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叫她问住了,踌躇难言。
梁玉徽掀起眼皮仰看她,“因为她是罪臣之女,大燕律例,罪臣女可为婢、为妾,就是做不得妻。姜墨辞可没有我兄长这般的权势地位,他不敢。”
姜姮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了,坐回去,道:“兄长曾经立誓,此生不娶妻。我们姜家重信诺,重情义,罪臣如何,权臣如何,情之一字最重两厢情愿,原本就跟权势地位无关。”
此言一落,花厅里冰封般的死寂。
梁玉徽还是那番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仪态,带了几分怜悯地觑向梁潇,果真见他脸色冷沉,薄唇紧抿成一条线,随时会绷断似的。
她玩笑道:“兄长若是觉得姜墨辞配不上我,那不如下道命令,让他入赘王府算了。左右你与嫂嫂成婚多年无子,将来我生的孩子也让他姓梁,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许太夫人原本搞不懂他们究竟在闹什么,但这一句话倒是正中她下怀,她忙道:“这好……”被儿子厉眸一眄,她讪讪缩回脑袋,嘀咕:“就是好嘛。”
梁潇抿了口茶,将茶瓯摔回桌上,站起身,甩下一句:“你们都这么有主意,找我做什么,自己看着办吧。”
他瞥了姜姮一眼,姜姮会意,连忙跟上他离开。
春意隽浓的时节,风中参染微凉,带着清馥花香迎面扑来,掀动裙袂翩跹。
姜姮在渠水边快步追上梁潇,揪住他的袖角,绕到他身前,道:“你不能由着玉徽胡闹。”
梁潇冷漠摄人:“她不过是个傻孩子,从前傻,巴巴地往姜墨辞身上贴,只道自己喜欢,却不知人家嫌弃她不光庶出,还是歌姬之女。当众一顿羞辱,从此性情大变,却还不知道学乖。”
姜姮耐着性子说:“你要讲些道理,那时候兄长已与林家定亲,玉徽闹的动静太大,已惊动林家,他不得不当众回绝,才能给林家一个交代。至于羞辱,那不是兄长……”
“是姜王妃。”梁潇道:“是我的嫡母,你的好姑姑。”
从前这王府的女主人,便是出身闽南姜氏,是姜姮的亲姑姑。她出生在姜家最鼎盛的时候,尊贵娇养,心气颇高,本看重先靖穆王后院干净才嫁,谁知嫁过来才知道夫君在外养了外室,秦淮歌姬,千娇百媚,甚至还育有一子一女。
自是奇耻大辱,天翻复地地闹过一场,可那时朝廷忌惮闽南节度使辖制重军,与皇室联姻也是干系万千,为了家族,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
饶是这样,还是等过了几年,自己的嫡子辰羡开蒙念书了,才松口准那母子三人进府。
他们便是许太夫人、梁潇和梁玉徽。
姜姮幼年丧母,父亲照顾不暇,将她送来靖穆王府长住,伴在姑姑身边,被捧在手里宠着,根本不知人间辛酸几何。
那时,梁潇和辰羡都待她很好,会驮着她捉蝴蝶、爬墙,也一样的眉目如画,清华俊秀。
唯一的不同,就是梁潇性子略冷,总是沉默寡言。
后来长大了,玉徽喜欢上了兄长墨辞,当众提出要嫁他,兄长回绝,那之后,姑姑当众甩了玉徽一耳光,冷笑:“歌姬之女,也配嫁我侄儿。”
姜姮记得玉徽哭了一夜,把自己送给她的钗环脂粉全都扔了出来。
她不知道那时的梁潇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他一贯的神色冷淡,任由妹妹伏在他怀里哭,目中旷阔无垠,似平静,又似暗自酝酿狂涛怒浪。
从那以后,姜姮和梁潇就生疏了,梁潇见着她不会再唇畔含笑地叫“妹妹”,不会从官衙回来顺道给她带果子糕饼,不会替她写夫子布置的功课。
只会朝她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
直到辰羡卷入谋逆之祸,连累整个靖穆王府和姜国公府面临灭顶之灾,唯有梁潇受皇帝庇护置身事外。
那一日他对姜姮说:“若不想去教坊为妓,那还有一条路,嫁我。”
那个时候,姜姮才恍然发现,其实两人已经十分疏离、陌生。
她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乏力,抬头看梁潇,目光幽戚,“那要如何才能放过我兄长?”
