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体弱多病,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就连时常入宫宴的孟妱见他的次数都甚少,更莫说沈谦之是一介外臣了。
魏陵年纪尚小,更未参与政事。与沈谦之并未有交集之处,却能生出这般憎恶与防备。
魏陵并未正面回应她的话,只是道:“今日,多谢姐姐。你以后……能不能也离太傅远一些?”
她能看出魏陵瞧她的目光中,已没了那份戒备,她能觉出,魏陵不会伤害她,也不想伤害她。那么,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对沈谦之做什么。
“殿下是要听从冯大人的话,对付沈谦之么?”孟妱问道。
“他本就是一个恶人,即便不是冯大人的意思,我也会这么做。”魏陵似是打定主意一般,语气坚定道。
孟妱蹙了蹙眉,反问道:“沈谦之作恶,你可亲眼见着了?仅凭旁人的一句话,你便要这般笃定吗?”
魏陵蓦地站起身来,松开了孟妱的手,他转过身不再瞧她,只用极低的声音道:“首辅大人,他……他不是旁人,他不是。”
魏陵说着,身侧的手已攥成了拳,他似乎是在害怕什么一般,说罢,不等孟妱答言,便快步离开了。
*
清晨,孟妱换了一身宫装,便往奉天殿去了。
走至奉天殿前,守门的小太监瞧见了,正要进去通报,孟妱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近来,都是孟妱侍奉陛下汤药的,这些小太监也能瞧得出,这位远调回来的郡主,如今正是陛下跟前的红人,自然是百般讨好。见她如此,便停住了步子,上前行礼道:“郡主来了。”
孟妱朝里瞟了一眼,问他道:“陛下可醒着?”
她知陛下需要多加休息,但若是让人进去通报,他必定会起来接见自己,孟妱不愿如此。
小太监这才知孟妱用意,忙缓缓点了点头,道:“已醒了有半个时辰了,奴才去给郡主通报一声。”
孟妱低低应了一声,少时,小太监便走了出来,道:“陛下宣郡主觐见。”
孟妱被小太监引着入了殿中,见皇帝正披着厚厚的氅衣坐在窗前,手中的握着暖炉,眼睛合着,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她缓步上前,跪地道:“陛下。”
她的身份只有皇帝与姜贯知晓,是以,孟妱还是唤着皇帝的尊称。
“丫头,坐罢。”皇帝缓缓睁了眼,瞧了孟妱一眼,唇角便起了浅浅的笑意。
姜贯见孟妱在,便瞅准了时机,叫御膳房的人将皇帝要进的药端来,当着孟妱的面,递给皇帝。
皇帝瞧了姜贯一眼,轻笑了一声,还是端过了药。
孟妱瞧着陛下进了药,眉间的忧思之色,才淡去了一些。看着他案前还堆放着一些奏折,她瞅了几眼,问道:“您还要批阅奏章么?”
