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见桓煊一脸艳羡,眼巴巴地瞅着她,凉凉道:“没你的份。”
桓煊垂下眼帘:“你已给过我了。”
可是他收到的时候却丝毫不珍惜,还踩了一脚。
随随道:“那只还在么?”
桓煊从枕下摸出个灰扑扑绣着竹叶的旧香囊,他得知她真实身份的时候本想烧了的,但最终没舍得,和那半件旧绵袍一起留了下来。
随随从他手中接过看了看,抽开丝绳,将里面的平安符取出来,随即一扬手,将那绣囊抛进了榻边的炭盆里。
桓煊一惊,“腾”地坐起,便要翻身下床去捡,随随将他按回去,变戏法似地从腰带里翻出一只黑底绣金色海水纹的新香囊,竟和他的“乱海”刀鞘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随随将平安符装进去,扔给他:“那只旧的不要也罢。”
那时候他们还是彼此的替身,那只香囊并不是绣给他的。
不必把话说得太透,桓煊已明白她的意思。
随随道:“翻过来看看。”
桓煊不明就里地将香囊翻过来,却见这香囊是两层绢对缝的,外侧绣的是海水纹,内侧却绣着四个字,是两个名字:随随,子衡。
桓煊目光微微一动,一时几乎有些无措。
随随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何况即便故太子还活着,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
桓煊一怔:“你……”
随随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了。”
她顿了顿道:“无论如何,从今往后陪我放灯的……”
桓煊一把将她抱住:“随随……”
随随莞尔一笑:“只有我那七八十个面首。”
桓煊一口咬住她脖颈:“你敢……”
随随道:“我要回河朔了。”
桓煊如遭雷劈。
随随看他一副天塌下来的神情,不由笑道:“本来过完正月就要回去的,如今都已经四月了。”
好日子才过了没几天又要分别,桓煊哪里甘心:“后园里的莲荷快开了,看完再走不迟。”
随随道:“莲荷开完还有桂花,桂花开完还有梅花。我必须得回去了。”
桓煊道:“那我和你一起走。”
随随道:“你身子还未养好,而且去了河朔恐怕很少有机会回京城,趁着还没走,你和长公主、豫章王他们多聚聚吧。”
她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也不利于你养病。”
桓煊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经不起长安到河朔近两千里的跋涉,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留在长安养好身子。
……
启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这三日桓煊变本加厉地缠着她不放,恨不得把一天拉成一年来过,可惜三天时间还是转瞬即逝。
终于还是到了离别的日子。
桓煊拄着拐杖,由内侍搀扶着坐上犊车,将随随送出城门。
犊车驶到都亭驿前,随随命舆人停车,向桓煊道:“就送到这里吧。”
桓煊道:“再送一程。”
随随不由失笑:“本来说送到院门外,院门变成屏门,又变成城门……眼下都到都亭驿了,一程程送下去,都快到魏博了。”
不等桓煊说什么,她接着道:“你当初在这里迎我,现在将我送到这里正好,有始有……”
“终”字尚未出口,被男人用唇舌堵住。
半晌,他才愤然道:“不许说这种话,不吉利。”
“知道了。”随随无奈道。
她从座下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紫檀木匣子,塞到他怀里:“给。”
桓煊认出那匣子,是装莲花灯的,可灯已经叫他砸碎了。
随随笑盈盈道:“打开看看。”
桓煊打开盖子,只见里面的琉璃灯竟然奇迹般完好如初。
他凑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几片花瓣上有重新烧制修补的痕迹。
随随道:“我叫匠人修补了一下,仔细看还是能看得出痕迹,只能将就了。这回记得将自己的灯保管好,别再弄碎了。”
她撩开车帘,跳下犊车,回身向他一笑:“我在河朔等你。”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萧将军启程后, 郑奉御发现他的病人突然变得省心了,从阳奉阴违变得言听计从,简直将医嘱奉为金科玉律。
不到一个月, 他已经可以扔了拐杖去园子里走走。
山池院中的莲荷开了又谢, 又是一年木叶零落,鸿雁南飞的时节, 他的身体终于恢复到原来七八成,只是因为荒疏了几个月,骑射刀剑还未恢复到鼎盛时,不过那也是和他自己比, 宋九他们已不是他的对手,关六也只能堪堪与他打个平手而已。
长公主隔三岔五来看他,眼看着弟弟的身体逐渐恢复,知道分别之期近在眼前, 果不其然, 这一日她刚下朝,便收到常安坊送来的便笺, 邀她与驸马明日去山池院一叙。
