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说刚才在书房里他家少爷表演的那一通——
长顺对着自个儿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发誓,那就只有俩字能形容——浮夸,还是浮夸!
自个儿都看出来了,长顺就不信那位公主殿下看不出来。
“要不然少爷,咱换个目标?”想着想着,长顺又开始出馊主意,“比如前阵子缠您缠得紧的那位崔小姐,哦对了,还有给您写信的那位什么县主?县主虽然比不上公主,但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吧,而且那位跟您年纪也更相当,更相配,这样一来,您的名声也更好听。”
再而且,虽然乐安公主并不怎么见老态,四十多依旧是个大美人,但打心眼儿里,长顺还是希望自家少爷能娶个年纪相当的妻子,这样他也能对得起去世的老爷夫人啊。
然而,对于长顺这个提议,睢鹭却头也不抬地便否决了,“不行。”
长顺急了:“为什么不行啊!”
睢鹭终于抬头。
“长顺,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公主?”
长顺不假思索:“因为公主深得皇恩,是一顶一的贵人。”
从跟着少爷来到京城后,长顺可没少听到这位乐安公主的传闻,虽说京城处处是贵人,但贵人也分三六九等,而乐安公主,就无疑在那第一等,尤其是女子中,说乐安公主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攀枝攀高嘛,长顺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自家少爷的选择。
然而,却听自家少爷道:“是,也不是。”
长顺:“啊?”。
“若只为借势的话,公主绝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卢嗣卿,都比公主更好。”
长顺:“啊?”
睢鹭笑笑。
选择了公主,无论如何,他的名声都不会好了,再怎么辩解,睢鹭这个名字也只会为人所不齿,世人只会认为他是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徒——当然,这点似乎也不算说错。但若他选择与他年纪相当的贵女,起码非议会小一些,甚至会为人所歆羡,再演地好一些,久而久之,传成才子佳人的佳话也未尝不可。
而若选择卢嗣卿之流,那就更好办了。
再怎么说,卢嗣卿也不会跟男人成亲,而这么久了,他也没在外面听过卢嗣卿喜欢男人的传言,可见卢家并不欲宣扬此事,卢嗣卿再怎么荒唐也只是私下,那么,若他顺从了卢嗣卿,只要哄好了卢嗣卿,再遮掩地好些,两人大可表面装作知交往来,届时,他借着卢嗣卿借着卢家扶摇直上,名声却丝毫无损,岂不更好?
然而,换成公主,因为公主是女人,因为公主的年纪,这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人们对老夫少妻习以为常,对少夫老妻却啧啧称怪,因为世间向来是老夫少妻常见,少夫老妻鲜有,虽然常见未必正确,鲜有也未必谬误,但世事便是如此,打破世俗,就必然要承受世俗的责难。
所以,早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睢鹭便想好了所有可能遭受的非议,也有了足够承受其的勇气。
睢鹭想的这些,长顺不懂,但长顺想着少爷比他聪明,少爷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选其他人比选择公主还好,可这样一来,长顺就更疑惑了。
“既然这样,少爷你为什么还要选择公主啊.”长顺万分不解道。
睢鹭眨眨眼。
“这就要回到你刚刚的话了。”
长顺:“啊?”
却见他家少爷对着他粲然一笑:
“因为,我对公主也是真心实意的,只是,真心实意和真心实意,也是不同的。我对公主的真心,与齐大人对公主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但再怎么不同,也是真心。”
长顺:……
少爷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被自家随从用这种眼光看着,睢鹭也不在意,只是笑笑,眼角余光看一眼仍旧没有动静的书房,然后,便继续低头,折腾那根可怜的韭菜。
说不动少爷改换目标,而少爷的目标又眼看要被齐大人挖墙脚,长顺很是忧愁,难得地心思细腻,满腹愁肠起来。
正满腹愁肠着,抬头看见浓重暮色里已经暧昧不清的公主府,和公主府外,高楼佛塔鳞次栉比的京城,长顺突然心头一动:
“少爷,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家吧?”
京城虽大,可却好像并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襄邑虽小,却起码是生长的故土,坏人又哪里都有,既然如此,还不如归去,好歹家乡还有亲朋故旧。
回家?
睢鹭摆弄韭菜的动作陡然一停。
随即抬头,看着长顺,平静道:
“可是长顺,你忘了吗?”
“我已经没有家了。”
长顺一愣。
忽然眼眶一酸,随即扭过头去,不让眼泪在自家少爷面前掉下来。
可即便他扭过头,睢鹭又怎么会没有发现他在哭,不禁笑道:“哭什么。我没有家,但幸好你还是有的,若是想家的话,就回去吧,我问公主借些路费——呃,公主应该会借吧?”
