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明白。”沈谦之垂眸回道。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算漏了一件事,如今皇帝身患重疾,随时可能仙逝,若是此时三堂会审公然惩治冯英德,他已有数年根基,党羽众多,若牵连出一干人。那魏陵登基之时,江山必不稳当。
先前已有一个邑国入侵,难保不出真正的乱子。
“朕已让人去秘密调遣了近处的纪淮军,届时……都交由你去统帅。”
沈谦之抬眸瞧向皇帝,良久,他回道:“微臣遵旨。”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虽然不可公审,却能将其直接除掉。
那一干人,若没了这个领头的人,日后便可逐个击破,徐徐图之。
此话说罢,皇帝倚靠在引枕上,已缓缓合上了眼。
姜贯与沈谦之使了一个眼色,他便悄然起身,姜贯轻手轻脚的走至皇帝榻旁,轻替他拉上锦被,便与沈谦之一齐退了出去。
走出奉天殿外,姜贯向一旁的小太监吩咐了一句:“再将殿内的炭火添上一些,”见小太监匆忙往里去,他拿起拂尘敲了一下他的头:“陛下歇下了,狗奴才动作轻些!”
那太监摸了摸脑袋,忙躬身道:“奴才知道。”
说罢,姜贯才回过头来,对沈谦之道:“沈大人,请——”
沈谦之微微颔首,便由他引着向宫门走去,出了殿门,沈谦之才低声问道:“本官走时,陛下尚且身子康健,何以突然病的如此猛烈?”
姜贯听了,不由得红了眼,他用袖口抹了抹眼,才缓缓回道:“自打登基以来,陛下便没有从前骑马打仗时那般强健的身子了,原只是着了一场风寒,太医嘱咐多加休息便是。接着,便赶上了二皇子自戕。”
“大人也知晓,陛下对皇子皇女向来是疼爱的,即便温贵……温氏与平阳侯犯了如此谋逆大罪,陛下都不舍对二皇子动杀心,可这二殿下,也不知是受了谁人挑唆,生是留了一封绝命书,自缢而亡。”
“书上只将平阳侯与温氏的谋逆之心,都归咎于自个儿身上,说若是他死了,便能断了他们的念头,手中没了皇子,他们便再不会起谋逆之心,望陛下能以此饶恕了温氏的命。咱家残缺之身,不曾成家,却也是爹生娘养的,自然知晓儿女都是父母的命,二皇子死的第二日,温氏便跟着去了。同床二十余年,若说陛下对温氏无半分旧情,也是不可能的。当日,陛下的风寒之症便加重了,后又有大皇子谋反,陛下便自此一病不起了。”
“太医再来诊治,只说成了心症……难治了。”姜贯说着,声音已不觉发颤起来,看着将至宫门,他仍不忘向沈谦之嘱咐道:“明日,恳请沈大人莫要将此事告诉郡主。”
沈谦之微微颔首,与姜贯作别后,出宫门上了马车。
*
沈谦之走了没有多久,玉翘便领着几个丫鬟来了栖云院,直说老夫人要传大人房中的小厮去碧落斋问话。
沈谦之走之前曾对卫辞特意叮咛,他自是不肯放人,只站在屋子门前,怀中抱着剑,寸步不肯挪动。
“卫辞,我知你对大人的心,可今日是老夫人要人,你我都是拦不住的。”玉翘站在前头,试图说服卫辞。
见他丝毫不曾动容,她眼珠一转,又道:“大人这几日只将一个小厮放在房里,整日不出门,实在不像话了些,老夫人也只是传他去问问话,并不是要怎样的。你如今非要拦着,若是将老夫人气出个好歹来,届时大人也不肯念主仆情义了。”
若是放在从前,他还真会听信了玉翘的话,将人交出去。可他已在濧州见识过主子对里面那位的情义了,今日便是他先死,也不敢将人交出去。
等了半晌,院外忽而传出了丫鬟请安的声音:“见过老夫人。”
许是半日没见玉翘将人带过去,王氏自领着云香云珠来了栖云院,在二人的搀扶下,走至卫辞跟前,缓缓道:“谁要拦着老身?”
卫辞见是老夫人来了,只得先半跪地行礼道:“卫辞见过老夫人。”
王氏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必跟我来这套虚礼,既不让我将人带走,那我便就在这屋子里,与他问一问话儿。”
卫辞瞧见王氏身后还领着几个小厮,哪里敢放她进去?
正犹豫踌躇之间,余光瞥见院门前的一抹靛青色身影,忙高喊道:“大人!”
