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更深夜浓,皇宫沉浸在灯笼的海洋,康宁殿的小姊妹还没入眠,坐在榻上闲话,安可自母亲出宫时移来,与安玥日渐意趣相投,变得形影不离,加之太后对她言语温和慈蔼,上下毕恭毕敬,便没有再搬回回春和殿,每日与安玥同寝同食,出入汀兰学堂,无话不说。
这夜安玥神情恹恹,想起了母亲,她听闻人死后会变成候鸟,飞回至亲的身边,恰一日那只鹦鹉落到了庭下,又观身形娇小,便留下了。
帐帷委委垂地,安玥含泪问姐姐:“你梦到过娘吗?”
安可也勾起了伤怀:“梦到过两次,还是在春和殿,还是从前的时光,她爱为我们缝缉衣裳,手法极快,飞针走线的,一做就是好多。幼时不懂,现在才懂了,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们的人,因为与她血肉相连啊。”
安玥泪珠儿掉了下来,声线颤抖:“可我......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姐姐,我那时不懂事,说出了绝情伤她的话,我记得她跌跌撞撞的出去眼睛里含着泪,我其实当时就后悔了,我好想对她说一句忏悔......没有机会了是不是......”安玥泣不成声。
安可泪水簌簌急掉,抱住妹妹:“我也想的厉害,不过姐姐叮嘱你,想她在心里想,只我们两个说,不要对着父皇露出一分一毫,不要叫他难过。”
汀兰学堂新开了个小班,收了十几个稚龄的世家小女郎,安可已结业,学有所成,皇帝特意为她辟了个小班,当起了女夫子。
就在入学开课那天,皇帝亲自来坐镇,考校孩子们根柢的时候,有人无意念了古诗《小雅:采薇》中的句子,父皇当时眼眶就红了,他面上极力克制,安可却看的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头在抖,那里面有娘的表字啊,我戌未定,薇亦柔止。
小姊妹相拥着,一夜无眠。
皇帝已久不曾踏入后宫,每日朝会、廷议、听经筵轮轮轴轴,有时去一去学堂,督促学子们功课,前朝与后宫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连节庆除夕也不曾露面,春和殿也避着不回,妃御们都快忘了丈夫长的什么模样,去岁太后寿诞时带着小宗时在外巡行麦收,今年少不得要走一走,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早已就位,等着开宴。
銮驾进了华清门,走在宫巷往璇玑殿,皇帝忽然叫住辇,道:“转个折,朕回春和殿看看。”
小柱子眉角浮上了担忧。
他是贴身内官,自然看的比谁都清楚,陛下一直在拼命克制,逼着不去想,不去触动那血淋淋的伤口,幻症也被太医悄悄医治的痊愈了七八成,许久不曾再梦到贵妃。
今日进了内宫,怕是又要睹物思人了。
垂花门外下了辇,站在门框边踌躇良久,望着那一颗遮天蔽日的合欢树,又到了花期,枝柯扶疏,昂霄猗猗,花开如蝶羽小扇,粉紫绒绒,花色葳蕤如烟霞,翳出了满园荫凉。
树下一个乌木摇椅,空荡荡地摆在那里久无人坐。
檐铃铁马随风咭叮微响。
花圃里红红白白,开的正好。
眼眶微热,心下凄凉到了极处,人生最悲凉莫过于,物是人已非。
早有宫娥掀起了帘,步入内殿,一切还是旧时的摆设,焚着她喜欢的百和香,一切只当她在,两个嬷嬷带着宫娥整理着衣橱里的黄花梨大箱子,皇帝坐到了上首的妆花芙蓉大引枕,对她们说:“朕要坐一坐,不用紧张。”
望着一桌一木,空气里隐约似还有她的气息,她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每个角落,宜喜宜嗔,他闭目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点点滴滴。
忽看到何嬷嬷在一口箱子翻弄着一团白绫似的东西,问是什么。
何嬷嬷答:“都是娘娘在宫里闲暇时做的绣品,奴才怕在箱子里压着生潮,拿出去晒晒。”
皇帝道:“拿过来给朕瞧。”
两口大箱子抬到脚下,打开,果然是一大团白绫缎,原以为应该是她特意织出来缝纫夹衫的,还未来得及裁剪,却不是,上绣着各形各色的竹,有绘绣,水墨,挑花、平针、影针、长短针......没有一样是重复的,这花样好似在何处见过。
他起初不解,想了想才觉悟了,泪水霎时注入了眼眶。
如急雨簌簌冲刷着脸颊,滑落口中,苦涩无比,大颗大颗滴在白绫上,洇洇散开。
那年的竹林小院,她竟记得每一天他衣服上的花纹,她记性不好,却清楚地记得这个!傻丫头!
