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她的宠爱肆无忌惮,任由心中猜疑的种子成长壮大,却又在发现那种子撑破了两人之间平静美好的表面关系后,再后悔不及地想要挽回补救,但想的……却依旧只是自己的感受。
因为不舍得就不放她离开,哪怕明知道什么才是她所向往的。
李承平捂住了脸。
“姑姑……”
他的声音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
但是,自私就自私,谁不自私呢,而且,她为什么想离开?不就是因为他之前伤了她的心么?可是他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以后他会好好地对她,会让她余生无忧,再也不会多疑猜忌,再也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别说一个睢鹭,再来什么人,只要她想,只要她愿,他都会依她……
他明明已经这样决定了啊。
“我不想让您离开,所以不要走,好不好……”
乐安静静地看着他。
这个曾经被她抱在怀里背在背上的孩子,早就已经长成一副伟岸的身躯,比她高,比她壮,足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可他此时低着头,弯着腰,腰背佝偻如虾子,没有一点高大威严的架势,而是还像她的记忆中那个孩子,贪心、犹豫、不成熟,莽撞地犯错后又觉得所有错都可以弥补,然后下一次又再次犯错,毕竟她宠着他,毕竟她不会真正对他生气,毕竟,他早早便知道,他是这天下的主人。
乐安闭上眼睛。
或许,这也是她的过错。
在她忙于政事,在她忙于将他教导成一个合格的君王时,却忘记了最重要的,成为君王之前,要先成人。
“承平,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地还政于你吗?”
李承平猛然抬头。
乐安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权利的交替从来不会如想象中平滑,哪怕是最亲的关系如父母子女,哪怕他们本身想要平稳,他们背后所站的人也不会,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来不是说说而已,所以当年,她想要还政时并非没有阻力,甚至阻力就是来自于自己身后,而李承平那边,也未尝没有猜疑和担忧,那些以纯臣自诩的幼帝派,从始至终都在忌惮着她,防备着她,而这样的担忧,又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了李承平,以致即便最终她还是将天下交到他手中,但猜疑的种子却终究还是越长越大。
她并非不知道这些,也并非没有料到自己如今会落得的场面。
但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甚至是排除万难地,将天下交给了他。
为什么呢?
“因为姑姑您从来没有过私心,我知道的,侄儿都知道的!”李承平急忙说道。
他曾经也忐忑过,害怕过,因为他深知自己不如姑姑,因为他深知那些全心全意敬佩跟随着姑姑的人未必能够全心地跟随着他,所以他忍不住忐忑害怕,但是,乐安的做法打消了他的害怕,她没有沉溺,没有留恋,干脆利落地在他十八岁生辰时便彻底将政权交予了他。
若不是后来她还总是关心朝事,若不是他听信了王铣等人的话……
李承平痛苦捂脸。
“姑姑,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不,你不知道。”
乐安轻声道。
“你以为我还政于你,只是因为我不贪恋权势,亦或是因为我真心疼爱你,将你当做亲儿子吗?”
李承平怔愣抬头。
难道不是吗?
乐安长叹一口气。
“那是一部分原因,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更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
“我只是,不想让这好不容易太平的天下,再有一丁点的动乱。”
固然,她可以继续把持权利,指点朝纲,甚至如果她想,效仿前朝那位登上大宝的女帝也未尝不可,但是,不说李承平无罪,她下不了这个手,这个江山,也经不起再一次动荡了。
政变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它总是伴随着流血、冲突,甚至战乱。
而刚经历七王之乱没多久的国家,刚刚失去无数百姓的国家,再也禁不起一点折腾。
这个天下,不需要一个权势过大的长公主。
所以她利落地放手,放下这天下最为尊贵灼热的权柄。
哪怕孩子还未长成,哪怕知道孩子心里对她可能还有猜忌。
说她妇人之仁也好,说她胸无大志也好,但这是她的选择,她的人生。
只是,做决定时再如何潇洒,真正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实时,却还是忍不住会伤心,会难过,会不甘。
所以,本来她已经想要就这样渡过余下一生。
却在遇到那个少年后。
却在看着那个少年闪闪发光的愿望和理想后。
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些被自己放弃和遗忘的东西。
她才四十出头。
她远还没有行将就木,老态龙钟。
甚至,就算她已经老态龙钟、七老八十又如何?