第81章 要娶她。
沈谦之大步走进院子,锐利的视线扫了一眼王氏身后的一众人,开口问道:“母亲这是何意?”
王氏本以为这事儿可以很快便了了,她可以容许他不再娶妾,也能容许他不纳妾,但也绝不允许他将一个小厮留在房中整日胡闹,本想在沈谦之回来之前盘问个清楚,不想卫辞今日却似乎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一般,几次三番阻拦着不让玉翘拿人。
她知沈谦之近日要事缠身,也不愿惹得他不快。沈谦之这一句话,她已听出了其中的怒意,一时脸上也不大好看起来,只不作声。
“都下去。”沈谦之冷冷出声,却是对王氏身后的下人道。
沈谦之原不管中馈之事,现下出了命令,见老夫人不表态,却也不敢擅自退下。老夫人到底是大人的母亲,若是今日的事了了,难免老夫人不会秋后算账,自然是哪个都不敢动。
见几个下人都不见动静,他将墨眸瞥向站在老夫人身前的玉翘,顿了一瞬,便朝卫辞道:“谄媚惑主,杖责二十,撵出府。”
卫辞怔了一瞬,立时明白主子说的人是谁,二话不说便将玉翘押住了,后者还未反应得及,整个人便被卫辞利落的拖了出去。
“嘉容……你……”王氏惊愕的瞧着儿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沈谦之沉着脸色,抬眸再次扫向王氏身上的人,低声道:“都下去。”
“是,大人。”
话落,院儿里站着的丫鬟小厮,皆俯身应是,齐齐退了出去。毕竟,老夫人会不会秋后算账是个未知数,可今日他们若是不退出去,那便是玉翘的下场。
一旁的云珠与云香抬眸瞧了一眼沈谦之,亦缓缓退了下去。
院内只剩了王氏与沈谦之。
“母亲要问什么话,问儿子便是了。”沈谦之耐心的说道。
王氏斜斜的瞟了一眼紧合着的门,此时里面竟像是藏着什么宝贝似的,不肯示人。她知沈谦之近日劳碌,也不忍与他相争,只道:“我只问你,你可是与里头人有苟且之事?”
“子虚乌有。”
“儿子只是要娶她罢了。”沈谦之剑眉微蹙,瞧着王氏,神情十分专注。
“你、你……”
要娶一个小厮?!这成何体统?王氏被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谦之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住了她,低声道:“里面的人是怀仪,她回来了。母亲若还想问什么,当面问便是。”
沈谦之说着,扶着她向主屋走去。
外面那样大的动静,孟妱早都听见了,但听见卫辞守着在外面,她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她倒不是怕要去面对王氏,而是怕自己偷着回来的消息,传扬了出去。
如今听见沈谦之这么说,便缓步上前开了门。
“孟妱见过老夫人。”孟妱开了门,轻声问安道。
眼前之人,瞧着虽是清秀,却着实是一番男儿模样,王氏怔在门首许久,才缓缓走了进去,她仍是不可思议的问了一句:“你真是……孟妱?”
孟妱再次将眸子瞧向沈谦之,见他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才低声回道:“是。”
王氏这才回转过来,沈谦之为何一定要将其他屏退,她瞧了瞧孟妱,又瞧了瞧沈谦之,不禁叹道:“你们……你们简直是胡闹,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是违抗圣旨的罪名!”
这话,王氏是冲着沈谦之说的。可俗话说的好,一个巴掌难拍响,她虽知儿子对孟妱旧情没忘,可若是孟妱不肯跟来,自然也不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对于孟妱,她自然也是有气的。孟妱现下是个被贬之人,别说什么郡主的身份,如今是连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如了,却还要带累着沈谦之去犯这样的险。
可如今再怎样说,孟妱终不是她沈家的人,是个外人,二十多年世家贵女的教养让她难以对这个外人发脾气,只得重说儿子。
停了一瞬,王氏仍觉胸中怒意无法消散,又道:“不成、不成,明日……先将孟姑娘,送出城去。”
“怀仪明日要进宫去,此事,不劳母亲费心。”沈谦之将王氏扶着坐在桌旁后,便起身站在孟妱身前。
闻言,王氏紧皱着的眉头这才缓缓舒展开来,却还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陛下……知晓此事?”