万物中潇洒,修篁独逸群,贞姿曾冒雪,高洁欲凌云。
只有她,这世上只有她,如此懂我!
她是那样爱极了自由,却舍得为了我住进这个巨大的囚笼。
出了垂花门重新上辇,小柱子看到皇帝眼中的伤痛浓的化不开,走了几步果然命令说:“不去璇玑殿了,告诉他们,朕乏了。”
语气平静无澜,小柱子却听出了异样,好像压抑着哽噎。
前朝后宫那么多人候着呢。
皇帝径直回了昌明殿,小柱子不得已叫人去送信。
璇玑殿褥开芙蓉,众人听罢,不免唏嘘一番。
太后这个寿辰过得糟心极了。
抹了一夜的泪。
第二日赌气带着妃嫔们去了淼可园避暑,浩浩荡荡的銮仪出了宫,走了个干净,内宫只剩下一人,高氏,前太子妃,如今的莒王妃。
前太子自沈家败落后贬去了封地,王妃却不肯走,莒王自然知其用意,气恼之下动了手,男人打女人犹如雄狮搏兔,高氏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落了个体无完肤,鼻梁骨都塌了,身下流血不止,被言官好生参了一阵,莒王险些被废为庶人。
太后心生怜悯,特接到宫里来养伤,莒王独自被押送藩地,暂作幽禁。
高氏受了一场磨难却因祸得福,正中下怀,因淑妃彼时还在孝期便自请入永庆殿斋戒,守孝。
住在宫里一年零四个月,还未见得魂牵梦绕的人一面。
这次众妃移宫,得闻圣驾未去,她得了信也找了个借口推脱不去。
高氏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绝世机会,不由得心怦怦狂跳起来。
甚至做了个大胆的假设,他是不是也思慕新雪.......
所以......
高氏摸了摸发烧的脸颊。
是夜,皇帝因头痛发作,加之心中积郁,哄睡了小儿到御苑凉亭走一走,闲庭信步,但见半轮皎魄坠在树头,溶溶一地流华,似打碎了水银缸子,池上月波凝滴,玉壶倒影,几声蛙鸣从远处传来,虫鸣啁啁。
他想着,会不会今夜再有那番奇遇,或者小丫头会回来,她爱在这样的夜晚吹箫,想到此处屏退了宫侍,独自走到一处围栏,横笛孤鸣吹起了《窥月五厥》。
吹到《塞下》,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他欣喜若狂,心跳如雷,吹的愈发高亢,却不敢立时回头,生怕一个不慎她又心生促狭,消失了去。
绣花小鞋的脚步渐近,微风带着淡薄的一缕脂粉香,他耳畔的热意倏然一冷,天生的警惕,不是她!
琵琶五弦娓娓和音,却不是此塞下,乃是君为塞下土,妾作山头石。
猛然回头,身后的人已近在迟尺,月光煜煜映着一张秀美的瓜子脸,明眸皓齿,凝脂鹅腮,端的是国色天香,手臂搭着一件披风,他怒道:“怎么是你!”
高氏大大嚇了一跳,慌忙下跪:“陛下万福金安。”
皇帝已知其目的,更加怒不可遏:“你来此处作甚!”
高氏娇柔怯怯:“妾听闻陛下夜间出来,怕着了风寒,特来送暖衣。”
妾?
皇帝眉头大皱:“大暑三伏,朕会中了风寒?”
说到此处只觉满腹烦恶:“滚!”
