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向垂手立在远处的内侍叫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拉走!”
那些侍奉她多年的“忠仆”只是低下头去, 仿佛没听见她的命令。
下人们都知道, 新帝可不比他的两个兄长,他并非由太后亲自抚养长大, 母子俩甚至有好几年连面都不见,哪有什么情分可言。新帝登基后没几日, 便杀了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远道和另外两个太后的亲信,理由是谗言惑主。如此一来谁都知道太后已经失势,新帝连母亲最信赖的大太监都杀, 可见丝毫不会顾忌孝道。
太后怒道:“狗奴!”
可她除了发火什么也做不了, 那些奴婢一向拜高踩低,虽然还是一般伺候,眼角眉梢却总是隐隐约约地带出一点轻视和敷衍。
想到余生她都要活在这种轻蔑的目光里,她便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她不怕死,可如今她连死都死不成。
不得不说那逆子很了解她,知道让她这样毫无尊严地活下去原比死还难受。
太后走进佛堂,堂中昏暗,只有白玉佛像前的莲花灯发出幽幽的光。
她在佛像前跪下,一边默诵经文一边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却有数次因为心神不宁念错了经文。
她不愿去想那逆子,她已打定了主意,他既然心甘情愿陪那贱妇去死,她就当没生过他,谁也别想要挟她拿捏她。
她既然能杀死亲手养大的二子,当然也能看着三子去死,他们都是她生的,她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
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每次听见佛钟响起,她都会忍不住心惊肉跳,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了烨儿走时丧钟的声音。
她恨这个不听话的二子,恨不得他去死,可她从来没有真的想要他去死,她只想让他弯下脊梁,彻底屈服。
可如今她才知道,有的人是宁可去死也不会受制于人的,桓煊恰好就是这种宁折不弯的人。
佛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太后心头不觉一凛。
门扇“吱嘎”一声打开。
“阿娘……”有人轻声唤道。
是长女的声音。太后转过头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只见她双眼红肿,显是哭过。
太后看了看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皱起眉头冷冷道:“你不在府里安胎,到这里来做什么?”
长公主向那两个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宫人们对视一眼,默默退至殿外——陛下的命令是盯着太后以免她自寻短见,大长公主当然不会看着亲生母亲死。
待那两个宫人离去,门扇重新阖上,长公主方才哽咽道:“三弟……三弟快不行了……阿娘就把解药拿出来吧……”
她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阿娘难道真的忍心对自己的亲骨肉见死不救?”
太后心头一凛,随即横眉道:“那逆子自寻死路,与我何干?莫说我根本没有解药,就算我有也不会给他!”
长公主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和难以置信:“阿娘,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母亲这些年来变得越来越偏激执拗,尤其是在桓烨走后,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会向萧泠下毒,逼得三弟不得不用性命做赌注。
太后紧抿着唇不作声,深刻的法令纹宛如刀刻,几乎延伸至下颌。
长公主又道:“若烨儿泉下有知,他会怎么想?”
太后道:“不许你提烨儿!”
长公主道:“烨儿自小仁善,总是替人着想,若知道他敬爱的母亲为了他做出这些事来,他会开心,会欣慰?”
太后道:“我不管,烨儿为了那贱妇连命都没了,她若是还有良心,就不该独活!”
她顿了顿,瞥了一眼女儿的小腹:“你现在不懂,等你自己做了母亲就懂了。”
长公主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眉眼柔和又坚定:“我永远不会懂阿娘的想法。我只愿我的孩子一生自在,我将孩子带到人世,不是为了要他/她做我的傀儡。”
太后身子一震:“你也在指责你母亲?”
长公主低眉道:“女儿不敢,女儿只是恳请母亲三思,免得悔恨抱憾终身。”
太后厉声道:“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你出去!”
长公主用绢帕拭了拭脸上泪痕,抬起眼道:“母亲莫忘了烨儿是怎么死的,你一定要重蹈覆辙,没有人能逼你。”
不等太后说什么,她敛衽一礼:“女儿言尽于此。”
长公主退出佛堂,不知不觉已是掌灯时分,晚霞褪得只剩淡淡一抹。
太后想将剩下的一半经文诵完,却是心乱如麻,原本倒背如流的经文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两个影子似的宫人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太后站起身,快步走出佛殿,回到自己的禅院中,径直走进草木深处的小佛堂。
这是她静修之所,烨儿走后,她曾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寂寥的长夜。
小佛堂里空空荡荡,除了席簟蒲团和一只香炉,便只有一尊半人高的白玉佛像,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尊佛像的面貌栩栩如生,与故太子竟有□□成相似。
自从桓煊派了那两个宫人来,她还是第一次打开这小佛堂,因她不愿让任何人发现她的秘密。
可眼下她已顾不得了,她太彷徨,太恐惧,太需要慰藉。
太后抽出三支香点燃插进香台,久久凝望着佛像的面容。
她做错了吗?她当然没做错,错的是他们。
若是她的烨儿还在,她就不会如此孤立无援。
正想着,一支香忽然灭了。
她心头一跳,忙起身在油灯上点燃。
片刻后,香又灭了。
她忙起身换了一支,还未点燃,那支香在她手上断作了两截。
太后手一颤,断香落在地上,她颓然地跌坐在蒲团上。
“连你也觉得我错了?”她抬头看着佛像,“连你也怪阿娘?”
