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捣蒜似的点头:“皇子最重要。”
四喜端着汤羹喂,静妍宿在隔间养病,听到这话,勒着抹额起来,对何嬷嬷一顿冷嘲热讽,然后说:“十一妹当真冷血心肠啊,宫里到这儿一眨眼的功夫,她是千金万贵的娘娘,行走踏步都有人抬着,还不是不想来,都说母女没有隔夜仇,她就没有把娘当成亲娘,都病成这样了,打发个奴才来看,到底是身份不同了,款儿大,咱们凡夫俗子瞻仰不起。”
何嬷嬷低头不敢回嘴。
四喜替定柔不忿,最是看不惯这个行九的小姑,自负才华,轻世傲物,仿佛寒门出来的与她说句话是亵渎了,这次回来更是变得阴阳怪气的,叫人浑身不舒服,于是反驳起来:
“妹子这话可失了偏颇,依嫂子看,几个姊妹当中,十一最是体贴入微,且不说一家子靠她庇荫。公公在世时,和婆婆四时的衣裳,从里到外多的是十一妹亲手缝纫出来的,身为皇妃,还能数十年如一日这般,敢问九妹,可有一针一线是汝做的?”
静妍冷冷盯着四喜,眼底闪过寒芒。
午后下了场小雨,没多会子便住了,屋子里闷得如笼屉,小摇床里双胞胎午睡醒了,一岁的娃娃姗姗学步,正是最磨人的时候,吃了小食哭闹着要去后园玩耍,慕容康今日休沐,听到儿啼声从书房过来,魁梧的身躯猿臂熊腰,一边一个抱起,四喜心头一热,忙吩咐保姆带了馔具,温着奶乳一并去了后园。
小湖边一棵刺槐树高大参天,密密遮出荫凉。
四喜拉着儿子的小手捡石子,慕容康举着女儿扔高高,吹口哨引逗,这一儿一女各像了父母,儿子虎头虎脑,小女儿珠圆玉润,雪雕玉琢的脸庞,呵咯咯笑如银铃,每到这时四喜总能从男人脸上捕捉到慈爱的笑意,因为怕吓到孩儿,又担心胡子扎了娇嫩的脸蛋,那浓黑的络腮胡也悄无声息的剃干净了。
她每见了,总抑制不住鼻中酸涩阵阵,背过身,热泪大片大片溢出眶。虽说他不认她是妻子,但这一对儿女已将他们连成密不可分的一体。
她想,这样的天长地久,也很好,很幸福。
出神间,身畔的丫鬟低声道:“四少奶奶,九姑娘来了。”
四喜转眸去看,果然见静妍沿着穿山游廊走来,目光冷冰冰地瞧向这里,不由得心下骂了一声瘟神,来着不善。
到了近前,静妍“呦”了一声,额头还带着抹额,面上三分憔悴慵态,捏着帕子道:“四哥,嫂子,你们好惬意啊。”
四喜暗暗扔了一个白眼。
慕容康抱着女儿问:“找我有事?”
静妍摸摸髻上的花钗,斜身倚着围栏,对着一池绿水顾影自盼,轻叹道:“哥,妹子以为你是执着专一的人,这世间所有男儿加起来不及你一个,却原来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四喜霎时后脊一层森森寒意,牙根止不住地颤。
慕容康卑陬失色,神游了一瞬,沉痛地垂眸看地,转头唤了保姆过来,将扯着衣角不肯松的小女儿哄拍着递了过去。
静妍嘴角含着挑衅的笑,问四喜:“我如花似玉的新嫂嫂啊,我们兄妹要说会子梯己话,缅怀缅怀故人,您还要听吗?”
四喜冷瞥着她,想起临来前暗探的话,忽然脑中白光一闪,明白了什么。“守护他,驱逐他身边的小人,小人......”
一时间思绪纷杂,乱糟糟剿成麻线,望着慕容康侧脸的弧度,脚下不知该去该留,若走了,这个疯女人不知对夫君说什么。
慕容康冲她甩了甩手臂,方才的慈爱和温情只剩了冷漠疏离:“你下去,我有话要与九妹说。”
“还是妾身在这里伏侍罢,翠儿,快拿小姑爱吃的茶来,再吩咐厨房,做几样点心果子。”四喜硬着头皮极力赔着笑。
静妍嗤鼻一笑,慕容康已不耐烦:“你在这里作甚,你是什么人!来监视我么,要不要把我的一举一动都向你主子禀报啊!”