第5章 . 子嗣 梁潇对她的控制,偏执且疯狂。……
渠水泱泱,倒映着疏枝明灿的桃花,缤纷落英逐水流,横贯一道白玉樨石桥,通连向八角兰尖亭榭。
那亭榭高高伫立,遮了大片阳光,在人脸上落下斑驳影络,将彼此神情映得晦暗不明。
梁潇负袖而立,蓦得笑了,颇为冷诮:“姜姮,你可真像个圣人。”
姜姮被他这一笑闹得遍体森凉,惴惴难安。她太了解梁潇,若他能狂风骤雨地火气全发出来,那反倒没事,最怕他这般隐而不发、阴阳怪调,不定在心底盘算着什么,却一定是有人要倒霉。
她攥紧他的袖角,直到攥出一手黏腻的冷汗珠,才低喃:“辰景哥哥,不要去为难我的兄长,他已经前途尽毁,不能再毁了他的家。”
梁潇看着她眼中淌着绵软的流光,蕴少许脆弱,强忍着泪不让它掉下,哀哀渴求地仰望他。
他倏然想起了幼时,夫子严苛,她又过分骄纵不学无术,功课于她是负累。
辰羡是世子,姜王妃望子成龙,日日盯他秉烛夜读,他自然顾不上姜姮。
姜姮便抱着成摞的书籍和笔砚跑来找梁潇,扯着他的衣袖,踮脚笑眯眯求他:“辰景哥哥,你帮我看看这里,我总觉得不通,若是交上去谢夫子非得训我不可。”
又或者,再不要脸一点:“辰景哥哥,你替我写吧,我请你吃蜜煎樱桃。”
那时的她娇憨可爱,白嫩的脸颊边有一点蓬嘟嘟的软肉,似初生的婴孩,干净明澈,眼巴巴看着人,任谁都不忍拒绝。
梁潇时常想,她生来就是要被万千宠爱的,凡是她喜欢的,她想要的,都该乖乖落到她手里。
他不禁抚上姜姮的脸颊,叹道:“你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叫过我了。”
姜姮泪光莹莹看他,“我以后可以一直这样叫你。”
“只要我别逼你的兄长娶我妹妹?”梁潇嗤笑:“姮姮,你终究是长大了,知道与人讨价还价,想得到什么就要拿另一样东西去换,再不是从前只知索要等着照顾的小孩子了。”
他惯常喜欢讥讽姜姮,但此刻垂首,却有说不出的寥落。
姜姮咬住下唇,对不上他的话,却紧攥着他的袖角不肯松,那不是袖角,而是兄长的一线生机。
梁潇凝睇着她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静:“墨辞再不济,终究还有一儿一女,这一点上,他倒比我强。”
梁潇抬起她的下颌,望入她的目中:“我今年二十七岁了,我需要有一个孩子,既安内宅,也安人心。”
姜姮目光闪烁,掩过心虚。
“我知道你不敢再藏药,可也有别的法子,在浴房里鼓捣些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他隔着丝衣,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道:“这事也没有多难,你只需拿出当年要给辰羡留后的决心,总能怀上的。”
姜姮痴怔半晌,哑声说:“我和辰羡没有……我们清清白白。”
“好,你们清清白白。”梁潇抚着她,温柔说:“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将来,将来我要儿女绕膝,父慈子孝。而不是家里家外,总有人盯着我后院这点事,要给我塞女人,我很烦,烦到透顶。”
姜姮的唇颤了颤,一旦想到他们两个会有孩子,就有一种彻骨森寒于体内蔓延。
她心底抗拒至极,恹恹沉默时,梁潇将袖角抽了出来,拍板落定:“你回去歇息,下午我让太医来给你诊脉。”
姜姮万万没想到,玉徽闹了这一通,最后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午时过后,太医便来了王府。
棣棠置海川螺屏风,太医隔红绸帕给姜姮诊脉,起身冲坐在一旁的梁潇鞠礼,道:“王妃身子并无大碍,先前滑胎落下的病根也都养回来了,温补数月,迟早会有好消息的。”
梁潇微笑:“那就有劳太医开药了。”
箩叶送太医出去,回来时见棣棠退出了寝阁,一脸苦闷。
清馥香雾自绿鲵铜炉的镂隙悠悠上浮,芙蓉纱帐飘起,露出一角皎白如雪的宝簟牙床。
梁潇心情不错,坐在床边,道:“听见太医怎么说的了吗?你的身体并无大碍。”
姜姮低下头,不接话。
“最迟半年,总要有消息。不然,我就应了玉徽所请,让墨辞入赘王府,过继他们的孩子为嗣。”
姜姮深感疲倦,纵然有个尖锐声音在嘶吼:绝不能生!可被梁潇逼到绝路,只能暂且佯装妥协:“好,我生。”
两人算是达成一致,倒有了短暂的平和,鲜少争吵,真如寻常夫妻那般,芙蓉帐暖轩窗梳妆,营造出些许恩爱静好的氛围。