高氏盈盈含了泪,吟道:“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字字句句衷肠,皇帝握着栏杆,鬓边愈加疼的裂开一般,抬起靴尖,狠狠踹了过去。
皇后翌日接到宫中传信,莒王妃高氏夜里出来赏月不慎摔了一跤,折了一根肋骨,哭的死去活来,还闹了一回咬舌自尽。
时光荏苒,九月末下了第一场雪,漫天雪珠子散落交错,连翩飞洒,将大地蒙上了厚厚的白衣。
雪后初晴,皇帝想起竹林小院外娘子亲手植下几株梅树,想来梅苞灼灼映雪,凌寒而开,到了山上,果然红妆素裹,雪上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串脚印。
小宗时穿的像个笨笨的小毛熊,滚了几个雪球玩,惊见一只大灰兔惊慌逃窜,方才伪装成树桩子,便觉稀奇的很,紧跑了几步去追,皇帝怕他摔了也紧跟着,追到竹林深处,那野兔已不见了,小宗时失落的很,今日出来忘记带弹弓了呀。
皇帝抱起他拍了拍鞋子上的雪,一边安慰着,转头往回走,脚步顿时滞住,前方一个纤巧袅娜的身影,娉婷玉立。
唇畔含着一抹浅浅笑靥。
第199章 莫憔悴,伊人已归 伊人归……
瞳孔中彼此的剪影。
她一袭大红猩猩毡银貂毛滚边的斗篷, 内穿羽缎绣鸾交领掐牙绿对妗袄襦,站在那里出尘如仙,肌肤底子薄如脆雪, 将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隔着十步远的距离, 竹枝落下片片碎琼乱玉,皇帝怔怔地望着, 凭住呼吸,双目眨也不敢眨, 生怕一呵气又是一场海市蜃楼的幻想, 易碎的琉璃梦。
“夫君。”她轻轻启唇, 声韵如轻风扶淡云, 过月无痕,又如珠落泉汀浅浅漾起涟漪, 乌发利落地绾着圆髻,斜一只白玉花头簪,并一小朵水晶珠花, 面上含着柔静婉约的笑意,颊边一抹似是而非的腼腆, 眼角难掩病后的荏弱慵态。
胸口传来闷毙的钝痛, 皇帝愈发不敢吸气, 就那么龟息着, 十指尖微微发颤, 怀中的“小毛熊”急了, 瞪着乌溜溜的眸子, 问:“你是谁呀?”
女子唇儿一咧,显出玉粳皓齿,答:“我是小九的母亲, 还有小八,可儿,玥儿。”
小毛熊抓抓风帽,小脸端着疑惑。
女子向前两步,笑问:“你是谁呀?是小九吗?”
小毛熊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女子脚蹬羊皮小靴,沿着一串大脚印到了近前,望着小毛熊娇憨的模样,眼中闪烁出慈爱的光彩,融融几乎让人醉去,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丑脸,又扑闪扑闪手比成耳朵,扮了个小猪,小毛熊立刻被逗笑了,露出雪白齐整的小牙,呵呵如银铃在林中飘荡,顷刻放下戒备,她伸展手臂:“孩子,我是娘亲。”
小毛熊又抓抓风帽,几乎薅下一把毛来,转眸求教地看向老子爹,只见是一副憨傻了模样。于是扁扁嘴,无奈地自己分辨,生硬地喊出:“娘亲......”
女子伸臂在半空,很耐心地解释:“就是小九的娘亲啊,你不信啊,我们来拉钩钩。”
小毛熊静静打量了一会儿,不过片刻间生出了亲密无间的感觉,举了举小胳膊,示意母亲来抱,女子再向前一步,与他们呼吸可及,巧妙地从呆男人怀中接过了小毛熊,衣裳婆娑间幽香淡淡,芳馥沁脾。
皇帝手臂酸软。
望着她,眼睛干涩的发痛。
女子在儿子嫩滑的小脸蛋上一阵大亲特亲,泪珠像断了线滚滚落下。“孩子,想煞了娘。”
而后,泪光迷离地看着孩子爹,踮起足尖,对着那阳刚的唇烙下一个热热的吻,清润甜美。
夜晚的瑞山行宫,还是旧时的月晓云闲阁。
外头又飘起了鹅毛,寝室的地龙烧的极热,玻璃窗上凝若云气,小宗时体魄健壮最怕热,玩的出了一身汗,直嚷嚷嫌锦被太暖,盖了条丝缎薄被,这会子刚睡得沉了,躺在中间呼呼打着睡鼾,和襁褓时的睡相一般无二,活似只小猪崽子。身畔斜身卧着一男一女,正是一家三口,和父皇同衾同席习惯了,不肯跟着保姆睡。
女子支肘托腮,眼光在小儿脸上挪不开,唇角噙着怜爱的笑,方才哼唱着催眠的江南小调,男人如坠云上,神情怔忪,一颗心仍是落不到实地。
女子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肌肤相贴,掌心清晰的热度,他眼眶漫上了泪雾。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只闻得更漏滴滴。
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颤音:“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我......寻遍天下鸿断鱼沉?”
定柔眼睫缓缓眨动,如蝶翼翩翾。“前一年就在京州啊,只是你起初没有去那个地方细找。”
“何地?”
“安氏陵园。”
“安......”那地方他的确派人去过,不过是清明、中元、寒衣、生卒祭日这些时候去的,他想着小丫头会去祭拜妙云。
没想到......
她流血甚多,那日昏厥在马车里,鼻息微弱,弥留的状态,妙清急于救治,驾着车到了安氏陵园,那儿守陵者的是个白髯老者,安家的旧仆,还是师傅归葬时相识的,师姑拼尽毕生所学,总算挽留住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