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女子乃敌国细作,虽不能与夏家姑娘等论,可她定也是谁的女儿,谁的亲人……杀她便杀她,□□糟践委实没有人性,何况也有辱国格!
她真能视若无睹?
盘桓片刻后,孟婉缓缓转过身来,苦着一张脸提醒:“大人,打更了……您不困么?”
“要不,要不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陆铭面沉如水,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先前那个字。
可这回小姑娘却似鞋底生钉般定在那里,不肯再逃,一脸怨念的望着他。
默了几息,才声线微颤着咕哝:“若是大人不肯走,卑职也不走……卑职就站在这儿,陪大人赏月至天亮。”
这新兵卒子是跟他耗上了?
看样子明明怕得要死,却不知哪来的一股执拗劲儿硬撑着。语气也是软软懦懦的,又依稀有筋骨。
陆铭皱眉,惯来沉静的一张脸突然就起了波澜。看来他还是随王爷修得不够。
他有些拿不定主张的转眼瞧了下某个营帐旁,之后快速回过头来,暗暗吐了口气,展出个不达眼底的浮浅笑容:“不错,你个新来的倒还算经得起考验。”
孟婉一凛,心疑陆统领那句“不错”说的是反话,可认真探究了下他的脸色,竟果真有欣慰之感。
于是她试探着问:“大人难道是……今晚特意试探卑职的?”
陆统领的笑容如水波一般漾开,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抬手在孟婉纤薄的肩头拍了拍,嘉奖道:“好好干,定能成大器!”
言罢,他落下的手顺势握上腰间刀柄,大步离开了。
孟婉望着陆统领的背影,直至他融进夜色里。她眨巴了两下眼,纤长的睫羽掩着眸光,星芒在她眼中欢快跳跃。
紧跟着便叹了口气。
陆统领可真是……
当她傻子么?这么蹩脚的理由,只适合拿去诓她哥。
第4章 旧俗 卑贱之人,死后鞋子便要挂高……
孟婉这厢抬脚正要回,身后突然飘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恩公……”
她怔忪着转过身去,这方想起此处除了她和陆统领外,还有第三个喘气的。
“你……是在唤我?”她反指着自己鼻尖儿。被个敌国细作唤为恩公,这令她有些难以置信。
女细作半撑着眼看她,月色下尤显凄婉,用力点了点头,随即眉头蓦地一蹙,显然牵动了某个伤处。
孟婉避嫌的推出一只手去,与她画清界线:“你可别乱叫!我不是你什么恩公,刚刚不过是看不上他凌虐战俘罢了。”
“不管怎样……你能让我干干净净的去,就是我的恩公。”那女子有自己的坚持。
“哎~”孟婉淡淡了叹了口气,“既想清清白白做人,又何必来当什么细作?”
此时说这种话已无济于事,孟婉也只是不自禁的唧哝一句略表遗憾,并未打算得到什么答复,是以感慨完她便转身要走,却听那女子以虚弱的声音,认真的给了她一个解释。
“恩公有所不知……打从我懂事起,就被爹娘卖给了家主。家主将我培养成会跳舞也懂武艺的细作,常常为了套取情报,取悦于人……说起来比那花楼的妓子尚且不如。”
“我吃着家主的米粮长大,便是家主手中的一颗棋,一把刀……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得做什么,没得选择。”她抬眸,将孟婉的背影痴痴望着,“恩公是这世上第一个,愿意站出来回护我尊严之人……”
听着这姑娘讲自己的身世,孟婉微微颦眉,打小的优渥令她不知人间尚有百般疾苦。可对方是敌,她也只得硬下心肠。
“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不得腌臜行径而已。”说罢,她逃也似的快步回了自己营帐。对于那些无可奈何之事,她唯有尽力不让自己过多牵涉。
冷月皎皎,映着孟婉纤秀的背影,也映着那女子略显怪异的笑容。
适才陆统领离了校场,并未回自己大帐,而是将几个营帐饶了半圈,最后去到先前他所望向的那个帐子。
帐旁的火炬熊熊跳跃,不断划破夜幕,撕裂出小片小片的光亮,将后面清冷的一张俊脸时不时映亮。
陆铭快步行到那人身后,拱手施礼,极为汗然:“属下无能!未能完成王爷的交待。”
“被个新兵卒子搅了局?”李元祯淡睨他一眼,语气玩味悠长。
这话委实是在陆铭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他尽力将自己凌乱破碎的尊严一点点捡拾回来,窘迫的笑笑,“王爷就别再奚落属下了。”
炽烈的焰火后,李元祯好似无声嗤笑了下,看起来对任务的失败也并不很介意。
“罢了,即便没有他搅局,那女细作也早已视死如归,不管你用多少手段她都不会招的。”
陆铭嗟叹不已,深深蹙起的眉头又彰显他的无可奈何:“牢里那个原本已有松口,可被这娘们一吓,又咬死了不肯说!至今仍不知他们与外界联络的方式,也不知他们将军中的情形暗暗传递出去了多少!”