四喜咽中一酸,眼眶火烧一般难受,忍着一腔泪抱起儿子,脚下急匆匆步出了园子,转过角落,回眸一看,只见慕容康和那疯女人正直视着她,那眼神好似盯着个窃听的细作,不得不回身离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淌下来。
围栏边,静妍伤感地道:“昨夜,妹妹游历回了淮南,梦到尹氏嫂嫂了,她好可怜,独自在荒郊野外做着孤魂野鬼,身上还穿着血衣,都湿透了,胸前两个大洞不停往外冒血,还哭问我,为何哥哥不要她了,当初的山盟海誓换来的负心薄情。”
慕容康呼吸一滞,心下顿时如万刀凌剐,累累结痂的伤口被撕裂开,流出一股股黑红的脓血。
静妍看着哥哥的反应,只见眼眸不知望着何处,像着了火一般,胸腔一阵大起大伏,有些喘不上气来。
陆府的管家接到老爷回京的消息,和一众家丁早早候在大门外。
街巷那头一行披甲戴盔的轻骑由远而近,管家吩咐下头:“快叫婆子准备茶饭热水,老爷回来了。”
转头定睛再一瞧,这一下登时起了一身白毛汗,与老爷并马而来的一个软甲箭衣的,管家蘸着唾沫赶紧揉了揉五轮八宝,登时大叫一声:“老爷,你身边有东西附着呐!鬼呀!”
陆弘焘携着死而复生的儿子回到久违的家,管家已背了气厥地,家丁们鸟惊一般尖叫着四散,陆弘焘下马吼了一声:“都嚎什么!速去嘉福居通知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李氏和陆绍茹听了直如天方夜谭,站在廊下瞧去,陆弘焘背着手进了圆月门,身畔立着一位身形轩朗的男子,竹清松瘦,屹如山立,乌黑的发束着一个髻,横一支木簪,手中拄着一根木拐,步履微微蹒跚。
......那脸庞仍是旧时的轮廓,高挺的鼻梁,镌刻般的五官,鼻端多了薄薄的髭须,恍如腾云驾雾,从天宫下降而来。李氏怔在了原处,泪水极快地模糊了双眼,如在梦中。
直到陆绍翌走到跟前轻轻唤了一声:“娘......”
她才如梦初醒。
锦叶从内侍省回来,一路疾跑,太后正侍弄着一盆三角梅,眯着眼在叶子上寻摸虫卵,她本不爱花啊草的,安玥却喜爱的紧,尤其这岭南贡来的奇花异草,为了小孙女高兴,康宁殿建了个小花房,一草一木都是宝贝。
锦叶气喘吁吁跑进花房,神色焦急,上气不接下气地:“太......太后......采办的太监从坊市回来,外头传开了......陆公子回来了......”
太后不觉异样,漫不经心问:“哪家的陆公子啊?”谁、谁家人姓陆来着?近来发觉头脑不大灵光了,忘东忘西的。
锦叶待喘过来,急道:“就是贵妃娘娘的前夫,平凉候陆家,绍翌公子!人根本没死,现下全须全尾回来了!”
太后如遭雷击,撂下水洒,待明白过来,血气嗖嗖冲上天灵盖,眼前黑了一瞬,耳边嗡嗡鸣鸣响,一行字样闪掠过脑海,陆家,安可生父,贵妃,前夫?后夫?
一传十,十传百,消息散到各宫,宫人们三两成群,群雌粥粥地议论。
定柔很快得知了,扶着肚子不可置信地趔趄一步,后退着,重重跌坐榻椅上。
陆府花厅,母子相拥,李氏哭的肝肠寸断,抱着儿子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舍不得撒手,生怕一张开眼是个梦,做了无数次的梦,一醒来就碎了。
陆绍茹也不停拭泪,陆弘焘劝着:“翌儿重伤大愈不久,医者说元气还未完全复原,这一路上劳顿,不要让他伤怀了。”
陆绍翌心急着见朝思暮想的人,也劝:“娘,我即回来就不走了,以后机会多的是。”
李氏恨不得把心肝脾剖了出来给儿子,整个脸被泪洗透了,怎么也克制不住,一家人各自落座六方椅中,陆绍翌四下张望,问母亲:“娘,怎么不叫定柔出来,快去琅嬛居叫她,我回来了,对了,别吓着她。”
三人神情一僵,面色古怪,李氏母女不约而同望向陆弘焘。
陆绍翌的小腿还夹着木板固定着,无法跑路,只恨不能肋生双翼,忍不住催促下人:“快去叫少奶奶出来,还有大小姐。”
陆弘焘端起茶盏,想着如何编个慌先瞒过去,李氏只怕儿子从阎罗殿逃生,性命脆弱,不能再受打击,低头抽抽噎噎不知如何答,陆绍茹正怀着恨,抢先说出来:“弟,你真傻!也不想想,你那慕容小娘子生的那般模样,岂是能为你守节的人,早改嫁了,你出事不到一年人家就进宫了,现在是六宫最得宠的贵妃娘娘。”
陆绍翌听罢,脸上笑容渐失,转眸看着父母的反应,下一刻从座位上起来,蛮力捏住了姐姐的衣领,“砰”一声手臂一横,狠狠扼在了墙上:“再他妈给我说一遍!”
