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竟然真的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算大,落在地上就化掉了,就像漫天飘着柳絮一样。
王赞和陆氏坐最前头的牛车,王竣和彩云坐后面一辆,其余的家眷各分乘几辆牛车,再加拉物品的,浩浩荡荡的一个车队,在路上特别惹眼。
王赞坐在牛车中不肯下来,陆氏在驿亭外面走来走去,不时翘首以待,不时往手心里呵气。
王竣掀开车上的帘子,对她说:“母亲,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走吧。阿弟在宫中当值,未必能来送。”
“他说了会来!”陆氏坚持。这一去徐州,虽然离得也不算远,但肯定不能像从前一样常见到了。
远处传来一阵飞驰的马蹄声,陆氏喜道:“来了!”
王端骑马飞奔到陆氏面前,然后翻身下来。他又长高了一些,比从前更结实了,目光坚毅,已经有了个将领的雏形。
他单膝跪下,拜道:“父亲,母亲,孩儿特来送别。”
“这么冷的天,别跪地上了。”陆氏把他扶起来,用力抱了抱他,“你独自留在都城,母亲实在放心不下。切记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得空,便到徐州来找我们。”
“我会的。母亲也多保重。”王端将陆氏身上的貂裘拉拢,又拂掉她头发上的落雪,“母亲多劝劝父亲,此次陛下已是留情。虽丢了扬州刺史的职位,但只要父亲痛改前非,等四姐姐从行宫回来,定会找机会向陛下求情。”
“傻孩子,你四姐姐不会从行宫回来了。”陆氏摸了摸他的肩膀,“帝王的感情本就如昙花般短暂。你四姐姐嫁到宫中半年,肚子都没动静,陛下怕是厌弃她了。否则,你父亲也不会被贬。”
王端争辩道:“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你还小,不懂这些。不提也罢。”陆氏去车上拿了特地给王端做的一双靴子,拉了拉靠在窗边的王赞。王赞不肯露面,她瞪了王赞一眼,自己走到王端面前,“这你拿着。你父亲身体不适,就不出来见你了。快回吧。”
王端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是觉得丢脸,才不肯露面。
“父亲,母亲,兄长,一路保重!”
王端抱拳,陆氏回到牛车上,王竣也在车窗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车队就一路往前行去。
走出老远,陆氏还在回头望,王赞抱怨道:“冷死了。把帘子拉上!”
陆氏坐回来,又瞪了他一眼,“五郎不是你儿子?他辛苦跑出来送我们,你就不能见他一面?”
王赞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狼崽子养久了,真当是你亲生的?”
陆氏震惊,压低声音,“你不要命了!”
王赞冷冷一笑,“事到如今,我有何惧?大郎的年纪比五郎大那么多,如今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这里头,没有阿兄动的手脚,我死都不信。我早就说过,阿兄真嫌弃五郎的出身,就不会丢给我们养,当年更不会让人生下他。当初阿瑶进宫,怎么不想着拉大郎一把,反而把五郎带去?这根本是他们那房一早就合计好了。连阿瑶被贬去行宫,五郎都没有受到影响。只有你还傻乎乎地替他人做嫁衣!”
“我听不懂你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只知道,五郎喝我的奶水,在我的身边长大,跟大郎一样叫我母亲,他就是我儿子!”陆氏双手叉腰,“当初五郎进宫做的可是宫门卫,你还一直嫌弃。如今五郎有出息,你又眼红了!”
王赞懒得跟这个蠢妇多言,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
这次姚安县出事,王家上下,就折了他一个,其他人都好好的。王允不过是破些钱财,爵位和职位都得以保留,何其不公。姚安县孝敬的钱,本就多半进了宗主房的口袋,却要他来顶罪,他是有苦难言。
这么多年,他苦心孤诣,委曲求全,对王允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到头来,说被舍弃就被舍弃了。所谓的兄弟情,在生死关头,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手再次摸到袖中那一封密信,有种紧张又兴奋的感觉,就好像挣开了一直以来的枷锁,终于可以策马狂奔了。
那人说得对,与其永远做一条依附别人,摇尾乞怜的犬,倒不如做自己的主人。
只要他们联手,无论是萧衍或王允,最后都会成为他们的手下败将。他没有王允那么大的野心,封侯拜相也就足够了。
这样想着,王赞这几日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甚至还哼起了曲儿。
陆氏看着他的表情一时晴一时阴,就跟魔怔了似的,连忙坐得离他远了点。
第115章 迎接。(一更)……
腊八这日, 豫州也下了雪。
行宫的宫人忙着杀猪宰羊,祭祀灶神。原本冷清的行宫好像也有了点腊月热闹的气氛。
王乐瑶坐在寝殿的窗下,身上披着厚厚的貂裘, 伸手看雪花一片片落在掌心, 天地有种宁静的美感。
“娘娘,您怎么能开窗呢?担心着凉。”竹君在她身后说,伸手就要把窗户关上。
王乐瑶拉着她, “不能出去,总要让我透透气吧?”