沈谦之淡淡点了点头,王氏脸上的忧虑之色也减了许多,再瞧向孟妱时的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些。
“都坐罢,站得这样,好似我真是要审问你们一般。”王氏向旁侧的小凳上看了一眼,示意他们二人坐下。
王氏的目光不禁在孟妱身上瞧了一圈,她的确是意外的,孟妱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异姓的郡主,当初犯事的时候也未见陛下心软,她原以为孟妱再也没有回来的一日,却不想如今竟还能得陛下召见。
“你们……是要再婚?”这话虽问的直接了些,可这也是她心中想知道的。近日,陛下对敦肃王的态度,并不算好,况孟妱身份又这样特殊,她也不想去管孟妱此回回来会是如此一番景象。只是儿子现下要去对付冯英德,她实在不想让他再出什么意外。
他需要一桩稳定有利的婚事,而不是继续栽进以前的泥潭里。
最近京城中的风声,她也听见了,英国公的女儿对沈谦之有意。若说再婚,无论样貌家世,季施嫣都是无可挑剔的人。
孟妱甫一坐下来,便听见了这样的问话,她放在桌下的手一紧,未待说什么,便听见沈谦之缓缓说道:“不、不是,这只是我一人的想法。”
闻言,孟妱怔了一瞬,目光不由得瞥向沈谦之,只见剑眉微拧着,神情甚是认真。
他这话一出,王氏登时噎住了。沈谦之的话甚是直接,摆明了是她的儿子纠缠着别人,她还哪里有什么可说的?
想要训斥儿子几句,可当着孟妱的面,她又实不好开口。想着明日她便要进宫去了,之后,总该不能再待在沈家,届时,再与儿子好好说说。
是以,缓缓起身道:“既是如此,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你们便自己看着办罢,我也不管那么许多了。”
见母亲起身,沈谦之便将她扶起,一路送回了碧落斋。
回来的路上,正碰上了从院儿外回来的卫辞。
“大人……那玉翘,说什么也不肯走,一定要见大人一面。”卫辞面露无奈,上前禀道。
毕竟是在沈府门前,二十板子并不是轻易能受下的,可她仍是跪在府门前,怎样也不肯走,着实不好看。
沈谦之顿了顿,淡淡道:“将她的卖身契拿给她,再与她二十两银子。这便是多年的主仆之谊了。”
卫辞听了,再没多问,忙去取了,连同银两一齐给了跪在大门前的玉翘,又将沈谦之的话,原封不动的传给了玉翘。
虽已至春日,可天儿还是冷的紧,她跪在沈府门前,瞧着地上的银两与卖身契,这才终于醒悟过来。
她与大人之间,从来都是如此罢了。是她肖想的过多,几年来在栖云院中,她几乎与他日日相见。即便他娶了妻,有时她甚至能在孟妱身上得到一丝慰藉。
孟妱如此祈盼能见主子一面,可也竟不如她。不如她能日日得见他。
她还以为,有朝一日,她能真正在他身旁侍奉一二。却不曾想,有些人的心,若是没有你,是怎样都暖不热的。
*
“是我大意了,母亲,吓着你了罢?”回了屋子,沈谦之见孟妱轻蹙黛眉,怔怔的坐于桌上,忙上前问道。
孟妱微微摇了摇头,反问道:“陛下如何了?”
沈谦之缓缓落座,沉吟片刻,他还是将所有实情告诉了孟妱。他们虽是父女,却未作过一日真正的父女。父亲逝世后,他甚至多次悔恨,父亲在时,他没能主动与他多说说话。
现下想来,脑中与父亲相处的回忆,却都少之甚少。
他不愿日后孟妱也同他一般,活在遗憾中。
纵然可能会有些痛,可他会在她身边,会守着她。她不会如他当年一般,不敢哭,不敢思念,甚至不敢痛。
闻言,孟妱微微点了点头,“多谢……多谢你。”
她口中淡淡的道着谢,眼眶却已不自觉的全然红了。她不禁想到了这几年来,所有她爱吃的,太后总是会赏她。连同她素日爱穿的衣裳,太后也会第一个赏给她。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是一个性子那般沉闷执拗的人,她不会说话,更不似宫中的公主那般伶俐可人,太后何以会如此欢喜她?
为何她几次去寿康宫,临走时总会能撞上前来坐坐的陛下?
只因她一句话,太后便应允将当朝三品大臣赐婚与她一个异姓的郡主。
这一切的背后,都因有一个人在默默守着她。
她甚至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他在她的生命中,一直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存在。
原来,她一直以来所渴望的父爱,那个人,都给了她,且从来也不比旁人少。
孟妱低声说罢,眼泪却已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眼睑处忽而覆上一抹温热,她怔怔的抬眸,沈谦之正轻抚她眼尾:“莫哭,你还有许多时间,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