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句话,让音音盈盈的眸子里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还未说话,却见他已回身进了门,丢下一句:“你不必急着回应,我出门几日,等我回来再答也不迟。”
音音没问他要去哪,本就是互相利用,何必管这许多。
她第二日醒来,那人已走了,打开门,便见了门边放着的几盆银丝炭,足够她烧好几日了;厨房里有劈好的细柴,一摞摞码好;院里的水缸亦是蓄满了水。
她蹲下身,拿钩子拨弄了下冒尖的银丝炭,瞧见自己一双细嫩的手,忽而愣怔了一下。
她想起永和二年,自己孤身南下,那时也是冬日,一路走来,凄风苦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一双手生了冻疮,又疼又痒。这一回,亦是冬日离的江南,进了更冷寒的蜀地,这双手竟完好无损。大抵是因着身边有个人,替她遮了许多的风雨,譬如这银丝炭、这细柴、这水缸里满满的水。
她微垂下眼睫,轻轻叹了一声,出了门去摆摊。
今日乌云散开,洒出些许暖融的日光,街上也比昨日热闹了些许。只写信的人依旧寥寥,她代笔了四五封信,便再候不到客,午后便早早收了摊。
回家时,王婶子正候在她门边,见了人,热情招呼道:“沈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今日婶子家里做了叶儿粑,你尝尝。”
音音便将人让进了家门,替王婶倒了杯茶水,笑吟吟谢道:“多谢婶子,往后不必麻烦。”
王婶子打眼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落,试探着问了句:“沈姑娘,你家哥哥出门了?这一出去得几天呀?”
“是,出门了,也不晓得多久,兴许得过个十天半个月。”
听小姑娘如此说,王婶子方才还小心翼翼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拍着胸口舒了口气。这家兄长看着便凌厉威仪,明明是个白丁,可淡淡瞥你一眼便让人胆战心惊,比那话本里的官老爷还骇人,有他在,她是不敢乱说话,这一走,倒是好办事。
她垫了巾帕,伸手从竹篮里拿了叶儿粑,送至音音面前,满脸堆笑:“趁热吃,尝尝婶子的手艺。”
看见小姑娘接过去,这才道:“沈姑娘,你听说过咱们镇子东头的张家吗?哎呦,那可是殷实人家,开了好几间铺面,传言日进斗金的。”
王婶子沉吟了会子,喝了口热茶,拉过了小姑娘的手:“这张家小爷今年二十有四,娶了隋家的大姑娘,三年了,竟是一儿半女也无。前几日,张家小爷见了姑娘你,这便记在了心里,今日便托我来说项。你要能点头,便以妾礼迎进门,若是日后能有个一儿半女的,那可真真是富贵.”
音音听不下去,抽出手,直截了当的打断:“婶子,我如今无心婚嫁,还请你回绝了那张家,况我家兄长也断不会要我去做妾.”
“姑娘啊,那张家多好的日子,况那张小爷人也能耐,这桩婚事,是真真儿难求。”
王婶子有些急切,倾身过来,语重心长的嘱咐:“要我说,这事儿得抓紧办,这两日,你便见见那张小爷,若是行,便定下来,多少姑娘等着呢。也不必等你兄长回来,左右你双亲不在了,这终身大事还得自己拿主意,你那兄长毕竟是个男人,顾不了这许多。等你定下来,他回来,也省得操心了。”
音音算是听出来了,王婶怕是早打上了她的主意,只畏着江陈,不敢言语。江陈一走,便急着来撺掇她了,还以为她是那没注意的,好拿捏。
她垂下头,轻颤了下睫毛,也并不打算撕破脸皮,街里街坊的,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假意扭捏了下,干脆将难题推到了江陈身上:“婶子,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家兄长管的严,你到时还是同他商议吧。我双亲既不在了,这家里便是兄长做主,哪有我一个女儿家私定终身的。”
这话堵的王婶子哑了声,讪笑了会子,便起了身。
音音随手关了门,晚上心里便有些不爽利。
她实在后悔当初入榆叶镇时未遮掩容貌,她不明白,自己怎能就疏忽了去?明明当初南下时思虑的那样周全。
想至此,她忽而顿住,隐隐有个念头冒出来,大抵那时无人庇护,自己一颗心始终提着,不敢松懈半分,如今有那人护送,竟疏忽了去,是笃定了他能护住她?
她再不愿深想,起身去烧水沐浴。
往常晚间出门,江陈挂在香樟树下的那盏风灯飘飘荡荡,昏黄的照亮这小小的院落。今日那灯无人点,院子里漆黑一片。
音音摸去灶房拿了打火石,打算先将风灯点亮。她站在院墙边那株香樟树下,踮起脚去挂风灯,忽而瞥见墙头有黑影一闪,冒出一张男子四四方方的脸。
小姑娘手中那盏气死风灯啪嗒落了地,急急后退两步,低喝了声:“谁?谁在那里?”