皇帝微微叹了一声,摆了摆手,“近日眼也不好用了,只瞧两眼,便觉乏累。”
孟妱微微皱着眉,视线落在了那些奏折上,她下意识想自请替爹爹读奏章,却又一想,从前也听太后娘娘说过,后宫不得干政,那她也是女子,应当也不可阅览奏折罢。
如此想着,她又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怀仪,想什么呢?”相较于孟妱,他更愿意唤她这个封号,只因孟妱的封号,是他亲拟的。
孟妱忙回过神,低声道:“没什么。”
此话一出,皇帝的脸色黑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舒出来,“你这丫头,”皇帝顿了顿,向姜贯道:“都下去罢。”
“现下,肯说了罢。跟爹爹还要这般绕着。”皇帝抬眸瞥了她一眼,而后却急促的咳了起来。
孟妱起身过去替他顺了顺背,小声道:“可爹爹是皇帝。”
从前,她以为孟宏延是她生父时,尚不敢做僭越之事。孟沅一有不快,便会缠着孟宏延闹,而她却从来什么都不敢。
更遑论,这个父亲,还是当今皇帝。
“瞧你是欺朕现下病着,这般女儿,朕实在该好生教训一番才是。”皇帝佯作怒意,瞪着孟妱道。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在王府时,她是府里尊贵的身份,孟宏延很是优待她,重话都从来不会对她说一句。可她却还是觉不出半分亲近来,近日被皇帝这么说一句,她反倒觉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更亲近了。
这话,并不会让她觉着惶恐,反是欢喜多些。
“怀仪不敢。”孟妱虽如此回着,心内却丝毫未有“不敢”的惧意。
她缓缓坐回了皇帝对面,终是低声开口道:“爹爹,若是你觉乏累,我可以替你读奏章,只是……我觉着这般是逾矩了。”
皇帝轻叹了一声,笑道:“怪道太后说你心思沉,日后,想说什么,便直与朕说,你是天子的女儿,当什么都不怕才是。”
皇帝说罢,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以往只听太后说她性子沉闷,他只觉这个孩子是像他多些,可他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他的性子,亦不是天生如此。
先帝偏爱幼子,他从不是那个被宠的人。即便当太子,仍无有一日不是过的战战兢兢。
她不愿开口,是因心内不敢有祈盼。而只有失望过多次的人,才会不敢祈盼。
不会开口,便永远不会得到否决的答案。
他只当给了孟宏延王爷的身份,给了怀仪郡主的身份,她便会过得安稳,过得好。
可他未曾想过,即便孟宏延为了权势会接受这个孩子,却又怎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心,去真的爱她。
良久,皇帝沉着声音道:“孩子,终究是朕,是朕亏待了你。”
见皇帝如此说,孟妱忙摇了摇头,在她心里,陛下已给她够多的疼爱。况且太医同她说过,陛下犯的是心症,她不能再让他忧心。
“让怀仪来给爹爹读奏折罢。”孟妱微微勾唇笑着,忙将话转了开来。
见她颇有兴致,皇帝亦没再说什么,只将暖炉捂在手中,微合眼静静听着。
想着放在上头的奏折应是陛下看过的,是以她便将最底下的几本抽了出来,只读了两本,是工部上的折子,其中一本上面的批注是沈谦之拟的,她的目光不禁落在上面片刻,回想着,他之前说要日日进宫来瞧她。
如今,大概有两日不曾来了。
怕陛下发现她脸上的异样,忙抿了抿唇,将读完的奏折放了回去。
她又拿起了一本,是礼部上的文书,说要下月举办祭天大典,因皇帝病重,是以礼部提议由太傅领着太子进行。
孟妱读罢,便想起了近日魏陵的态度。
她从姜贯口中得知冯英德便是当朝首辅,若是他要与魏陵联手对付沈谦之,那么这个祭天大典……
“怎的了?”皇帝见她停了下来,出声问道。
闻言,孟妱将那份奏折缓缓合上,轻笑着道:“读完了。”
魏陵的事,牵连甚大,她不敢轻易向陛下开口。
陪着陛下阅完奏折,又共进了午膳,孟妱从奉天殿出来时,已过午时。
她思忖了半晌,还是决意出宫去。
姜贯听得孟妱要去沈府,遮袖笑了笑,便会意的让人去备了车马。
孟妱坐在马车上,心便止不住的随颠簸的车厢颤动,终于行至沈府不远处,马车却被一个侍女拦住了,那人恭谨的上前道:“是怀仪郡主罢?”