第188章 三个臭皮(男)匠(人)不及个……
日暮昏鸦, 归树绕匝,皇帝回到春和殿的时候看到内殿一片墨色,没有掌灯, 一抹袅娜的身影立于窗前, 裙袂和纱帛垂下寥落的影。
他低声问侍立外头的张嬷嬷:“贵妃晚膳用过了没?可进的如何?”
张嬷嬷答:“回陛下话,娘娘晚膳进的香, 和往常一样。”
皇帝一颗浮在半空,暗自缓了口气:“那便好。”
抬步入内, 宫娥们秉着火折点亮了十几盏夹纱灯, 室内骤然豁朗, 视物明晰起来, 定柔倚着一扇窗凭栏而望,窗外虫鸣啾啾, 夜幕无边无际笼罩下来,琉瓦飞檐隐匿在冥色中,层层叠叠缥缈而辽远。皇帝走近了, 她回身看了一眼,乌黑的眸子静如止水, 盈盈似黑曜珠盛着灯烛的碎光, 并无一丝怨愤。
皇帝轻咳了一声, 试探地问:“怎么站着?一会儿又该腿麻了。”
伸臂握住了婹袅的肩, 掌中软玉生香, 他怕极了, 一路上做了无数个设想, 她会不会动摇了心念,会不会因心存愧疚而取舍,那他是不是被舍了的那个, 再或者,她难以抉择,索性选择做个狠心绝情的娘子,两边都舍了,继续做明月清风的女冠。
紧张的呼吸有些不畅:“娘子。”
定柔眼睫轻轻一眨,沉默中开口:“你那夜决断不下,就是这件事对不对?”
皇帝“嗯”了一声,鬓发微微湿濡,两人在一起久了,同床共衾,早已熟稔彼此的一气一息,稍有涟漪便能察觉的出来。
进门前他已做好了坦白一切,淮南的真相揭破之后,他在她面前露胆披肝,余生都不愿再有隐瞒之事。
定柔问:“你起了杀念对不对?”
皇帝沉沉点了一下头。
定柔苦笑了一下,又问:“为何罢手?”
皇帝毫不犹豫地答:“我不想双手沾上他的血,在你面前失尽了底气,做个无道小人,我想着,他回来就回来罢,还敢跟我抢人不成,反正你现在是我的娘子,除非......你要跟他走。”
定柔抬手捏捏额角,今日苦思冥想,太多事过了脑海,这会子只觉乏的厉害,全身酸困,长舒一口气,背身对皇帝道:“今夜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回昌明殿睡罢。”
皇帝盯着她下颔儿的弧,皱眉道:“这就开始撵我了?”
定柔没力气解释,推开他的手臂,走到妆镜前卸尽了钗环,许是月份大了的缘故,身上负累的如坠了包袱,连着紫花小戒也摘了下来,放进妆奁盒子,淡漠的语气:“我要睡了,你快出去罢,这几日暂时不用回这里,让我清宁几日,求你了。”
皇帝好似受了莫大的欺辱,咬着牙:“我就知道,他一回来你就心乱了,民间说,后夫不如前夫,原来果然如此。”
定柔对镜骂了一声:“滚!”
一路怒气冲冲,连辇都没坐,小柱子一行被喝斥了几声,甩的远远的,回到昌明殿踹翻了一个鼎炉,香灰倾洒一地。“妈的!朕就不信了!”