她一张脸褪去了血色,益发白盈的亮眼,惊慌的眸子楚楚的水润,看的人立时想揉进怀中安抚一番。
张家小爷也是个混不吝,花名在外。王家婶子昨日同他讲,镇上来了个娇花一样的姑娘,他若有心,可替他说项。
他今日饮了酒,兴致上来,便来瞧瞧这朵娇花到底有多娇,谁成想,这一看却丢了魂。
“别.别怕,姑娘别怕,我乃张家小爷,非是登徒子,今日.”他大着舌头,出口安抚。
音音听出这人饮了酒,心里更怕了几分,她不动声色后退几步,同他周旋:“这夜里攀人墙头,实在非君子所为,郎君若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张家小爷一听这软糯娇音,身子更酥了,不自觉便前倾了身子,眼看要跳进来。
音音心里擂鼓一般,张口喊了声“江陈”,可出了口,才想起,那人并不在。
她指尖轻颤,要去拔发上的簪子,还未拔下来,却听院墙外有男子粗声粗气的喊:“哪个不怕死的,敢爬我大哥家的墙头,看你六爷今日不打死你。”
那墙头上的男子惊呼一声,下一刻便消失在了墙头,接着,便是拳脚入肉之声,男子哀嚎之声,以及王六的骂骂咧咧:“张家小爷?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张家小爷,八成是蒙骗你六爷呢。”
许久,院墙外的声息才止住,王六隔着院墙喊:“沈姑娘,你安心吧,我大哥临走前嘱咐了,要我看顾于你,必不会再让你受惊。”
音音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只夜里终究睡的不安生。
她如今才知,她在榆叶镇这月余,能够安稳舒畅,多半是因着有江陈在。
第二日一早,因着倦怠,便懒散了半日,至午后方去街上写信。
刚一坐下,却见镇纸下压了两张帖子,是颜真卿的楷书。
音音忽而想起,那日孙秀才言要送两张颜公的帖子来,好让她习字。她没动那帖子,琢磨着今日收了摊便给他送回去。
冬日天黑的早,傍晚时分起了阵风,入骨的阴冷。隔壁面摊今日收摊早,已撤了桌椅,音音便也打算早些儿回家。
她刚收起纸笔,却见一位豆绿袄裙的姑娘走了来,往她桌前一坐,开口便问:“姑娘姓甚名谁?”
在听见音音答复后,她余光一扫,目光落在了那两副颜真卿的帖子上,良久,再抬起脸,竟是满面的泪痕。
她伸手将那帖子抽出,质问的口气:“好个沈家音音,原是你勾了益之的魂。这帖子还是我要父亲辛苦寻来,亲手送到他面前的,却被他巴巴的转手给了你。”
这姑娘嗓音算不得高,却又悲又愤,无端让人心里发凉,惹得几个行人纷纷住了脚。
面摊夫妇也停了手里的活计,探头看过来。一看便认出,这不是林家二姑娘吗?那孙秀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见有人围观,林二姑娘提高了音调:“沈家姑娘,还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做这等无耻之事。”
音音只觉头疼,昨晚的惊吓刚压下去,却又来这样一桩,怎得就没有清净的日子呢?
她心绪烦乱的很,忽而一拍桌子,道:“姑娘莫要胡言,我同你家益之半点关系也无,我是定了亲的人,不日便要完婚了。”
第69章 你别这样对我……
江陈是三日后回来的,昨夜镇上又开始下雨,夹着细小的雪沫,落在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难行。今儿个一早,也不见放晴。
他撑了把水墨油纸伞,一身玄黑,挺拔又凌厉,在清晨的微光里,进了家门。
修长的指刚收起油纸伞,转头却见小姑娘站在晨曦的廊下,微有些沮丧的神情,抬起脸,低低道:“江陈,成亲吧。”
江陈愣了一瞬,幽深的凤眼里有细碎的光在浮沉,良久,他上前几步,伸手捏住了小姑娘白嫩的脸颊,声音里压抑着许多音音听不懂的情绪,是微微颤栗的愉悦:“沈音音,我们成亲!”
他手上力道轻柔,带了薄茧的指腹轻轻刮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微凉又粗糙的触感让音音腾地红了脸,抬手拍开他的指,提醒道:“假成亲,江陈,是假成亲。”
“好,假成亲。”
江陈那双薄情又多情的凤眼眼尾微挑,里面翻涌着灼人的光,低低轻笑了声。
音音咬了下唇,心里忽而有些别扭,她在利用他,获得一份安稳,他心里定是明白的很。分明一桩交易,可音音竟在他眼里看到了旋涡般深藏的喜悦,不由避开那双眼,转身回了屋。
那人却未跟进来,身影在窗边一闪,径直消失在了连廊上。
音音本还有事同他商议,见他如此,倒一时愣在了厅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江陈才又进了门,提了一摞艳红信札,往桌上一放,摆开了笔墨。
音音好奇的望他两眼,问:“你.你做什么?”