闻声,孟妱轻将轿帘掀开。沈府里的丫鬟她虽没有多么熟悉,但却是认得的,而面前的这个侍女,却瞧着甚是眼生。
见孟妱面色迟疑,那侍女并未等她的回应,只继续缓缓说道:“郡主,奴婢是英国公府的人,我们姑娘特请郡主往国公府去一趟。”
国公府……
孟妱饶记得日前温承奕提过的那个英国公嫡女,可在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去理会,索□□拉下车帘,道:“还请向你们姑娘赔个罪,怀仪今日身缠琐事,若得空,再亲自上门。”
那侍女似是猜到了她的回答,话音一落,侍女便接道:“现下沈大人,也在国公府。”
第85章 墨眸中只映着她的模样。……
迟疑了半晌后,孟妱缓缓开口对车夫道:“去英国公府。”
那侍女见孟妱应了话,便欠了欠身子,退开走去前面引路。
就这样,孟妱去往沈府的马车改去了英国公府,京城内繁花的街巷就这么几条,且挨得都很近,不多时便到了国公府。
孟妱被侍女引着到了一处小门前,她怔了一瞬,便听侍女回道:“我们姑娘请郡主的事儿,不希望旁人知晓,委屈郡主从后门走了。”
英国公府的公子整日往平阳侯府里去打探沈谦之的归期,即便未戳破这层窗户纸,但想必京城中的人心内都已有了数。
是以,这位英国公嫡女,才会这般碍于情面,不便正大光明的将她这个“前妻”请入府中。
孟妱没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由着侍女将她引入一所院落。
春风拂面,她缓缓走入院子,见一女子身穿水绿色妆花小袄,绛紫色八幅裙,正坐于院内的小桌前,手中端着一盏茶,轻举于鼻尖,细细品着。
“姑娘,奴婢将人带来了。”
听见侍女的回话,她缓缓将茶杯放回了桌上,徐徐起身转向孟妱,欠身行礼道:“施嫣见过郡主。”
她双膝屈的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卑微,也不轻慢高傲,微微低着头,礼数十分周到。
孟妱顿下步子,颔首回礼道:“姑娘多礼。”
这时,季施嫣才缓缓抬起头来,她鬓间簪着一支样式简约却甚是好看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轻轻摇曳,绣面香腮一双美目流转间暗暗打量着孟妱。
季施嫣是美而自知的人,待她瞧见孟妱之后,还是怔了一瞬。
因着孟妱只是一个异姓的郡主,是以她过去并未仔细注意过孟妱。母亲常说,未出阁的女子不宜过多在外抛头露面,直至上回温贵妃生辰,她在宴席上见了沈谦之一面,自此便芳心萌动。让兄长打探了一番,才知他早已娶过了妻。
但她所求只是心中所属,是否为继室,是否为诰命,与她而言,都不重要。
“沈大人从前,是喜欢这样的女子么?”她一双秀眸瞧着孟妱,见她穿着浅色的衣裳,鬓间簪着一支银钗,容颜虽不艳丽,却是另一种清丽中带着媚色的美。
季施嫣不禁低垂下眼眸,若说清丽婉约的美,她自信比孟妱更胜一筹,可那几分媚色……
想不到连沈谦之那样的男子,也是喜欢这样的女子。
孟妱亦将视线望向她,想起温承奕的话,她的确不可能不在意,且是这样清秀的美人,又有国公府这般的靠山,从她的礼数中便可见她的教养。
女子的心思都显现在脸上,想来,也不似她一般需要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若在从前,她定然会生出自卑之心,就像当初她瞧李萦一般。甚至还会觉着,这样的人,才是与他相配的。
而今,她却释然许多。
至少,她自己要知道疼爱自己,她自己不能先退缩。
“姑娘今日找我来国公府,该不是为了说这些罢?”孟妱轻声回道。
季施嫣浅浅笑了笑,回身朝侍女道:“还不给郡主看茶。”说着,她便同孟妱作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人一同款款入座。
那侍女端了一盏茶递给孟妱,她缓缓接过,抿了一口。
一旁的侍女便道:“既然郡主这等爽利,那我们便有话直说了,我们姑娘想知道,郡主已修了一封休书给沈大人,如今,还对沈大人有意么?”
见孟妱缄默不语,季施嫣缓缓开口道:“看来,郡主竟是和施嫣一般的心思,”她说着,缓缓低垂眼帘,自向茶杯中添了些茶,“郡主今日会跟着来国公府,怕是也不知沈大人为何来国公府。”
她伸出纤纤细指端起茶盏晃了晃,而后将杯子缓缓放下,视线放在杯身上,目光描绘着上面的竹叶纹路。
“沈大人今日来国公府,是有求于阿爹的。既然是有所求,那必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们国公府既不稀罕权势,也不贪恋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