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淑本是官家女,家境优渥,她父亲在家中,曾设立供子女上课的学塾,她五六岁时就熟读了《诗经》、《周礼》等诗书,眼下看着书,她脑海里想的都是过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忍,觉得心口有些发堵。
尚仪女官见她有些愣神,唤她起来,“允淑,你认为《天官冢宰·九嫔女史》中,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这句话当为何意呢?”
允淑起身,恭恭敬敬对尚仪女官行过礼,才回答,“允淑认为,这句话讲的应该是九嫔掌管妇人的学习,女御作为妇人,应当具有德行、言辞、仪态、劳动的技能,才可率领所属的女御,按时依次到燕寝侍候王歇息。”
掌仪女官点点头,“你坐下吧,要认真仔细的听训导,不可走神,不可用心不专。”
允淑再回礼,“允淑记下了。”
女官仔仔细细又把九嫔女史讲解完,才叫大家散了课。
允淑从蒲团上起来,觉得腿脚有些麻,轻轻捶捶小腿,理理潮湿的衣裳,准备和其他的女司一并出门。
雨已经停了,没什么精神的太阳趴在中天,已经是用膳的时辰。
掌仪女官把她叫住,“你同我一起吧,到我房里来,一会儿用过膳,我叫人带你先去住处换身衣裳。”
允淑才想起来,内官老爷说尚仪署已经通过话,想必是给掌仪女官通的话,就答应着,跟在掌仪女官后边安静的走着。
掌仪女官是从五品堂下官,这种职位,无论在宫里还是外臣面前都是说的上话的。
回望前朝任何一个时候,从没有女人为官的例子,虽然在朝的这位官家治了李家的罪,让她家破人亡,可在开放政治、选人唯用不论男女这一条上来说,实在当得上是位好官家。
掌仪女官领着允淑到了自己的处所,她是尚仪署最大的女官,处所陈设皆按照从五品官职陈列,她让允淑坐下,未几,便有伺候的女使上菜,盛汤。
允淑恭恭敬敬坐在下首,等掌仪女官动筷她才开始喝汤,大家教养在吃饭上就能看出来,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喝汤不可发出声音,碗勺不得碰撞,这都是礼仪中最基本的,掌仪女官时不时看看允淑,神情很是满意。
用过膳,净了手,掌仪女官才同她说话,“你是高伴伴托付过来的,他原本也没打算让你在我这尚仪署待多长时间,你既是来学规矩的,自然同我手底下那些女官都是一样。你是个可人儿,从言谈举止我就能分辨得出,不是他们说的粗糙人家的姑娘。”
允淑只是站着,听掌仪女官说。
“我在宫里十多年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们看不出,我是看得出的,你定是落难的官宦之女,你不愿说我也不打听,只是既然你到了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高伴伴说的话在我这里是不好使的,以后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和旁人也没什么不同。”
允淑嗯一声,“全听姑姑的。”
掌仪女官点点头,“我父家姓崔,你以后唤我声崔姑姑便是。去吧,换套干净的官服,下午去尚仪间掌香。”
有女使来引允淑去处所,路上同她嘱咐,“刚入宫的女司们都住在一处,是小女司处所,女官大人说您也住在那里,每天同新入宫的女司们一起做事。”
允淑跟她说着谢谢,又打听掌香是什么差事。
女使沉吟会儿,回她,“掌香是每个新入宫的女司都要做的首礼,听说是为了锻炼女司们的耐心和毅力,要连着掌三日,若是困了乏了让香灭了,是要被赶出宫去的,赶出宫的女司需过三年才能再通过考试进入尚仪署。”
允淑点点头,又问,“是连着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睡么?”