虽然两人成婚七年,但其实在一起的时日寥寥。起初的几年,梁潇在外领兵,要对抗北狄侵袭,一年中有七八个月是在军营疆场上度过。
后来朝局渐稳,他又忙着争权夺利,王府终日来客络绎,时常关起门密谈到半宿,他干脆宿在书房。明明同一屋檐下,十天半月不碰一面都是寻常。
去年淳化帝驾崩,朝堂政局翻覆,风云莫测,梁潇忙着往要塞上安插自己的人,与琅琊王氏斗智斗法,几乎忙得衣带不解。
错综混乱一年多,才终于步入正轨,诸事稳妥,能歇口气。
除去上朝理政的时间,梁潇几乎都腻在寝阁里。他发现姜姮开始读书,会将读不懂的字句抄写下来,锁在一个绸匣子里,积攒了许多,也不知要去问谁。
这七年,姜姮有过不少喜好,如调香、丹青、制墨……皆用来消磨重檐红墙之内的孤寂岁月。
她按照古籍调出过已经失传的敕贡杜若,钻研得不分昼夜。梁潇嘴上不说什么,就找茬责打帮她研香的侍女,姜姮看这些小姑娘们浑身是伤哭得凄凄惨,于心不忍,就顺梁潇的意,不调了。
丹青、制墨亦如是,但凡她将要做出些成果,梁潇就会想尽办法阻扰。
他不许她出门,不许她去前院,不许她见生人。
也不允许她有长久的、痴迷的、会占据她大量精力的爱好。
梁潇对她的控制,偏执且疯癫。
是以七年,她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唯一可长久做的事就是在榻上陪梁潇寻欢。
她的妆匣里有价值连城的玉凝膏,每天沐浴后会有侍女给她涂抹全身,养出冰肌玉骨,香滑嫩肤,供梁潇揉捏享用。
若她的肌肤没料理好,若她的气色容颜不好看,她身边的侍女轻则被杖责,重则被发卖。
姜姮被迫舍弃过许多爱好,渐渐的,拿起了曾经最不喜欢的圣贤书来读。
近来,她在读《太平御览》,读到祖逖别传那一节,因字句晦涩,进展甚是艰难。梁潇瞥见她又开始俯首抄写,略了一眼,笑起来:“你但凡少年时长点心,也不至于连这么浅显的字句都不懂,谢夫子若是在这儿,非叫你气得背过气不可。”
姜姮握笔的手轻颤,浓酽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毁了一张快要写好的字笺。
她不写了,将笔搁回笔洗,直勾勾盯着梁潇。
梁潇拿起她的团扇把玩,“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不让你用功读书的,谁叫你天生顽劣骄纵,半点读书的苦都受不了。”
姜姮时常遗憾,有人逼着念书时,她不肯用功,而当她想用功时,却已无人可问。
盖因她年少时过得顺遂无忧,父亲姑姑将她一生都安排好,泡在蜜罐里,觉得读书实在枯燥无用。
可当她慢慢长大,将日子过得一团糟,时常陷入窘迫无助的境地,才想起夫子曾经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想去书中解惑,才发觉学问并不是那么好做。
她想起最初,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正是启蒙的年纪。
梁潇长她四岁,本应早就开卷,但是姑姑不许,说他性子阴鸷,需得锤凿磨砺,不如先习武。
说是习武,找的却是不入流的混混给他做师父,言语鄙俗,行止粗糙,常把梁潇打得鼻青脸肿。
许太夫人跑去老靖穆王面前哭诉,反倒做实梁潇浮躁懒惰,吃不得习武的苦。
那时姜姮年纪小,单纯,什么都看不懂,还羡慕梁潇,他不用做功课,不用背诵那些拗口枯燥的文字,可以天天玩,还能自己独占一爿院子。
终有一日,她耐不住功课的繁重,抱着书籍翻过那堵墙,找上了梁潇。
她让他帮她抄写几篇《论语》和《说文解字》,梁潇翻了几页书,抬头瞧了瞧她,眼珠滴溜溜转着,拿捏了许久,才说:“我可以帮你抄,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要姜姮去问夫子要几本他做过批注的书籍,他看完了会把不懂的地方抄下来,由姜姮拿着再去问夫子,并且一定要想办法让夫子把解答以浅显的字句写下来。
幼时的姜姮嘴甜会撒娇,哄得谢夫子团团转,文人单纯,不疑有他,只当这孩子终于懂事要发愤图强,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
如此一两年,批复写了无数,却不见姜姮有长进,谢夫子终于生疑,悄悄跟着她,发现了住在偏院里那个传说中不学无术、粗鄙顽劣的王府庶长子。
当时梁潇偷偷苦读许久,谢夫子问了他几个问题,皆对答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