她的口气, 无奈又苦闷,竹君也觉得不忍心。关在这行宫里,哪里也去不了,陛下也不在,娘娘的确是寂寞了。
“那您把这碗粥喝了。”竹君把一个瓷碗从托盘上拿起来。
那是一碗熬得粘稠的红粥,王乐瑶喝了一口, 皱眉道, “好甜。”
“婢子用红糖, 红枣熬的, 还加了一些药草。甜味足够盖住药味了。”竹君笑眯眯地看着王乐瑶。
这些日子好好用药用膳养着,王乐瑶已经恢复了气色。可马上就要进行的第二次医治, 又让竹君提心吊胆。
王乐瑶喝完粥, 把空碗递给竹君, 她大概是这世间最配合的病人了。
“八娘在做什么?”她问道。
“八娘跟许奉御在一起, 大概在商量给娘娘医治的事。娘娘要见她吗?”
王乐瑶点了点头,“你去把她叫过来,我有些事情想当面问她。”
竹君领命去了,不久刘八娘就到了王乐瑶的面前, “娘娘找我?”
王乐瑶看着外面的落雪,声音很轻柔,“昨日,我无意间听到你跟许奉御说话,但你的话没有说全吧?”
刘八娘一惊,没想到自己说的话竟然被皇后听见了。她沉默片刻,才说:“我这些年在未央居,对女子骨相也有所研究。先天不能怀孕的女子,一般的特征是身量娇小,胆经闭塞,盆骨狭窄,腹壁较薄。但娘娘基本不符合这些体征。反而是您排出的血,跟常人不同,血色暗沉。”
王乐瑶尽量平静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被人下药了?”
刘八娘吓得跪在地上,“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胡言乱语的,请娘娘恕罪。”
“你对我不用有所隐瞒。”王乐瑶轻笑了一下,笑容却很冷,“有些事情,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刘八娘这才说:“许奉御说,娘娘的病症,更像是长年累月被人下了微量的不能致孕的药物所致,因为不是毒,所以查不出来。那些药融入血液肌肤之中,损害您身体的根底,难以拔除,所以才子嗣艰难。若没有巫医的方子,用蛊术换血,恐怕长此以往,您的身体会不堪负荷,不到花信之年就会……兹事体大,许奉御跟我都不敢乱说。”
王乐瑶虽然已经猜到了,但从刘八娘的口中亲耳听到,还是觉得如遭雷击。
这个问题,困扰她日久。本就没有一本医典上说,难于产子会代代相传,并且还传女不传男。母亲在大齐长大,北魏除了冯氏一族,无人知道母亲的存在。母亲嫁给父亲没多久,就顺利怀孕,根本不像子嗣艰难的样子。可后来母亲回到北魏,嫁给北海王,便没有再怀孕。她身上虽有冯氏的血统,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姓冯,怎会跟冯氏女子一样,难于产子?
这并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其实仔细想想就会知道,各国皇宫里都有不少这样的事。妃嫔为了不让他人得宠生子,会用很隐秘的方法下药,让对手生不出孩子。冯氏女子本就生得貌美,深得帝心,又高居皇后之位。为免她们生出皇子,继承江山,从而让冯氏的势力更大,的确有可能编排出什么诅咒或者血统之类的,让她们难以生子成为一种共识,而出于对鬼神和上位者的敬畏,无人会去深究。
“娘娘……”刘八娘看着王乐瑶的表情,隐隐不忍。同为女子,她能明白王乐瑶的心情。
王乐瑶道:“我无事,你去把许奉御叫过来。”
“是。”刘八娘退下去。
稍后,许宗文匆匆赶到,对王乐瑶行礼。
王乐瑶的神色如常,大概是接连的变故,她的内心早已天翻地覆,所以显得比较冷静。
“事情我已经听八娘说了。我知道奉御是专给皇族看病的,但我想请你给我的近身侍女诊脉,不知奉御可否屈尊?”