佛像慈悲庄严的面容在她的泪光里微微扭曲,显得哀伤悲戚起来。
太后心中大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许久,她停止了哭泣,起身擦干眼泪,向那两个宫人道:“备驾,本宫要去太极宫。”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即便长女神情不似作伪,她还是要亲眼看见才相信。
先帝的丧礼之后,桓煊便住在太极宫的两仪殿中。
步辇行至殿外,天已深了。
太后一下辇便听见寝殿中传出僧人诵经驱邪的声音,她的心便是一沉,桓煊并不信佛道,只有在帝王病入膏肓的时候,才会请僧道来做道场。
她向寝殿中走去,太监总管高迈迎上来。
“皇帝如何?”太后道。
高迈肿着眼皮:“回禀太后,陛下已昏睡了一日一夜。”
太后皱起眉:“带本宫去看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殿中,绕过床前屏风,高迈撩起御床前的帷幔。
殿中灯火如昼,皇后往榻上看了一眼,顿时如坠冰窟——这俨然就是当年的噩梦重现。
她定了定神道:“医官怎么说?”
高迈一开腔,眼中便淌出泪来:“郑奉御说若无对症的解药,依譁恐怕……”
他哽咽了一声:“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太后身子不自觉地一颤。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在世的人中或许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种毒药引起的症状,她不但曾寸步不离照顾中毒的长子,在向萧泠下毒前也在宫人身上试过。
自先帝大殓又过了六七日,她一看就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即便想自欺欺人也不能够。
要想用苦肉计骗她没那么容易,桓煊甚至不屑骗她,他是真的心甘情愿陪萧泠去死。
她忽然一刻也呆不下去,“腾”地站起身,转过身快步向殿外走去,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赶。
待她走后,桓煊缓缓睁开眼睛。
他醒着,但确实中毒已深,没有几日可活。
高迈抹着眼泪:“陛下,要是太后真的没有解药怎么办?”
桓煊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我本来就是在赌,愿赌服输。”
高迈道:“陛下为何猜测太后藏有解药?”
桓煊微微偏过头,看着他道:“当初桓熔买通了陈王府的方士给大哥下毒,他自己也服了半碗有毒的七宝羹……”
他喘了口气接着道:“根据赵昆留下的医案,这种毒药即使少量吞服也会留下遗症,若是分量拿捏不好,中毒身亡也难说……桓熔这么惜命的人若没有解药,怎么会为了洗脱嫌疑服下毒羹?”
高迈道:“即便有解药,未必在太后手上……”
桓煊点点头道:“所以我是在赌。”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些许讥诮之色:“你不知道太后这个人。她一辈子都想把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到最后一刻都会留着后手以防万一,何况……”
他捂着嘴咳了一阵,从高迈手中接过绢帕掖掖嘴角的血迹:“她在为先帝侍疾的时候,每日亲尝汤药,你看她可有半点中毒的迹象?”
……
太后坐着马车回到蓬莱宫,在榻上辗转反侧至半夜,一闭上双眼便是方才在两仪殿中看见的情景,那张与烨儿肖似的脸庞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她从床上坐起身,向内侍道:“请长公主入宫一趟。”
长公主闻讯便马不停蹄地往蓬莱宫中赶,到达母亲佛院时,朝阳才刚升起,草木上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着晶莹的光,大长公主不顾有孕,提着裙裾快步走上台阶。
皇后跪坐在蒲团上,脊背微微佝偻,一夕之间她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穿着一身青布禅衣,看起来已与寻常老妪无异。
她整个人像是个泥塑的空壳,眼中只有深深的疲惫。
长公主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唤了声“母亲”。
太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身前小几上一个小瓷盒向她推了推:“解药在这里。”
长公主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喜极而泣。
可旋即太后的话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但你还是救不了他。”
长公主脸色一变:“为何?”
太后道:“因为当初从桓熔那里抄出的解药一共只有两颗,我已服了一颗。”
长公主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