听到他这样说,长顺却哭地更厉害了。
他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他家少爷哭。
*
可能长顺有乌鸦嘴的潜质,也可能事实真是如此,长顺只是把事实说了出来。
这一天,直到暮色彻底消散,月升星起,齐庸言离开公主府,睢鹭都没能再见到乐安公主。
齐庸言从书房走出,看到蹲在台阶上玩韭菜的睢鹭时,侧身瞥了一眼。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
没有多少情绪,更没有见到情敌时的紧张与恨怒。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也的确如此。
和他与乐安那么多年的相伴纠缠相比,一个仅仅只有长相出色的少年,一个乐安仅仅见过几面的少年,完全不值一提。
齐庸言走了,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有仆人走过来,将檐下的宫灯次第点起,晕黄的灯光取代暮色,照在睢鹭白玉似的脸上。
睢鹭望向书房,似乎在等待某个人从里面走出,唤他的名字。
然而,他没有等到他想的那个人,而只等到冬梅姑姑出来,站在台阶上,似乎带着怜悯地对他道:
“公主今日累了,不再见人。”
这话仿佛直接宣判了他的失败。
长顺的脸瞬间垮下来,一脸哀戚地看着自家少爷。
却见他家少爷还在笑。
似乎也觉得睢鹭这样太惨了,冬梅姑姑赶忙道:“当然,公主也说了,若你无处可去,可留宿公主府,若是你想离去,公主也为你准备了一份盘缠。”
说罢,冬梅姑姑赶紧递上一个荷包,看着鼓囊囊的。
睢鹭却没有接。
而是笑眯眯地道:“那就多有叨扰了。”
冬梅姑姑拿着递不出去的荷包,神情呆了一下,随即,看睢鹭的目光更怜悯了一些,却同时——
又平添了一分蔑意。
冬梅姑姑也不是真傻。
虽然自个儿觉得自家公主哪哪儿都好,只有别人配不上自家公主,而没有自家公主配不上的别人,但再怎么想,这个睢鹭也跟自家公主年纪差太多,又才见了两面,说有多深的感情,冬梅姑姑是不信的,偏偏傍晚时,睢鹭在书房说出那一通明眼人都能听出是鬼话的话。
如今又赖着不走。
冬梅姑姑只觉得,这孩子攀附她家公主的心可真坚定,脸皮也够厚。
攀附她家公主的,冬梅姑姑见得多了,不至于厌恶,但多瞧得上,那肯定也没有。
冬梅姑姑的眼神,睢鹭自然看到了。
可他仍旧笑笑,不说话。
等到侍女引着他和长顺去客房时,恰好又经过书房的窗外,睢鹭扭头看去,发现房里仍旧亮着灯,窗扇却已经被放下,隔着窗纸,屋内透出朦朦胧胧的光,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睢鹭顿了顿,往窗台的方向走了走。
领路的侍女听到身后声音不对,赶忙回头,便见那少年站在公主书房窗前,手还放在窗台上。
忙道:“哎哎,未经允许,不许靠近公主房间!”
听说今儿傍晚没看好少年,叫少年私自靠近书房窗户的侍女可叫冬梅姑姑好一顿骂呢,侍女可不想自己重蹈覆辙。
听到叫喊,少年回头,冲侍女一笑,“抱歉。”
窗纸透出的朦朦胧胧的光,投在少年羊脂白玉似的脸颊上,在黑夜里,却益发显得其温润白净,再加上那个笑容,侍女脸颊倏然一热,顿时明白了傍晚那些侍女为什么会看不好这少年。
不过,她可不是会为美色动摇的女人!
侍女挺挺胸膛,铁面无私地催促少年快走。
睢鹭笑笑,跟上侍女的脚步。
而他身后,昏暗的夜色中,乐安书房窗外的窗台上,侍女没注意到的地方,赫然放着一个小东西。
一个韭菜挽成的同心结。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第26章 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
睢鹭就这样在公主府“暂住”了下来。
乐安没说赶人, 睢鹭也不提要走,就住在公主府专为客人留宿准备的客房里,客房离乐安的住处较远, 想偶遇乐安基本不可能, 而经过第一天的疏忽事故,公主府上下明显对睢鹭更加戒备了些,未经允许, 睢鹭连客房所在的院落都难出去,更遑论接近乐安。
只能等待传唤。
而这一等, 就是七天。
第七天,冬梅姑姑奉乐安命,来找睢鹭时,还没见到人,便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一阵琅琅的读书声。
有清澈干净的少年的声音,但更多的, 却是稚气的孩童的声音。
冬梅姑姑一阵错愕, 赶紧穿过垂花门, 走进院落里。
却见往日空荡荡的客房院落里, 空地上,少年和六七个孩子席地而坐, 孩子围着少年, 少年带着孩子, 齐声背着诗:
“《悯农》, 李绅。”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