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瓷嗯了声。
同宋守备说话的陆沈白,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一件事,转头欲交代时,就见曲瓷立在雪中。
她一头鸦黑乌鬓松散,白肤细绸中皓腕轻灵落在平叔臂上,人似细骨白梅,伶仃而立,细长眼睑一卷,璨黑眼珠上明光定住,似痴痴,又似礼礼,一瞬脱开她的年纪,只待她黛眉一松,嫣红唇珠上翘,她就会言笑晏晏。
但她没有。
良久的静默里,她看着他。
俄尔,风起。
她柔胰撩住游动的丝发,拨在耳后,再一抬头,他已经行远了。
陆沈白走的头也不回,倒是孟昙过来,恭敬道:“曲小姐,公子和平叔等会儿要跟着去趟府衙,我先送小姐回去吧。”
曲瓷点点头,跟着孟昙走了。
回到府里,大家看到曲瓷的狼狈样,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他们眼里还有王法吗?这帮刁民!刁民!!!”
曲文煜素来酸文,不会骂难听的话,翻来覆去只会骂这几句。
曲瓷听的脑袋嗡嗡响,又心神不宁,淡声安抚道:“二叔,别气了,他们已经被宋守备抓了。”
“宋守备?是赈灾的宋守备?”
“小姐先去压压惊,”孟昙替曲瓷解围,“我同二老爷解释。”
等曲瓷梳洗过后再出来时,陆沈白和平叔已经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带回了什么消息,曲文煜又在气急败坏的骂刁民。
平叔在劝曲文煜,而陆沈白立在窗边。
黛青卷窗悬了一枚红穗玉环,他指尖绕着玉穗打转,狭长的眼睑半垂遮住眼珠,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神情肃冷,眉眼之间微有倦意和风雪气,刀削斧劈般,与周遭的鸡飞狗跳隔如两境。
曲瓷走过去:“是灾民?”
曲文煜:“灾什么民!刁民,都是趁火打劫冒充的!”
平叔气愤地说了经过。
这帮人被抓后,口口声声说父债子偿,曲文正害得他们无家可归,因此才会向曲瓷寻仇,但宋守备查了名单,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鹊桥巷的灾民。
“这帮人又立刻改口,说他们是在替□□道……”
曲瓷这才注意到,画眉也回来了。
“而且我去庄子上问了,管事的说,鹊桥巷的灾民到庄子上就没出去过,先前拦车的那个人也是假的。”
曲文煜气得憋红脸,像个破风箱呼哧直咳。
曲瓷皱眉。
这些人是假的,却都以鹊桥巷走水为由,频频来找她麻烦,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曲瓷:“有没有审出是谁指使?”
平叔摇头:“没有,这帮人一口咬定,说他们是在替□□道。”
“他们是惯犯,”陆沈白开口,“对官府的手段了如指掌。”
夜风穿堂而过,珠帘撞的劈啪作响,众人神色凝重,不明白一个小小的走水案,怎么突然生出这么多是非。
曲文煜犹豫了一下:“陆贤侄,这事……”
“老爷,不好了,夫人晕过去了。”一个小侍女慌张跑进来。
曲文煜瞬间弹起来,着急忙慌跟着侍女走了。
画眉有事跟平叔说,也去了外面。
烛火哔哔,大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两对立,谁都没说话。
静默片刻,陆沈白理理袖子,作势要走。
“陆沈白——”
曲瓷叫住他:“你,你能不能救救我父兄?”
若非必要,曲瓷不想求陆沈白的,可如今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第3章 交易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救你父兄?”
陆沈白微颔首,白玉般下巴抵在松软狐裘中,他似笑非笑,波动眼睑时音色朗润,谁料他倏尔抬头,一瞬满脸潋滟柔色悉数弭散,只余眸光锐利冷直,犹如冰刃雪刺,又似极冷漠极好笑般,他轻嗤一笑。
“曲小姐莫非不知,陆某要尚公主么?”