“娘娘尽管吩咐。”许宗文回答。
王乐瑶把竹君叫过来,让许宗文给竹君诊脉。许宗文的身份,从前绝对不会给侍女诊脉,不过事急从权,他诊完脉,又问竹君的月事,竹君红着脸说:“婢子的月事跟娘娘一样,不太准。”
许宗文摸着胡子,沉吟片刻,“看来娘娘的猜测是对的。你们二人的体质都有虚寒之症,且脉象相近,只不过竹君比娘娘轻微许多,应该是相同的症结。娘娘房中近身伺候的几个侍女,恐怕皆是如此,轻重不同而已。不得不说,这药下得着实高明。”
竹君大惊,甚至觉得难以接受,“奉御,您会不会弄错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给我们娘娘下药?娘娘的衣食住行,平素我们都很小心,不会有问题的。”
王乐瑶淡然道:“竹君,若有人用如此高明的方法害我,你不一定会发现。我吃的东西,你不会吃,不一定是吃食。而是你我共同会接触的东西。”
屋中几人都陷入沉默,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王氏的后宅极其简单,没有什么姬妾争宠的事情,可以说在皇后身边的,都是她的至亲之人。被自己的亲人算计,陷害,这种感觉就如同背后被人捅了一刀。若不是这一次破釜沉舟般的治疗,恐怕她到死都会蒙在鼓里。
最后还是许宗文先开口:“臣去调整一下药方。”
“我也去。”刘八娘不知该说什么,跟许宗文一起离开。
竹君无措地站在王乐瑶面前,不懂得如何安慰她。外面的雪扑簌簌而下,一片白茫茫,天地寂静无声,人心也变得如这雪般苍凉。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王乐瑶趴在窗边说。
竹君觉得任何语言都很无力,也许让娘娘独处她会更舒服,只能行礼退下了。
*
近年关后,都城里空前热闹起来。得益于大梁国运昌隆,几个集市纷纷大开,售卖南北的年货。番客胡人陆续进城,到处都是张灯结彩,要过年的喜乐气氛。
皇后去豫州行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期间,宗正好几次进言,要皇帝选妃,还选了不少女子的画像递上去,都如石沉大海。
渐渐的,众人就发现,皇帝可能不是在生皇后的气,更没打算冷落皇后。他现在,就是个跟妻子在赌气的男子,需要有人递个台阶给他。所以各路大臣开始陆续上书,主动请皇帝把皇后接回来。毕竟这是帝后新婚的第一个元日,大朝会上,有各国来使,皇后也不能缺席。
皇帝拒绝了几次,最后推脱不过,在寿康殿太后的怒斥之下,勉为其难地答应把皇后从行宫接回来。
行宫到都城,正常来说要走七日,回来的那日,刚好是除夕。
萧衍等了一个多月,这七日忽然就等不了了。
早在半个月前,他就收到许宗文的消息,说医治已经结束。
本来那时,他就要接她回来的,但许宗文特意提醒,医治之后,皇后的身体特别虚弱,最好还是在行宫休养半个月,确保万无一失。而且此法没有先例,医治后的效果到底如何,许宗文也不敢担保。
萧衍不在乎结果,他只是不得不放手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岁末各台阁政务很多,萧衍在中斋听大匠卿说话的时候,微微走神。
大匠卿以为皇帝不说话,是不同意他给出的预算,便道:“陛下可是嫌修缮宫宇所花过重?”
这个皇帝已经节俭到苛刻的程度。整个建康宫以及南郊太庙,其实待修的地方不少,但皇帝登基已经一年了,仅仅修了通天观,寿康殿和显阳殿,连他自己的中斋都顾不上修缮。其余破损严重的宮宇,还是皇后力主修建,皇帝才点头的。
因为内宫节俭,又挖出姚安令的事情,现在朝中普通大员家里连修个屋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揭发铺张浪费。
毕竟皇帝的榜样立在那里,谁敢逾越。
“你说什么?”萧衍回过神来。
大匠卿额头落下一滴汗,“臣已经尽力缩减了,若是陛下仍不满意,臣再想想法子。”
萧衍把他的奏疏拿起来,看过之后,拿朱笔划掉了几个地方,又递给他,和气地说:“国库不太充裕,你再想想办法。保证寿康殿和显阳殿无破损之处即可。”
他忽然这么客气,大匠卿不太习惯,手一抖,诚惶诚恐地接过奏疏,行礼退下。
等大匠卿走了,本来还有好几个官员排队等着觐见,萧衍以头疼为由,把他们都打发走。
然后自己走到寝殿,开始换衣袍。
苏唯贞跟着他进去,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去接皇后。”萧衍义正严辞地说。
苏唯贞愣住,“可皇后应该刚从豫州行宫出发……天这么冷,您还是在都城里等着吧?”
“苏唯贞,朕等不了。”萧衍说完,已经大步往外走,“再有大臣找朕,就说朕病了,需要静养。紧急的政事去找临川王和沈侍中。”
他近来有些劳累过度,许宗文不在宫中,御医的确建议他多休息。但一想到马上要见她了,他立刻精神奕奕。
苏唯贞亦步亦趋地跟着,哪有皇帝这么随便就决定出行的?护卫怎么办?行囊还没收拾,沿途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