翌日是休沐日,长公主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与驸马坐上马车去山池院。
马车驶入长安坊坊门,长公主忍不住耳提面命:“三郎都要走了, 一会儿你见了他可别作色。”
驸马凉凉道:“知道了。”
他本来盘算得好好的, 在御史台呆上几年,然后转个外任官,那时候孩子大些,能经得起旅途颠簸, 正好带着妻儿去领略一下江南风光。
哪知桓煊来了这么一出,不但长公主要监国,他也要担起整个御史台的挑子。
他忍不住道:“你那三弟真是好算计,自己去逍遥,把我们算计得明明白白。”
长公主知道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只得拍拍他的手背:“十郎还小嘛,待他长到能亲政的年纪,我们就把这挑子撂给他。”
驸马冷哼了一声:“到新帝能亲政还有好几年,到时候朝中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他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长公主知道他的意思,桓煊让她监国,一来是主少国疑,确实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二来是因为他们姐弟关系好,由她秉政对萧泠和三镇有利,三来执政数年她必然会在朝中拥有不可小觑的势力,到时候新帝亲政,只要有她掣肘,他也不敢轻易动三镇——即便知道桓煊假死的秘密,一个近在眼前的实权长公主可比远在三镇、隐姓埋名的“先帝”危险得多。
桓煊此举可以说是一箭三雕,最大限度确保所爱之人无虞。
长公主抚了抚小腹,轻轻叹息一声:“也怪不得他,这些年我这做阿姊的也没关心过他。”
驸马不再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妻子的手。
不知不觉马车已驶入山池院。
宴席设在清涵院正堂,来的除了长公主和驸马夫妇,便只有豫章王——长安城里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桓煊自己的人,也就只有他们三人和郑医官。
桓明珪破天荒没迟到,甚至来得比他们夫妇还早。
几人入了席,珍馐美酒流水似地呈上来,桓煊举起酒杯道:“今日请诸位来寒舍一叙,是为了向诸位道别。”
长公主虽然早有所料,还是难免有些失落,这一别,不知再相见是何年何月了。
“哪天启程?”
桓煊道:“这个月十九。”
“那只有三日了……”长公主喃喃道。
桓煊点点头。
“行装准备好了么?”长公主又问,“打算带多少人马?”
桓煊道:“这次轻车简从,带十来个人。”
长公主一挑眉:“那怎么行!”
她随即明白过来,桓煊换了身份,不再是皇帝,也不是亲王,原先那些人马已不能算是他的。
她道:“原先那些侍卫你都带上,我再从我府中侍卫拨两百人给你。”
桓煊想说什么,长公主斩钉截铁道:“你虽不想再当桓家人,却还是我弟弟,我可不许你空着手去河朔。”
她顿了顿,没好气道:“就算是去和亲也得带妆奁吧,我弟弟那么寒酸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桓明珪“扑哧”笑出声来。
桓煊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有人巴不得去和亲,可惜没人要。”
桓明珪道:“是,是,比不得煊公主花容月貌,边关平靖就靠你了。”
长公主看着弟弟的脸越来越黑,生怕他们一言不合打起来,忙岔开话题:“六堂弟先前说要去江南,不知何时成行?”
桓明珪瞟了一眼桓煊,叹道:“拖了这半年也不知是为了谁,偏偏有人不领情,成天一副冷脸。”
桓煊道:“自然是为了我的厨子和美酒。”
桓明珪搭着桓煊的肩膀道:“知我者莫若子衡。”
桓煊道:“厨子和酒都留给你。”
桓明珪有些意外,随即道:“你带去河朔吧。”
桓煊诧异道:“你不要?”
桓明珪道:“反正我也要去河朔了。”
长公主奇道:“什么时候决定的?”
桓明珪笑着抿了一口酒:“就方才,我看煊公主缺个人送亲,只有我这堂兄勉为其难走一趟了。”
桓煊斩钉截铁:“休想。”
桓明珪悠悠道:“三镇又不是你说了算,萧将军临走前还盛情邀请小王有空去河朔玩呢。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能去。”
桓煊道:“你不是约了程徵在江南见么?难不成要爽约?”
桓明珪道:“我正想告诉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叠好的信笺,扬了扬:“前日刚收到程公子寄来的书信,他从南向北游历,正好顺道去河朔拜访一下萧将军,算算日子,十月该到魏博了。”
桓煊眉心一跳。
桓明珪噗嗤一笑,抖开笺纸,上面撒着金粉,绘着桃花,娟秀的笔迹写着一首五言诗,哪里是程徵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