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赞没有回应他,北府军没有传来捷报,萧衍并没有撤兵。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王允也百思不得其解,他现在耳塞目盲,派出去的探子都没有回音。
也许萧衍知道建康被围困,只是在这里死撑着与他们对峙。
“你急什么?我们手里不是还有一张底牌吗?明日我带着王执去墙上跟萧衍谈判。他若能舍得下王执的命,尽管攻打我们就是。”王允故作镇定道。
姜景融冷冷地说:“王执可是你的亲弟弟。都到了这一步,萧衍恨不得杀你我而后快,难道还会在乎王执的生死?”
“王执是皇后的父亲。若王执死在萧衍跟我们的对阵之中,你觉得皇后会原谅他吗?”王允嘲讽般地说,“我们这位皇帝,可是个情种。不然你以为萧衍为何只围不打?依他的能力,早就能拿下山阴了。”
姜景融的面色瞬间阴沉下来,“萧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放我们一条生路?”
“事到如今,不试试如何知道?我们先退到北魏去,魏帝将死,魏太子掌权后,有他的支持,我们总有办法可以东山再起。”王允的算盘依旧打得很好。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终究不过是黄粱一梦。
第130章 破晓。
深夜, 萧衍的驻军营帐灯火通明。几骑趁着夜色飞奔而来,在木栅栏外停了下来。守营的士兵喝道:“什么人!”
为首的一骑上跳下来一个人,虽然蓬头垢面, 但双目炯炯有神。士兵看清他的面容时, 皆愣了一下,随即拜道:“左卫将军!”
柳庆远甩了马缰,快步走入营地中, 直奔主帅的营帐。
萧衍正在帐中与沈约研究山阴县的布防图,听到苏唯贞在外面激动地喊了声:“左卫将军, 你可算是回来了!”
萧衍和沈约对视一眼,萧衍道:“让他进来吧。”
柳庆远掀开帘帐进来,一下跪地,抱拳道:“陛下,恕罪。”
萧衍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沈约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音讯全无, 我和陛下都很担心。”
柳庆远便把沿途发生的事, 简单地说了一遍。
他到了高平郡后, 就发现情况不太对劲。萧衍明明已经下令边境警戒, 但是高平郡却一副门户大开的架势。他又到了徐州,发现徐州刺史王赞行迹可疑, 正在调查的时候, 被王赞使计抓住了, 关押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幸好王赞之妻陆氏和长子王竣将他救了出来, 他们还大义灭亲,把王赞给绑了,然后把徐州的守军都交给他管理。他在边境布完防,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王赞原本打算跟元翊勾结, 打开国门,引北魏骑兵南下。元翊肯定许给他高官厚禄,不过可惜,在柳庆远回来的时候便得知,魏帝已经醒了,元翊也要大难临头了。
“想不到这陆氏还有如此胆识,此番也算是立下大功了。”沈约对萧衍说道。
萧衍点了下头。他对那个陆氏的印象并不好,当初陆氏硬要塞那个庶女给他的时候,他就很反感。后来陆氏虽然不大敢在他眼前晃,但还是用尽办法,要为其子谋取官职,只不过他一直没松口,想不到在关键时候,这个妇人还是起了点作用,立场也摆得正。
柳庆远又比划了一阵,说都是王竣身边那个叫彩云的娘子在背后出谋划策。
“彩云好像是未央居出去的那个花娘?”沈约问道。
柳庆远点了点头。
萧衍知道刘八娘如今跟在阿瑶的身边,这一切应该是阿瑶跟刘八娘在背后策划的。他勾了勾嘴角,所谓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概就是如此了。
他这哪里是娶了个妻子,简直是找了个军师。
柳庆远还说,陆氏只有一个要求,王赞随他们处置,保其余家人一命。
“朕向来赏罚分明,他们能够大义灭亲,朕自然会饶恕无辜的人。”
按照萧衍以往的作风,王赞通敌叛国,绝对会株连九族,可现在他好像没那么暴戾了,知道做事要留一线。这于帝王来说,懂得怀柔,肯定是件好事。沈约在欣慰之余,又有几分感慨,他跟了陛下那么多年,说亲如手足也不为过,但好说歹说,都没改变他多少。皇后娘娘嫁进宫还没一年,就改变了陛下许多。爱情的力量,果然还是比兄弟之情大得多。
