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鹭。
哦豁。
明白了。
乐安彻底明白了。
接下来,都不用乐安问,几位跟乐安相熟,不那么拘束的小姐,便争相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果然,不独京城人长了眼睛,美人在哪儿都是美人,据说那位睢小公子,在襄邑时便是顶顶有名的人物,每每出门,其境况堪比潘安卫玠,尤其去年上元节,花灯夜,他现身灯市,被人发现后,竟引得满城少女竞相追逐。
又说他曾在襄邑学馆念书,除非休沐,学馆外便总是围满了想要见他一面的人,甚至导致学馆内其他人出行都不方便,以致引起学子不满,最后他不得不退了学馆,在家读书。而他写下的字纸,哪怕是揉皱了、写废了的,一经流出,也会有人高价买去。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乐安悠悠听着,看着小姑娘们羞红又兴奋的脸颊,那些听起来几近离奇的事,便似乎有了几分可信。
真有那么好看吗?
她想着,便问刘小姐。
“你认识他?见过他几次?”——真那么好看?
最后那句话还没问出,却见刘小姐的脸色忽然一紧,而其他小姐们,其中比较早熟稳重的,比如国子祭酒家的小姐,也陡然变了脸色。
小姑娘虽然早熟,却还不懂掩饰,直接把惴惴不安写在了脸上。
而察觉到气氛变化,剩余几位小姐,也陡然受了影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也都变了脸色。
而乐安还稀里糊涂呢。
直到有位小姐悄悄地、满是怜悯地看了看刘小姐。
乐安才陡然开了窍。
敢情——这是突然想起乐安和刘小姐的“尴尬”关系,觉得乐安那句话是特意刁难刘小姐?
也是。
虽然本朝民风算是开放,但那也只限于没有婚约的,刘小姐一个马上要嫁人的,自然要避避嫌,不能跟其他小姐们一样大谈特谈美少年,更不能说跟那美少年有过什么过往,更何况——
问出这话的,是乐安。
是刘小姐即将要嫁的男人的前妻。
还是个位高权重的、一句话就能叫刘小姐置身万劫不复之地的,前妻。
从小姐们的角度看来,乐安这话怎么看怎么都不安好意。
乐安扶额。
虽然这两年是肆意了些,但,她的名声,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真就是单纯好奇下美少年而已,谁叫在场的就她一个没见过真人。
正要说什么。
背后突然“咔吱”一声响,是厢房门板被推动的声音,随即,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转眼间,乐安跟前就多了个人。
正是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一把挡在刘小姐身前:“公主有什么不满,只管冲老身来就是!”
乐安微微张大了口,没能说出话。
“遂初是我亲自相看的孩子,知书达理,性柔纯善,孝顺大方,恪守闺训,齐家没一点儿不满意,庸言也没一点不满意!”
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仿佛护犊的母兽,生怕身后的幼崽被乐安这个大灰狼给叼了吃了去。
乐安:……
乐安觉得很没意思。
这世间最难的事之一,就是扭转他人的偏见,哪怕你位高权重,哪怕你心怀磊落,也管不了心存偏见的人怎么在心里想你,因为,有些人总是以自个儿的狭隘揣测他人——他自己那样,便以为别人也都那样。
就好似井里的青蛙,自个儿看到圆圆的井口似的天,便以为别人眼里的天,也全是那样儿的。
你便是把这青蛙捏死,它也不会觉得自个儿有错——怕不是还觉得自个儿是为了捍卫真理、反抗强权而献身呢。
乐安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不是这样的。”一道温柔的声音叫乐安止住了脚步。
她扭头,惊讶地看到,说话的竟是那位刘小姐。
刘小姐上前一步,走到齐老夫人和乐安之间,先是福了一礼,随即,朝齐老夫人轻声道。
“老夫人,公主殿下很和气,刚才还在跟我们说笑呢。”
说罢,又看向乐安,道:
“殿下,臣女只曾远远见过那位公子样貌,知道的趣事,也都是家乡百姓众所周知的。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第11章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臣女与那位公子,私下从未见过。”
十五六岁的少女,说起来还是个孩子,身量纤弱,眉眼未开,此刻深深地低着头,弯着腰,姿势恭谨,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而两只放在身前的手,攥地那样紧,以致指节间甚至出现了白痕。
这样紧张……
所以,真的没见过吗?