“既然不肯招,留着这女子也是无用,倒是可以借她的死,震慑牢里那个。”李元祯语气淡淡。
陆铭当即右拳锤在左掌里,无比赞同:“王爷英明!的确,牢里那个三心两意的才是突破——”他说这话时因兴奋而声量略扬,就见李元祯抬了抬右臂打断他。
风卷着火苗不断上跃,照亮了竖在陆铭脸前的一根修长食指——那是李元祯示意他噤声。
陆铭忙闭嘴收声,顺着王爷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是那个新兵卒子正打不远处路过。刚刚他离开后,那新兵又驻留了良久,也不知与那女细作悄悄说了些什么,这会儿才堪堪回到自己职守的岗哨。
李元祯的目光淡淡追着那个身影,声线微沉:“你觉得此新兵可有问题?”
能去回护一个细作,可能出于一时恻隐,也可能是为其掩护的同谋。
陆铭迟疑了下,如实说出自己的判断:“依属下之见,此人倒不太像他们一伙的。”
“哦,为何?”
“适才他虽来阻止属下,言语举止间却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且大冬日里虚汗直冒这等事也非能刻意伪装的。对比已落网的几个细作来看……”陆铭遗憾的摇了摇头,表露出对此人胆识的鄙夷。
随后总结了句:“属下觉得蛮人再不济,也不至于找个这样的人来刺探军情。”
“蛮人不至于找个这样的,”李元祯平静的重复着这句话,忽而冷嘁一声,“可这样的人居然纳入了我大周的军营。”
陆铭一怔,这方意识到先前的话甚是不妥,忙拱手补救:“王爷,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我大周男儿高大挺拔、骁勇威猛者众!像这样细柳扶风的小白脸儿仅是特例!”
“这样的人,的确不配留在这里。”丢下这话,李元祯便掠了下袍摆,朝着牙帐的方向,于月下信步而去。
依军营成例,但凡夜里宿卫之人,翌日早上可以比旁人晚起两个时辰。故而眼下日悬中天了,孟婉才迷迷糊糊的起床。
这一觉虽睡得不长,却算得上踏实。卯正所有新兵便都去校场列队操练了,长长的通铺她不用和任何人挤,天高地广,想滚去哪儿就滚去哪儿。
明明睡前是在东头,睁眼却不知何故跑来了西头。
孟婉不禁暗暗纳罕,难道从小到大被教习的那些深闺礼仪,都随着孟家的银子一并变没了么?
正胡思乱想之时,门外传来动静,孟婉知是其它人操练结束回来添衣。毕竟依着吴将军的令,新兵外出操练时仅能穿单衣。
孟婉麻溜从床上下来,匆匆束好发髻,扲平戎衣。
“哎,孟宛小兄弟你醒啦?”最先进来那人冲她笑笑,便急着去自己床位上取衣裳。
既是以男儿身份入了军营,旁人问起孟婉名讳时,她便将明显女儿家才用的“婉”字改作了“宛”。
“昂。”她应了声,抬脚便要往外去——因为她发现那人不是回来添衣的,而是进门便将中衣脱了,拿干巾擦起身来。这种场面她自然能避就避。
谁知刚走至木门处,又被那人唤住,“孟兄弟你等等,还有事儿找你!”
“什么事呀?”她驻足颤颤的问,却不敢回头,小脸儿莫名通红。
“吴将军要你睡醒去他营帐一趟!”