“写请柬。”
男子头也不抬,纤长睫毛垂下来,在冷白肌肤上落下一片阴影,还是疏离清冷的模样,只唇角一抹弧度,桀骜的张扬。
请柬?他们在这榆叶镇,本也无亲眷,音音本以为这成亲的消息对外昭告一遍,便也得了,哪里需要什么婚宴、请柬。
她略不解的问:“既是假成亲,何需费这许多周章,往后,将关系讲明了,也便成了。”
江陈抬起眼,微微蹙了下眉:“沈音音,正是因着假成亲,才需大张旗鼓的办,让大家瞧瞧,你光明正大嫁了人,往后,才能都歇了心思。”
他这话似乎说的在理,让音音一时无从辩驳。
她细嫩的手拖住下巴,微偏了头问:“你我在这榆叶镇也无亲眷,这婚宴请谁呢?”
“整个镇子的人都请来。”
“全镇的人?江陈,你疯了,这得多少银钱?”
音音微倾过身,错愕的瞪圆了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可爱,看的对面的男子扬了眉,又想伸手来捏她的脸,被她一偏头避开了。
江陈收回手,笃定的语气:“我既要娶你,便不能委屈了你,银钱岂要你操心?”
小姑娘忽而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却一时找不到症结。
接下来的几日,家里陆续有来恭贺的。多是些镇上的生面孔,三五成群的汉子,瞧着便让人生惧。带的礼物也贵重,蜀锦苏绣、宝石头面,京中也难得的西山白露。甚而有她还是国公府嫡姑娘时惯用的胭脂花露。要知道。这琼花露乃是京中云记所出,专供往达官贵人后宅的。
音音心惊不已,不免旁敲侧击:“江陈,你如今在谋何事?怎得结识这许多人?你……切莫取不义之财,这些东西如此贵重……”
江陈还是散漫神情,扬了眉轻笑:“既带了来,你便只管用,若有什么想要的,但管同我讲。”
顿了顿,又道:“你嫁给我,这些不是应当的吗?倘若吃用让你尚不及闺中之时,如何算个男人?”
这如何能比较,她闺中时可是国公府嫡姑娘,如今,他们是这小镇上寂寂无名的小民。
她还欲言,那人却转身替她修净室去了。这小院里并无单独的净室,每每沐浴,音音便在卧房凑合,临了总要弄得一屋子水渍。江陈替她在内室劈出一间暗房,松木铺了地,四周挂竹青软烟罗,专用来沐浴洗漱。
这净室修好,便到了三月初十。
三月初十是江陈定的摆酒的日子,小院里摆不下,便直接摆在了巷子里,几十桌席面,一直摆到长街方止。
小镇上但凡得空的,都想来瞧瞧这神仙似的一对。这两人方来镇上时,对外只称是兄妹,前几日忽而挨家送请柬,说是两人并非血亲,不过路上认的义妹,如今才发现,早已生了情,便干脆决议成亲。这也够离奇,让镇子上的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外面觥筹交错的热闹,卧房里支摘窗一关,倒能清净几分。
窗前的帘账都被江陈换成了朱红锦缎,映出几分俗艳的喜气。音音着了海棠苏绣上裳,配一条素缎留仙裙,坐在床沿,垂头揪膝上的缠枝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渐渐散了,隔扇门吱呀一声,迈进来挺拔颀长的身影。
男子身上带了桂花酿的甘醇,甫一进来,便让音音觉得,这屋子里骤然局促起来。
她微侧了下身,问:“你.你如何来了?今日累了便早些歇下吧。”
江陈因着饮酒,勾翘的眼尾微微有些泛红,衬着他精致眉眼,昳丽的风华。
他修长的指搭在床帏上,低低笑了一声,清朗中又带着几分低沉的哑,像撩人的夜风:“外面还未散干净,今日这样的日子,我若还要睡厢房,被瞧见了,指不定要被如何议论。”
音音面上有些微的潮红,并不敢看那双幽深的凤眼,只低低道:“不成,你我终究.”
话还未说完,却听他又道:“沈音音,做戏做全套,今日便将就一夜吧,我在内室打个地铺便可。”
话说到这份上,音音一时竟无话可说。内室里,有一瞬的沉寂。
桌案上的白瓷莲花座灯影影绰绰,将他俩影子投在了一处,像极了男子正俯身亲吻怀中的女子,那双修长的大手,恰巧落在她的腰上。
音音急忙撇开眼,瞧见江陈也在看两人地上的影子,不由羞窘:“你……你别看。”
地上高大的身影顿了顿,男子扬眉:“好,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