翌日耐着性子视朝,方至大正殿,隔墙瞥见底下的乌纱冠纷纷交头接耳,口中说着两男一女的曲目,一女侍二夫,有违伦理,败坏风气,云云,其精彩绝伦堪比话本子,沈从武那孙子刚刚如愿以偿当了右相,正一脸等着瞧好戏的神情。
也没让内监口传,径直大步流星走进,底下顿时一片缄默,坐在金龙宝座上,襄王担忧的神情落入眼中。
皇帝亦如往常,端着一国之君的威严气度,说了平身,煞无其事地简略今日朝会概要,六部诸项事宜。
下了朝回昌明殿更换了便衣素袍,命小柱子引来一匹马,任何人不许跟随,登马上鞍扬鞭一挥,四蹄乘风奔去,从天街往青龙门的宫巷,一路急急打马,襄王捧着一叠奏本恰看到,忙叫侍卫牵马来。
街市上,一骑白驹风驰电掣,行人老远听到蹄声一窝蜂地往两道避让,到了陆府朱红大门前,守门的家丁指着扫帚洒扫,不知他是何人,正要上来拦,皇帝狠狠一鞭子下去,惨叫着倾倒一片,而后直闯入内宅。
平凉候本打着回京述职的借口,但耐不住同僚们异样的眼光,昨日回来特意让小厮到吏部报了病谒假,因赶路劳顿多睡了半日,晚起吃着早饭,听到外院的动静,和李氏出来瞧,惊见天水色的衣袍惊鸿一闪,一个气宇轩昂的背影往琅嬛居去了,夫妇二人待意识过来,齐齐打了个激灵,冷汗直冒。
陆绍翌昨夜没宿在琅嬛居,人去楼空,媳妇都跑了,还住什么的婚房。
拄着拐从廊下过来迎面与来人相遇,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怔了一瞬,一君一臣隔空相见,却不复当日的友谊,正是:十年不见嫦娥月,云海苍茫隔九天。
深山几度梦魂飞,朱颜已染风霜白。
聚散了匆匆,此恨患无穷。
陆绍翌拱手一揖,颤着声说了声圣躬金安。皇帝坦然直视着他,道:“今日没有什么君臣僭越,只有两个男人的账,你开口罢,要怎样?”
陆绍翌一腔怨恨如烈火沸油,煎熬的五脏六肺毛焦火辣,也不想装模作样下去了,问:“定柔跟了你?”
皇帝直接答:“是,现下是我的妃嫔,肚子里正怀着我的孩子,大的八岁多了。”
陆绍翌昨夜听姐姐说了这事,但此刻从这个人口中毫无顾忌的说出,仿佛霸占人.妻理直气壮,只让他屈辱到了极处,心下翻江倒海的恨,身躯一阵凛凛地抖。
皇帝瞥见那一对攥的硬邦邦的拳头,竟展唇而笑,得意地道:“她倾世美貌,哪个男人不动心,朕看上的女人便是不情愿,也不得不从,实话告诉你,她几次三番为你殉情,都被我绑了回来,就在你的小别院,我用了强,叫她怀上了我的骨肉。”
陆绍翌听着那一字一句,腮帮子咬的发硬,额角的青筋泵起来,拳头攥的骨节格格响。
皇帝浇了一把油:“若还是个有血性的男人,就证明给我看!放心,出了这门,谁计较就是孙子!”
陆绍翌煞红了双目,怒喊一声,顷刻间理智被愤怒之火焚烧殆尽,丢下木拐,拳头携着狠辣的疾风挥了上去,拼了命地,口中说:“你是人吗!我出去为你办差九死一生,你把我娘子给夺走了!”
陆弘焘夫妇进了月洞门看到这一幕,霎时天晕地转,大感陆家末日来临矣,襄王也进来,仓促间还穿着朝服大弁,冲上走廊拉开。“昭明!你这是弑君!诛九族的大罪!”
这话把陆弘焘夫妇骇的三魂去二,一个向后一软厥了过去,一个扑通泥瘫在地。
陆绍翌虽理智全失,还是知道分寸的,连打了三拳,只有一拳不慎挥在了脸上,皇帝嘴角挂了淤青,流出一道血丝,淬出咽中带着腥咸的痰,对险些站不稳陆绍翌说:“打痛快了没有?没有继续啊,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陆绍翌扶着廊干喘气,胸腔起伏,夺妻之恨岂是一顿拳头能抵消的。,
皇帝摸出袖中的黄帕擦擦嘴角,指着道:“你给我记住,她现在是我的女人,我的娘子,以后你们再无干系,你若还敢对她心存邪念,天诛地灭!”
这话让陆绍翌那消弭了丁点的火星子复炽重燃,仇恨之火汹汹燎原,拳头又攥住,襄王忙挡在中间,要叫侍卫来护驾,被皇帝喝止了一声,陆绍翌知道再无动手的机会,于是鄙夷道:
“你的娘子?她是我三书六聘,媒妁为证,花轿红妆,堂堂正正娶进门的妻子,洞房花烛之夜,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你凭什么几句话就要鸠占鹊巢,拆散了我们,果然还是皇权至上,你不过仗着权势而已。”
陆弘焘跪在下头听着,冷汗滚滚如雨落,儿子这是不要命了!为着嘴上一时痛快,把阖族几十口子的头颅搁在了断头台上,早知就不该带他回来,不如在凉州隐姓埋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