“陛下,山阴县内的粮草应该撑不了多久,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约知道,其实攻下山阴并不难,难的是王执在他们手中,并且不知道关在哪里,无法营救。王执是皇后的亲父,陛下难免投鼠忌器。
就在此时,一只箭从外面射了进来。
“陛下小心!”沈约叫了一声,萧衍眼疾手快地侧身躲过,那箭便钉到了帐中的柱子上。
柳庆远走过去,将箭取下来,从上面取下一张纸条递给萧衍。
萧衍打开纸条看完以后,愣了一下。
“陛下,怎么了?”沈约凑过来。
萧衍把纸条递给他,上面写着,要他们明日天明时分,到山阴县城的西城门前接王执,有人会把他送到那里。
“这是谁写的,目的又是什么?”沈约疑惑道。
萧衍双手撑在沙盘前,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会不会是圈套?”沈约谨慎地问道。
柳庆远连忙比划道,若是圈套,他们会引陛下入城,而不是把人送出城外。可能是敌方的内部起了什么变故,静观其变最好。
*
这一整夜,山阴县的会稽王府里,莺歌燕舞,热闹非凡。
好像大军围困对他们丝毫没有影响,外面风声鹤唳,这里歌舞升平,像极了当初萧衍在荆州起兵时,建康城里的境况。
王允正在屋中跟余良商议明日把王执带到城楼上与萧衍谈判的事。鼓乐和欢笑声传入耳中,他不胜其烦,直接冲到了大殿上,对左拥右抱的姜景融呵斥道:“你闹够了没有!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声色犬马!”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众人都不敢作声。
谁都知道会稽王不过就是个傀儡,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王允的手中。这位琅琊王氏的宗主,放着大梁的尚书令不做,跑到山阴来跟会稽王一起谋反,便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
只不过眼下皇帝大军围城,原本响应他们的州郡都有偃旗息鼓的态势,形势并不容乐观。他们也都是在苦中作乐罢了。
“不要停,继续!”
姜景融命令道。
乐人和舞姬看了王允一眼,还是不敢动。
“怎么,孤的话,都没人听了吗!”姜景融醉眼惺忪地盯着王允,“还是你想取孤而代之?”
王允强压下心头的厌恶。倘若是他自己举事,肯定师出无名,要仗着姜景融这个前朝太子的名号。等将来事成,他再给姜景融好看。如今只能按耐着性子,拱手道:“臣不敢。”
“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坐下一起喝酒!”姜景融招呼道。
王允只能走过去,坐在案后,立刻有两个妖娆的舞姬过来斟酒。
王允躲开,只拿了酒樽,仰头饮酒。
姜景融搂着一个侍妾,斜眼看着王允,俊美的面容露出一丝揶揄,“岳丈大人年轻时,据说也是风流成性。怎么到如今,反而洁身自好了?”
王允不答,自己给自己斟酒,仰头,又是一饮而尽。他心中的苦闷,压抑多日,也只有借酒才能排解了。
“是不是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那个女子,从此以后,其余人都入不的眼中了?”
姜景融一边喝酒一边说。
王允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真的清楚些内情,还是借机在诈自己,没有回答。但是脑海中不可避免地回闪过一些年轻时的画面。天真烂漫的少女,明媚如同春华。她那柔软的长发,如同海藻一般。吹弹可破的肌肤,粉妆玉砌,触手滑腻。
所有人世间最美好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那种感觉。
可惜一夜风流之后,她痛哭着指责他,因为她爱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谢韶。
嫉妒使他产生了要毁掉她的念头。
于是,他把她存在的事,告诉了谢韶之妻。
后来她就真的消失了,他疯狂地寻找,却如大海捞针一样。直到跟她拥有相同面貌的另一个女子出现,是他的弟媳。
他心中邪恶疯狂的念头再次作祟,但那个女子比他想象得要刚烈许多。她宁愿跳下悬崖一死,也不愿意从了他……
王允正想着,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视线却开始模糊起来,手指着姜景融,“你做了什么!”
