她那个毫不犹豫的白眼被自己看到了,否则加上今天这一回……
薛妙觉得自己哪日被暗杀都是有可能的。——同为女子,薛妙也装模作样过几日,自觉能深刻理解萧云婧此刻的心情。
薛妙看了眼碗里剩下小半的汤饼,犹豫着是识时务地立刻走人装作没在此处见过萧云婧,还是吃完汤饼再走,
最终是白瓷碗里香气扑鼻的汤饼留下了薛妙,她三两口吃完余下的汤饼,连带着汤汁也喝得一滴不剩,放下碗正要向萧云婧告别,就听她道:“看王妃胃口不错,想来秦王近来身体有所好转。”
薛妙不解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懵怔着点了点头。
“好转了么?”萧云婧面露失望,旋即很快意识到面前坐着的是楚烜的王妃,她收敛了神情,露出一抹公事公办的微笑,“那真是……太好了。”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高兴的意思。
薛妙嘴角一抽,缄默片刻,起身同萧云婧告别,“县主慢慢吃,我先走了。”
“这就走了?”萧云婧觉得有些遗憾,能受得了楚烜那个讨人厌的家伙的人,一定不是个一般人,她还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呢。
薛妙下楼的时候险些撞上一个人,是个看起来与楚烜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身穿竹青圆领袍衫,腰束锦带,五官倒算不上多出众,只是周身气质清正,萧萧肃肃,掩盖了五官的平凡。
男子退了半步让开路请薛妙先行。
薛妙朝他点了点头,下楼在柜前等了片刻。
伙计将她另点的一份汤饼装进食盒,薛妙拎起食盒正要出门,便听身后传来了萧云婧的声音。
“……娇娇小小惹人怜的一个小姑娘,长得也挺美,只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怎么就嫁给了楚烜那个讨厌鬼,真是……”
第020章 戏码
方才薛妙下楼时遇到的一身竹青圆领袍衫的男子正是那位娶了宝京第一美人叫无数男子艳羡的平阳侯世子宋祁。
萧云婧一边与宋祁说着话一边从二楼拐角转过来,随意向下一瞥就看到了正要出门的薛妙。
身后声音戛然而止,薛妙拎着食盒站在胡式汤饼铺门前,仰头望了望天,转过身对着萧云婧笑得十分礼貌,“县主,好巧。”
惊不惊喜?我还没走。
萧云婧脚下一滞,旋即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梯,全然当作没看到薛妙,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
待走出一丈远,萧云婧回头,仿若才看到薛妙一般,眼底恰到好处的三分惊讶,“王妃还没走?”
“是啊。”薛妙微笑,配合她演这一出你假装没听见我假装没看见我们再来一遍的戏码,“县主吃完了?可还合胃口?”
“滋味不错,府上还有事,我先行一步,告辞。”
薛妙维持着端方的笑,朝萧云婧和宋祁点了点头,“县主,世子,慢走不送。”
……
立春过后,天气转暖,方时安琢磨了整个冬日的药浴便也提上了日程。
屋里地龙还烧着,暖意融融,楚烜泡完药浴,从湢室里走了出来。
薛妙踏进房门,就见他赤着上身,一边走一边穿寝衣,肌肤雪白更胜他手上的雪色寝衣,宽肩窄腰,走动时腹部隐约可见紧致流畅的肌肉线条。
薛妙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那露出的大片肌肤,下一息,楚烜已迅速穿寝衣,系上衣带。
薛妙眨了眨眼,神态自若地将手上的食盒放上桌,掀了盖子端出个白净的瓷碗,“这家汤饼果真如皇后所说滋味鲜美,我吃着不错,给您也带了一份,您趁热尝尝?”
楚烜披上外衣,走到桌前,正要坐下就见薛妙的目光意犹未尽地在他腹部上下扫过,他浑身一僵,只觉她的目光能穿透衣物一般。
他拢了拢松松披在身上的外衣,给腹部又厚厚遮上一层衣物,这才坐下,拿起羹勺先尝了口汤。
永兴坊的这家胡氏汤饼从楚烜记事起就开着,多少年了滋味从未变过。
楚烜吃了两口,握筷的手忽然顿了一顿,薛妙坐在他对面,单手撑腮,眼睛一瞬不瞬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灼灼,让他无法忽视。
楚烜强忍着不自在吃了小半碗的汤饼,终于忍不住抬眼看她,“王妃没有别的事了吗?”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他都忘了吃进去的汤饼究竟是何滋味了。
薛妙似是惊讶于他会这样问,瞪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这么久了,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楚烜微微一愣,就听薛妙面不改色地来了一句,“您就是我最要紧的事啊!”