只要她还活着。
只要她相信自己仍旧年轻,仍旧风华正茂。
那么,她就还可以做很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
放弃了皇权,不代表要放弃一切,更不代表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活着的意义。
所以,她将目光看向那遥远的地方。
既然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她的存在对这个江山这个朝堂就是隐患,那么她就离开,离得远远地,去那遥远的地方寻找她曾经放弃的东西。
因为,那才是她一直追寻的,存在的意义。
第103章 正文完结
夕阳西下。
官衙下衙早, 午时一过,人便少了,到日落西山, 更是几乎没了人, 只卢玄慎仍埋首案牍,直到饥肠辘辘时,才豁然抬首, 便见窗外的天光,苍白中带着一丝橘红, 虽还明亮着,却显然已到了日暮时分。
卢玄慎怔坐了片刻。
一旁侍立的随从见他终于抬首,忙上前来,小声道:“大人,前些日子老爷给范阳去信,请姑奶奶家的姑娘们来府里小住, 这不, 今儿刚到, 所以老爷要您今日早些回去, 见见姑娘们。”
卢玄慎从怔愣中回神,嗤笑一声。
“他还真是贼心不死。”
随从低着头不敢回话。
卢玄慎起身, 收拾了下桌案后便离开。
随从松了一口气, 忙跟上, 然而, 跟上才发现,卢玄慎走的方向并不是回卢家,而是往宫里去。
宫门还开着,以卢玄慎的身份, 连核验都用不着,凭脸便被放行了,一直走到内宫,才有内侍去禀报,过一会儿,内侍又来回卢玄慎,说陛下在含元殿偏殿,让卢玄慎直接过去便是。
卢玄慎的眉毛微微扬起。
李承平是个勤政的皇帝,除了早朝时固定在含元殿,早朝以外的时间,便基本都泡在了日常处理政务的紫宸殿,连后宫都少去,而含元殿偏殿……若不是今日上午,那个女人直接跑到含元殿,被宫人引去那里等候,李承平怕是连殿门朝哪开都不记得了。
难道……她还没有走?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即胸口便立刻又涌出熟悉的躁动和炽热,卢玄慎按住胸口,大步朝着含元殿偏殿而去。
一路走来,日头越来越低,却也越来越引人瞩目。
从白色的光球变成橙红色的火球,火球染红了西方的半边天,无数如棉如絮如柳的云层被渡上辉煌的橙红金红鲜红之色,那光芒那色泽,艳丽地惊心动魄,煌煌赫赫,将天幕下的一切一切都染上绚烂的光辉,叫无数小太监小宫女兴奋地仰起头,朝着那烧遍了天空的云彩欢呼惊叫。
卢玄慎也抬头看了一眼那天,只一眼,便觉得艳丽地刺目。
他愈发快步地走向偏殿。
却在走入偏殿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不适。
相比外面天色的灿烂辉煌,偏殿里太暗了。
还不到夜晚,因此殿里灯烛都未点上,且门窗紧闭,以致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卢玄慎,甫一进入便仿佛变成了瞎子,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殿内的光线,看清殿内情形。
他看到李承平背对着他坐着,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陛下。”
卢玄慎走上前,施礼唤道。
李承平缓缓抬头,看向卢玄慎。
脸上满是泪痕。
卢玄慎大惊,又上前一步,“陛下?!”
同时心中已经在思索。
能让李承平失态至此的人,除了那个女人根本不用做他想,但是,即便是她要走,以他的了解,李承平也不会哭成这样,那么,她到底做了什么?
“乐安公主——”卢玄慎皱着眉头没带好气地吐出这四个字。
然后手里就被塞了什么东西,很重。
他喉咙哽住,低下头,便见李承平将一厚厚的书塞入了他手中,书用线封装,书封无一字。
“陛下?”他疑惑地又唤了一声。
“你翻开……”李承平声音嘶哑。
卢玄慎皱着眉,翻开了书页。
无字的书封里,书页是上好的雪白宣纸,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娟秀却有力的蝇头小楷,卷首六字——“吾侄承平亲启”。
卢玄慎愣了一下。
书封一翻开,看到那字迹时,他便已经猜出了字主人是谁,因此看到卷首那六字也并不太惊讶,让他惊讶的是——这样的卷首词,不应该用在一封信上吗?为何却是一本书?
他忙往后翻。
随着他的翻动,雪白的宣纸如雪花般纷飞,而雪花之间,是密密麻麻煤一般的黑点,全是与第一页相同字迹的蝇头小楷,没有一页空白,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
卢玄慎翻地手有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