女使摇头,“吃喝是要的,只是不可睡了。”
不睡觉也没什么,她在宁苦能连着好几宿都不睡觉,苦力活她是经过的,倒觉得掌个香不算苦。
女司的处所比起崔姑姑的处所就寒碜很多,大多是几个人挤一间屋子,允淑这间屋子倒是人少些,听说只有两个女司,算上她,眼下也就三个人。
她换好女官衣服,出来,再由女使领着,到了掌香的院子。
所谓的掌香间就是她早晨初来时,放青铜大鼎的院子,三柱土黄色巨香已经燃了一半。
女使叮嘱她要好好守着,若是香快燃尽了,就去香库领新香,香库在东阁院子最东侧,有个八角小楼就是了。
允淑谢过女使,站在大鼎下方,寻个便于观察大香的位置上站着,三五成群的女司用过饭后归来,瞧见院中站着的允淑,嘀嘀咕咕的说悄悄话。
一说,“她才来就掌香了,真是可怜。”
又一说,“崔姑姑训诫谁敢出神?她掌香是应该的。”
再一说,“好在晴了天,不用担心大香会被雨水浇透,香灭了可是要被赶出宫的。”
允淑正观察着香,过来个眉清目秀的女司,看上去比允淑大一些,穿着女司的官服,她拿手戳戳允淑,声音好听的很,“眼下天晴了,六月的天气可热的慌了,你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容易中暑,回头去用水壶装些绿豆汤备着,觉得热了就喝些。咱们女司每日都可以去冰库领些冰块,你回头把冰块放在绿豆汤里镇着好降暑气。”
允淑冲她笑笑,“好,姐姐叫什么名字?回头我下了职,好去谢你。”
眉清目秀的女司摆摆手,“青寰,我住在女司处所,每天都能见着的。”
允淑点头,“青寰姐姐,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还请姐姐多多指教。”
青寰嗯一声,转头准备走,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身,“我等会儿抄完典监去领冰块,顺道去给你弄些绿豆汤,把你的那份冰块一起领了送过来。”
允淑连连道谢,又觉得不好叫人给自己白白跑腿儿,就从袖子里摸索出一枚镯子,那是内官老爷给她准备的首饰,她平时也带不着,干脆就送个人情。
“青寰姐姐,这个是送你的,不是很值钱,你别嫌弃不好。”
青寰仔细看看允淑手里的镯子,半晌轻轻呀一声儿,“这镯子我在宫外见过,嗯……”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恍然道,“是我去城隍庙进香,见一位落魄公子,他丢的镯子同这个一模一样,当时我捡了很是喜欢,还同他买过,他却不肯。说起来,那人都落魄好多天没吃一顿饭了,也舍不得拿镯子换些银钱,我还以为是什么传家的宝贝,原来你这里也有,看来是哪个工匠成批做的。”
她捏过镯子,给自己套上,很是欢喜,像得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跟允淑笑了笑,伙着一起的女司就走了。
天即晴了,刚下过雨的地被午后的毒日头一晒,又潮又热,暑气氤氲,很快允淑脑门上就沁出大颗汗珠。
直到日头西斜,天边的云朵镀上余晖,半边天都被染成金黄色,青寰才提着食盒过来。
她给允淑带了绿豆汤和冰块,顺便也带了些吃食,拉着允淑在大鼎下边坐下,把食盒一层一层打开。
最上一层是清炒山药、醋溜笋片,中间一层是绿豆粥和冰块,下边一层是碗红烧肉和两个白面馒头。
太阳挂在地与天交接的地方,天空投下些灰蒙蒙的阴影,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闲聊。
“我父亲是荆州牧,家中姊妹都还小,就送我来宫里充作女官,”青寰拢拢耳边的碎发,咬一口馒头,“说起来,咱们官家许女子为官,只要是有才华,对治国有独特见解的,都委以重用。我在家中时,读过《史记》和《列国传》,对自己的前程有过些许谋划。”
允淑喝一口冰镇的绿豆汤,觉得可能是出汗多了有些脱水,饭菜是吃不太下去,只能先喝些能入口的。
“青寰姐姐想入朝做堂上官吗?”她问。
青寰想了想,笑道:“若是开科,有女子科举的皇令颁下来,就去试试也好呀。”她伸手摘掉粘在允淑头上的一片叶子,戴在腕子上的镯子在灰蒙中闪着萤火虫一样柔和的光。
院门口的阴影里站着个男子,穿绣云纹的朝服,带护额红宝石官帽,一双幽深的眼睛,望着坐在鼎下的人腕子上的手镯,脸上辨不清什么情绪。
他动动唇,对跟在身后的小黄门说了几句话,小黄门打个千儿,提脚进来院里,满脸堆笑的往允淑和青寰这边来。
第4章 心里某个地方抽痛了一……
“两位大姑可是尚仪署的女司官?”小黄门行个礼,半弯着腰同允淑和青寰说话。
青寰放下手里的白面馒头起身,顺便把允淑一起拉起来,她们是女官,在奴才面前是要端起威风的,不能坏了礼仪。
允淑被猛地拽起来,手里的汤一斜险些洒出来,好在她眼疾手快,忙顺手把碗搁在青铜鼎腿上平整的地方。
青寰端着身子,把手交叠放着,立在那里同小黄门说话,“正是,小公公有事么?”
小黄门低低头,“咱家是替大庆殿的大监来问个话,方才大监从御膳厅回去路过,瞧见大姑手上的玉镯,差咱家来问问是从何处得来的?”
青寰摸摸手上的玉镯,没有立时回话,和允淑对个眼神,思量一阵儿,才道:“小公公说的玉镯可是这个么?”她举起手,露出镯子给小黄门看。
小黄门抬头瞧瞧那羸弱的荧光,回:“正是了。”
青寰抿着嘴角淡淡一笑,“这是我一朋友相赠,不知大监对这镯子怎么有兴趣?”