楚烜握筷的手一颤,刚刚夹起的面片滑落进碗里,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抬头,动作僵硬地继续吃着汤饼,余光却总忍不住朝桌对面飘去。
碗里的汤饼不多时就见了底,然而楚烜除了尝到的第一口热汤,再没吃出来过味道。
贺嬷嬷收走碗筷,楚烜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却见薛妙趴在桌子上,头枕着交叠的双臂,歪头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
楚烜忍着浑身的不自在坐了回去,看向那双清可见底的杏核状双眸。
“我今日在永兴坊吃汤饼的时候……”薛妙跟他说起方才的见闻,“遇到一个大哥,他说您上马定乾坤,下马安社稷,一双手匡扶起天下,江山稳固有您一半的功劳,实乃大周扛鼎重臣,不世功臣……”
薛妙笑眯眯地看着楚烜微红的耳根,将大哥的话总结了一遍,刨去谴责楚明的部分,专捡好听的说给他听。
楚烜清咳一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话已出口他才醒悟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心中暗道药浴泡久了果真脑子不甚清醒。
薛妙被他问得一怔,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本着一万分的正经道:“我觉得,这位大哥说得极对!唯有一点他没说到,您不仅用兵如神算无遗策,只手匡扶社稷平定江山,您还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风姿特秀,光映照人,岩岩若孤松独立,朗朗如日月入怀,真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神仙中人!”
薛妙一本正经地拍着马屁,漆乌眼珠不躲不闪地看着楚烜,胜在一个诚恳自若。楚烜虽然心知她有三分是为了讨他欢心,仍是叫她寥寥几句话说得通体舒畅。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竟让他生出护佑江山十五载只为了等她这几句话的想法,好在他很快回过神,定了定心,压抑住这等荒谬的想法。
薛妙说得口干舌燥,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在楚烜隐隐透着几分自得的期盼眼神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但您知道吗?这位大哥青衫布袍,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能一掌将铺子里的榉木方桌拍得四分五裂,实在是……人不可貌相呐!”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去瞥楚烜的手,“您……”
端看神情,不用她说楚烜已猜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方才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十分莫名。
他收回手,神情漠然道:“不能。”
能也不给她看。
薛妙蠢蠢欲动的手顿在了半道,小心翼翼地瞥着楚烜,有些不明白他好好儿的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她悻悻然摸了摸鼻子,还坚守着自己盲目的固执,咕哝道:“我觉得您能……”
她哪来的自信?
楚烜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心情又小小地飘了起来。
……
元日已过,年味不减,宝京城中仍时不时能听到鞭炮烟花的声音。正月初五过后,城中的贵女夫人们开始频繁走动起来。
初六这一日,薛妙收到一封散发着梅花冷香的帖子,帖子上用金粉绘着梅花的底纹,秀气的簪花小楷写了几句客套话,大意是邀她去永嘉伯府赴宴。
正月初七是人日,大周百姓在这一日素有登高会友的习俗,在这一日设宴实属常事,奇怪的是帖子来自永嘉伯府。
“王爷从前当着满朝文武下过永嘉伯的脸面,自那之后永嘉伯的帖子便再没送来过。”
贺嬷嬷说得委婉,楚烜岂止是下了永嘉伯的脸面。嘉和十年,西山围场之上,楚烜是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室宗亲的面给了永嘉伯一鞭子,抽得那位按年岁来说能当楚烜爹的老伯爷屁滚尿流,颜面尽失,回去之后硬是哼哼歪歪地告了三个月的病假,还是皇帝下旨亲自问了病,他才肯出来见人。
这位世子夫人难不成是想趁机给永嘉伯找回场子?薛妙捏着处处精致可见用心的帖子,漫不经心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