还是单纯惧怕公主的威势?
乐安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她看着少女,心底有一丝怜悯,还有一丝感叹。
感叹齐庸言这可是真的、真的、真的走了狗屎运……
这么年轻貌美又有自知之明的孩子,怎么就没叫她遇上呢!
她摇摇头,叹叹气,伸出手,虚虚扶向少女。
“起来,”她说,“不必害怕,你没有错,相反——你很好。”
刘遂初并未敢真的起身,只是微微抬头,愣愣地看着乐安。
乐安却已经没在看她,乐安看向了齐老夫人。
齐老夫人仍兀自愤愤不平,且被自个儿未来儿媳驳了话,脸上颇有些挂不住的意思,面色又羞又恼。
乐安一边拿了压裙角的环佩把玩着,一边噙着笑道:“齐老夫人,你是真觉得,我不会告诉皇上,让他降齐庸言的职?”
齐老夫人陡然张大了嘴,瞪大了眼。
“你、你……”
乐安环佩一摔。
玉质环佩在明红的裙摆上砸起血浪似的涟漪。
“你什么你,齐家自诩书香门第,诗礼传家,齐老夫人却连敬语都忘了怎么说了?需要我教您怎么称呼一位品秩远在您之上的公主吗?”
她收敛了笑,声音冷如冰,利如刀,明明音量不大,甚至身躯也只能与齐老夫人平视,但莫名地,却叫人觉得她是居高临下的,是在俯视着齐老夫人。
更莫名地,叫人心虚胆寒。
中庭一片死寂。
远远仍然喧闹着,香客们的说笑交谈声,僧人的诵经声,风声,鸟声,扑簌簌花落声,而近处,却是全然的一片死寂,从未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年轻小姑娘们吓得两腿战战,脸色苍白,大气都不敢出,而齐老夫人……
她曾经是见过乐安这副模样的,只不过,显然,好日子过太久,忘了。
无妨,乐安这就让她想起来。
“公、公主……”
齐老夫人喃喃着,嗫嚅着,忽然,双膝一软,“噗通!”
跪倒在乐安面前。
“是老身……糊涂……”
她俯下身,深深地,向乐安拜伏。
中庭比方才更加死寂。
小姑娘们瞪大了双眼。
乐安低下头,看着这个曾被自己唤过“婆母”的女人。
她头发已经斑白,身躯伛偻,穿着灰褐色衣衫的身躯紧贴着泥土的庭院地面,乍一看,不像一个人,倒像是只巨大的、趴伏在地面上的虫子。
卑微而可怜。
可又怪谁呢。
满庭死寂中,乐安什么都没有再说,拂袖而去。
今天,也仗势欺人了呢。
*
乐安直接去了供奉着她母亲先孝慈皇后牌位的大殿。
大慈恩寺方丈知晓她要来,早早摒退了闲杂人等,此时偌大的大殿再无旁人,乐安进了殿,对今日跟着她的四位侍女道:“不用陪我,你们随意去玩吧。”
侍女们知晓她习惯,不多说什么,欠身退下,去了大殿旁边可供休息的偏殿。
乐安没再在意侍女动向,只安静地,一步步走到孝慈皇后的牌位前,在沙弥早放好的蒲团上跪下。
面前就是孝慈皇后的牌位,红木为座,金漆做底,不到半臂长的一块木牌,却似乎就代表了乐安的母亲。
乐安没见过她的母亲。
她一生下,孝慈皇后就因产后血崩而去世了,据说孝慈皇后生第一胎,也就是乐安的胞兄、李承平的父亲时,便十分凶险,身体垮了许多,到怀上乐安时,也并没有好多少,乐安还未降生,御医便隐晦地说太子妃这胎凶多吉少,弄不好,一尸两命,及早做出选择,还能保住其一。
乐安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她被生下,她的母亲死去。
所以她的父亲登基后,为她母亲追封谥号为孝慈,牌位也得以被单独供奉在大慈恩寺。
所以乐安从小就是个没娘的孩子。
父亲新娶的太子妃对她不苛待不亲近,侧妃侍女们敬她怕她,所以她知道母亲这一概念的存在,但却似乎从未清楚,真正的母子母女,应该是个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