小黄门摇头,“大监的事,咱们做奴才的哪里敢问。既是大姑朋友相送,那咱家这就回话去,告退了。”
青寰嗯一声,允了。
等小黄门走远,她才又拉着允淑坐下,嘱咐道:“这宫里人来人往,什么样的人都有,行事说话,你得端着,藏着,有话要说一半,不可全说出来。前些日子,有个女司被活活打死在戒律司,就是因为同侍卫多说了两句话,叫人抓着了说是和侍卫私通。”
青寰拿起馒头又咬一口,叹息,“原先是跟我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那之前她和那侍卫认得都不认得。”
允淑随她坐下,抬头看看鼎里的香,已经快燃尽了。
“我去香库领三根新的香来,你先回去么?”她问青寰。
青寰摇摇头,“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且去吧,你回来了我再回去。”
允淑把碗里的绿豆汤喝完,才起身往香库去。
天已经黑下来,整个尚仪署都点了灯,宫里的晚上仍然灯火通明。
去香库要经过两扇月亮门,每个月亮门即是一个宽敞的大院子。
一路上允淑遇到掌宫灯的女使三人,检查烛火的禁军两列,因为找不清路,允淑摸索着同掌宫灯的女使们打听,“宫娥,请问这是往香库去的路吗?”
掌灯的女使给她行礼,恭恭敬敬的回她:“前边墙垣处,八角楼就是了。”
允淑抬头,才赫然发现她离香库不过三五十步的距离。
学着方才青寰的模样,她嗯一声,“你们去吧。”
掌灯女使再行礼,三个人往别处去掌灯了。
允淑加紧脚步走到香库门前,香库开着门,里边灯火如豆,不似旁的地方灯火透亮,她进来,书案旁文书模样的宦官起身,瞟了眼来人,“是尚仪署过来领香的女司?又三天了?”
允淑也不晓得这管香库的人位分是比她大还是小,是不是要给人行礼,踌躇着怎么回话。
宦官倒也没再说什么,取来三根包好的大香,递给她,“这香大且沉重的很,我看你拿着有些吃力。”他探头往门外看看,疑惑道,“也没人来帮你拿?”
允淑摇摇头,“我拿的了的。”
说完接过香,往肩膀上一扛,这三根大香同宁苦每天背在身上的柴草轻多了。
她很高兴的背着香就往外走,听得背后宦官喃喃自语,“这年头连个丫丫力气都这么大,唉,说起来我拿着都吃力地紧。”
扛着香回掌香间的路上,允淑只顾低头走路,一头撞上了迎面来的人,她捂着吃痛的额头,把香再往肩上颠一颠,退后两步才抬头看人。
白色月光下,对方半撑着手,是准备扶她的动作,一身绣云纹的官服,头戴红宝石护额官帽,是二品宦官品阶的衣着打扮。
允淑忙低头,也不敢再打量人的容貌细节,守着尊卑的礼度曲曲膝,“见过大监,方才路上走的急,冲撞了大监,还请大监不要怪罪。”
大监眼里是她肩上扛着的三柱大香,他对跟在身后的小黄门做个手势,小黄门便过来接允淑肩上的香,小声道:“大姑,把香给我拿着吧,咱家帮你送回去。”
使唤个小黄门,允淑还是使唤得的,但这个小黄门是大监跟前的人,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便婉拒道:“已经没多少路了,说话就到,我扛的动。”
小黄门抬起的手僵在那里,回头看大监。
大监闷闷的笑了一声,“替女司做些杂事本就是司仪署小黄门分内的事,女司不用客气。”
允淑一听是尚仪署的小黄门,便也没再客气,把香放下来塞进小黄门的手里,对着大监大人又行礼,“既是如此,就谢过大监大人了,我还等着换香,这就告退。”
她抬脚急匆匆的走,想着青寰同她说的女司被戒律司活活打死的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大监大人转身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里某个地方抽痛了一下,他闭闭眼,忍过那摧心肝的滋味,开解自己:她不是自己认识的人,他认识的人已经死了,坟头的荒草大概都有丈高了吧?叹口气,大监大人提步,一个人往大庆殿去,夜色里,他的背影看上去孤单又寂寥。
允淑回来掌香间,从小黄门手里接过香,刚才她走的太匆忙,这才想起来问小黄门,“小公公,方才的大监大人是大庆殿的大监吗?”
小黄门点头,“是高伴伴认的干儿子,这几日才提携上去的,大监大人人好着哩。”
允淑嗯一声,“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小黄门行个礼,退了下去。
允淑抱着香往青铜鼎这边来,瞧见青寰还坐在那里等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笑了笑,“你回去吧,不用替我守着了。”
青寰站起来,收拾食盒,都装完了,挎着食盒同允淑挥挥手,“那我回去了,你夜里可不要瞌睡。”
青寰走后允淑一个人把香换上,找个台阶坐下,抱着膝盖抬眼望天,星子闪烁,寂静的院子里,有蝈蝈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