“我……”
“陆某与尔,确实垂髫而宴,后小姐婵鬓娥眉,自称与我无亲非故,总角当年,不过因是顽劣。”
“你偷听我和兄长议事!”曲瓷又惊又怒:“我当你是君子——”
“小姐当陆某是什么不重要。”
陆沈白打断曲瓷的话。
“若非为了救人,你会一直对我避而不见,对么?闺阁深深,陆某确实无能为力。”陆沈白淡淡笑开,他笑意寡淡,更显一双明眸锐利。
“我——”
他言辞毫无规避,话更是一语中的,其间毫无绮念之意,犹似舍情弃欲修身为判官。
妙妙飞雪盘敲檐牙飞铃,叮——
叮——
叮——
经久不遇,倏尔重逢。
在这透灵一方天地中,仅他与她,她抬头与他对视,毫无露怯之色,其果敢无畏,一如往昔。
“阿瓷啊——”
陆沈白笑开。
这次他不再语气尖刻,只是叹息一般,将她的名字缠在舌尖。
“你想救你父兄,求助无地,终上我门,可理由是何?”陆沈白施舍一般,给她抛出话头:“只因我与你兄长为同僚?”
“我……”
猩红灯影悬于廊间,洒下炫目朱光,爬过寸寸雕栏画栋,而后柔柔扑落在他肩头和下颌。
曲瓷看着他,恍然如看生人。
原来,早已岁历年年,他与她,都不复当年。
“陆翰林,是曲瓷叨扰。”曲瓷规矩行过一礼。
她低着头,听见他脚步声动了。
他是要走了。
方才他就要走的,是她叫住了他,她不该的——
曲瓷只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她爱衣饰鲜亮,又爱花草热闹,于是即便此时心境困苦,随意换上的衣裙,也是针脚细密地开了朵朵山茶。
她想,幸而她在他面前,不是素衣。
此次相见,该是最后一次了。
“呼——”
曲瓷长舒一口气。
“怎么?要你嫁给我,就叹气?”
陆沈白的声音突然在曲瓷头顶响起。
曲瓷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又撞在他下颌上,陆沈白嘶一声,曲瓷更慌。
她后退好几步,终于稳住身形,抬手指着他:“你你你,你不是走了么?你故意吓我!”
说至一半,恍然自觉如此极为不合适,她又收回手,尴尬地站在原地。
“怕了你了。”陆沈白道:“从前就爱走神,现在怎么更严重了?”
“关你什么事。”
“我帮你救你父兄,你嫁给我,如何?”
“……”曲瓷很懵,方才不是……
“我自有打算,尚公主之后,我将不可入仕,寒窗数年,我母亲也……”提到母亲,陆沈白顿了下,又道:“你意下如何?”
婚姻大事,本该三媒六聘,但现下——
“好。”曲瓷道:“我要额外加一个条件。”
既然已成筹码,不如清算得宜。
“我要见我父兄,我父亲他……”她说的自然,本想说父亲被老鼠咬伤,唯恐癔症发作,自己不放心,但说到一半,恍然自觉不过两人一场交易,即是如此,何苦教人明晰共情自己的无措和难处。
陆沈白:“好,我带你去。”
平叔和画眉跨进花厅,陆沈白正带着曲瓷朝外面走。
曲瓷:“现在可以探视?不是夜间不可……”
“同我走就是了。”
曲瓷赶紧跟上。
两人脚步匆匆出去了,画眉想跟上,曲瓷摆摆手示意不用,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再多生事端的好。
等两人走得不见影儿了。
画眉砸吧嘴:“平叔啊,你说这陆公子不就是个没有秩品的翰林么?尚公主可真了不起,走路都这么拽。”
“要你多嘴。”平叔长舒口气:“本朝历来翰林院出重臣,即便不尚公主,他亦是人中龙凤。”
说着又自觉失言,在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画眉注视下,挥挥手将画眉打发走了。
曲瓷和陆沈白两人一路到了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