“啊?”孟婉心惊,忙追问:“你可知是何事?”
“那就不知道了。”那人语气先是遗憾,随后又语调一转,“不过吴将军让我捎这话时,倒是陆统领也在,指不定有什么好事呢!”
这无异于一道晴天闪电落至眼前!想着昨夜的事,孟婉总觉大事不妙。
在往吴将军营帐去的路上,她心下暗暗腹诽:这个陆统领怎么回事呢?明明昨夜她都装傻给他台阶下了……今日反倒要来告她的状不成?
到了营帐,孟婉忐忑叩门,准进后她便垂手恭立在吴将军的帐内,偷眼往上瞟。
万幸的是陆统领已然离开。
吴将军瓮声瓮气,语气里听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可知找你来所为何事?”
这种开场语往往伴随着问责,孟婉心中忐忑更添一分,拨浪鼓似的摇摇头:“卑职不知。”
“其实吧,陆统领刚刚来过,”顿了下,吴将军忽地将身子往前一倾,裹挟好奇,谨慎的压低了些许声量:“你先说说,你是如何开罪的陆统领?”
孟婉悚然一惊,心道果然陆统领这趟没好事。
她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想不通的蹙了蹙眉:“卑职岂敢开罪统领大人?再说卑职昨日才刚刚入营,拢共就见过统领大人一面,想开罪也没机会呀。”
“不知,不知统领大人说了卑职什么?”她怯生生的抬眼问,活似只吓破胆的小兔子。
见她回答得真切,又着实被吓得不轻,吴将军也不想再兜圈子,径直点明:“陆统领说你不适合留在营里。”
“哈?”孟婉诧异的瞪大双眼,心道这岂不是要放她归家了?
她当时冒着巨大风险女扮男装入兵营,为的是让病重的爹爹和哥哥躲掉军役,若能就此将她轰出军营,那就不能算他孟家男儿逃兵役了。
这样盘算着,孟婉只觉胸腔内砰砰砰的快跳起来,仿佛骑上了云头,一飞千里,豁目开襟!
若不是吴将军似座阎王一样的镇在面前,她简直就要跳起来!
塞翁失马、否极泰来、因祸得福……一时间无数名词在她脑中如小精灵一般欢快的跃动,替她跳了个痛快。
然她知道此时不宜表现得过于开怀,于是强自镇定下来,唯有因过分激动而升腾至眶睫的些许水气难以收回。
孟婉拼命抑制着内心狂喜,殷切的将吴将军望着,静待他将最后那句话说出来。
然而吴将军此人,别看平日里粗声大气仿若没心没肺,其实心底还是有块柔软地儿的。此时见一个堂堂七尺……堂堂男儿,竟目中莹然,心中颇为不落忍。
是了,大周男儿自古皆以入伍为荣,一个被军营赶出去的男人,日后该如何在爹娘以及街坊面前抬起头来做人呢?
带着这样的心思,吴将军喟然长叹,难得的发慈悲哄了句:“你也莫先急着哭,本将军又没说定要听他姓陆的!”
隐隐听出这话风不对,孟婉忙解释:“不是,将军,您不必为属下为难,既然陆统领放了话——”
“他就是放了个屁!”
吴将军是个粗犷性子直脾气,一时没压住火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痛快过后,旋即又意识到在新兵面前编排其它将领很是不妥,于是很快敛容坐正,换副姿态重新安抚一番:“你把心放肚子里,本将军的兵,旁人随意开不得。”
他本来对这个身材干瘦的孟姓小子无甚好感,但这小子入军营头一日就碍了姓陆的眼,冲这,他也觉得是个堪用的人才。
故而他决意将人保住,不遂了姓陆的愿。
孟婉闻言却是愕住,想再说点什么挽回局面,舌头却似生了锈,钝得很。
嗫嚅之际,吴将军已做出了决定:“你先去伙房当个火头兵吧!待事情过去了,本将军再将你调拨回来。”
孟婉浑浑沌沌的谢了恩,退出帐子。
帐外阴风恻恻,她失魂落魄的挪移着脚步,像朵冬日里凋零的小花,由内败到外。
曾有先生发过趣问,何为天堂,何为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