“做了孤应该做的事。”姜景融的神色很淡,又饮了一口酒,“我收到消息,魏帝醒了,元翊被抓,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为何不知此事?你封锁了消息?”王允皱眉。
姜景融淡淡地说:“而且,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用老师的命,来换自己的生路。我怎么可能让你拿他跟萧衍谈判,那我成什么人了?”
王允气得浑身发抖,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站不起来,整个人倒在了案上。
任他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自己拥护的这个人,会暗算自己。
王允倒下去以后,姜景融对殿上的众人说:“你们各自逃生吧。只要出城向萧衍投降,他应该不会杀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姜景融喊道:“走啊!”
他们这才对着姜景融行礼,然后四下逃去。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大殿,顷刻之间,只剩下姜景融和王允两个人。姜景融拿着酒壶,一边灌入口中,一边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
这时,姜鸾和王姝瑾从门外进来,一左一右地扶住他,“景融!”
姜景融双腿无力,滑到地上,把姜景融抱在怀里。
她一直被王允囚禁,作为威胁姜景融的人质之一。刚刚有人把她救了出来,送她到王姝瑾的身边,母女两个就找过来了。王姝瑾一直在哭,拉着姜景融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姑母,你去找余良,然后把老师救出来,护送到西城门外。”姜景融虚弱地说,“看在老师和阿瑶的面子上,他不会杀你的。”
姜鸾看了一眼倒在案上的王允,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你怎么这么傻!”
“亡国那日,我便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姜景融咳嗽了几声,“与其一辈子做个囚徒,不如为自己抗争一次,或许能成功呢?”他苦笑,“我一直以为父皇是被萧衍算计的,其实萧衍远在荆州,还没到手眼通天的地步。父皇执意要出兵,但是兵甲却是生锈的,萧衍攻入建康而北府军按兵不动,这一切都是王允的授意。大齐,是亡在王允这些士族手上的。我已经报了仇了。”
他的声音低沉,空旷的大殿上风声呼啸而过,犹如有人在低泣一般。
“你别说了。”姜鸾痛心道,“我们一起出去。”
“来不及了,我饮下了毒酒。何况萧衍不会放过我的。元翊事败,北府军也不行了,那些都城中的士族,一个都没有响应我们,姜氏大势已去。”姜景融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转头看向王姝瑾,“阿瑾,不要再任性,此后我护不了你了。你跟孩子,都要靠你自己了。”
“表兄,你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父亲引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王姝瑾痛哭流涕。
姜景融叹了一口气,声音低下去,“你去求阿瑶,她看在孩子和老师的份上,会保你。”
“我都听你的,表兄,求你不要死。”王姝瑾泣不成声。
姜景融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对姜鸾说:“姑母,见到老师,帮我说一声,景融终究是愧对他的教诲。他当初舍命救我,是想我好好活着。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放弃过往,唯有奋力一搏,哪怕飞蛾扑火,也是最好的归宿。你们走后,放一把火,把这里全烧了。让所有东西,都湮灭于灰烬。姜氏剩余的所有人,都对萧衍俯首称臣。”
“景融……”姜鸾抓着他的肩膀,无力地闭上眼睛。
他们都错了,错在执念太深,不懂得放下。可现在知道,着实太晚了。
“快走!等王允的私兵发现,就来不及了。”姜景融推她们,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但是他强忍着,没有吐出来。
到了最后,他也还想维持着那点体面。
姜鸾下定决心,把他放在地上,拉起王姝瑾,迅速地推倒殿上的几盏灯烛,火逐渐烧了起来。
王姝瑾大哭不止,她还想伸手去拉地上的姜景融,但姜鸾用力地扯着她,决绝地跨出殿门。
这是最好的安排。
“母亲,表兄!”王姝瑾不想舍下姜景融。
姜鸾用力将她拉到身前,“阿瑾,景融是不可能活下来的!他顶着谋反的罪名,而且尊严尽失,就算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否则当初,他为何不肯听你二叔的安排,非要自投罗网!一切都结束了!他要你活着,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