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净了手,打开油纸包,拿帕子垫了,扯下一根鹅腿,递到音音面前:“尝尝。”
两人坐在厅房的南炕桌前,隔着窗棂,看外面浅淡的一点月色。
这柳记的烧鹅,表皮酥脆,软嫩脱骨,入了口,唇齿生津,音音举着手中鹅腿,朝江陈轻笑:“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不文雅?”
“是”江陈答的肯定,往迎枕上一靠,懒懒散散的风雅,他扬了凤眸看她,眸光幽深的专注。
音音吃的开心,连仪态都忘了,她如今在江陈面前,丝毫不在乎他的目光,反倒自在的很。这小小的榆叶镇,给了她另一种安宁的包容。
江陈的目光一直是平静的幽深,压抑了许多的情绪,让人看不透。他没动那只烧鹅,只懒散的靠在迎枕上,瞧外面暗沉的夜色,只余光注意到小姑娘洗漱回房后,才转回头来。
内室里燃了暖黄的灯,丝丝缕缕透出来,他依旧未起身,瞧着那扇紧闭的卧房门,静默了许久,才拿了一本医书出来,细细翻看,看上面关于女子虚寒之症的记载。
这样守着她,让他觉得安心。
外面又下起雨来,是蜀地特有的潮湿绵密的雨水。
他起身关了窗,刚要转身,忽听卧房里哗啦一声,碎了一只杯盏,还有重重砸在地上的声响,让他骤然转了身。
第66章 被他肌肤上的温度妥帖的……
音音今日在冷风里坐了一天,上床时已有些不舒服。内室燃了盆炭火,虽有几分热乎气,却烟火缭绕,呛的人直咳嗽。这小镇偏远,能寻到最好的炭,便是这红罗炭,这炭耐烧,却烟雾大,实在比不得银丝炭。
音音干脆熄了火,拽了厚厚的棉布来盖。只这蜀地湿冷,盖再多,也抵不住这透骨的湿寒。
她这一觉,越睡越冷,到后来撑不住,竟迷迷糊糊发起热来。
喉咙干涩的紧,音音就着案桌上烛火的微光,摸索着爬了起来,想倒一杯茶水,润润喉咙。
可她刚触到茶盏,许是起的猛了些,眼前一黑,那茶盏便脱了手,叮咚一声落在了地上。凉茶洒出来,打湿了她的素白中衣。
隐约听见房门被推开,有个又凉又薄的男声在喊:“沈音音。”
她往后一仰,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抬起脸,便见了利落干脆的下颔、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再往上,是飞扬昳丽的凤眼,让她迷蒙中觉的熟悉的紧。
江陈方才听见内室动静,眼角跳了跳,也顾不得其他,猛然便推开了那扇门。
小姑娘又发了高热,面上苍白的荏弱,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眼神懵懂的迷茫,大概是烧迷糊了,忽而抬起手,“啪”一声给了他一巴掌。
她身上竖起尖刺,拢了拢素缎中衣,有些仓皇的防备,脱口道:“走开。”
江陈愣在当下,竟是一动不动能动,他看的清楚,小姑娘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浮起的是浓浓的防备。
他仿似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凉意一点点渗进了骨头缝里,他知道,音音是将过往的恩怨都一并抛了,却也对他关上了心门,她看见他,下意识的是防备。
他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良久,才一点点将心里的酸涩压下去,将昏沉的小姑娘抱上了床。
床上的人手脚冰凉,微微蜷起了身子,江陈在床边站了一瞬,忽而单膝跪在床边,将那双小巧白皙的脚放进了怀中。
音音醒来时,外面青蓝的天际被一点点蚕食,已是透出晨曦的光。她额上覆了凉丝丝的巾帕,身上的锦被松软的包裹,让她轻轻喟叹了一声,脚趾微蜷了蜷,却忽而觉出一丝异样来。
她脚下是一片温热,紧实有弹性,让她下意识便沿着那紧实的纹路,轻蹭了蹭,好分辨这触感的由来。
忽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了那只不安分的脚,男声带着晨起慵懒的暗哑,提醒:“别动!”
音音方才那点子迷蒙散了个干净,一下子坐起来,寻声看去。便见江陈正靠坐在床侧,微闭了眼,一张侧脸利落又清俊,每一笔弧线都精致到完美。
他胸前衣襟微敞,漏出一点冷白的肌肤,有一截锁骨,若隐若现。
音音一双脚,便被他捂在怀里,被他肌肤上的温度妥帖的温暖着。
她愣怔了一瞬,才意识到方才触碰到的是什么,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急急往回抽脚。
不妨抽的急了些,一抬脚便踢在了他的下颔上。咔嚓一声,听的她心惊。
江陈这下,是真的清醒了,他闭了闭眼,压着薄怒,一字一句:“沈音音,你……”
可最后,那声音却拐了个弯,问的竟是:“可还发热?”
音音面上浮起薄红,轻轻摇了摇头,她脚上,似乎还有他肌肤上的余温。
男子没再言语,只起身轻弹了下袍角,迈步往外走去。
小姑娘松了口气,方才的一点尴尬渐渐散了。她将那双圆润白皙的脚缩进棉被,微抬身,去够床尾的袄裙。只低头的间隙,忽而瞥见自己身上的水红中衣,低低“咦?”了一声。
她明明记得,昨天自己着的是一套素白中衣。
小姑娘的嗓音带着羞赧的薄怒,对着门边挺拔的身影,微提高了声调:“江陈,你……你给我换的衣服?”
那颀长身影在门边顿住,耳根透出一点红:“是,你……昨夜中衣被茶水浸湿,若是不换,会寒气入体。”
他声音是平静的微哑,可想起昨日旖旎光景,手下嫩滑肌肤,不由微微发热,耳根那点红晕一点点蔓延,染红了整个耳朵。
音音微拢了下中衣,从胸口看进去只见了自己海棠色的肚兜小衣,她满面的红晕,抬手就将软枕扔了过去:“你……不知羞!”
江陈背影依旧是沉稳平静的挺拔,只轻咳了声,低低道了句:“又不是没见过。”
这一句话,勾扯出许多陈年的记忆,那时他呼吸灼热,那双幽深的眸子,也曾一寸寸刮过她的肌肤。
“你……你出去!”音音抬手捂住脸,一句话不想再跟他说。
她歇了一上午,喝了碗风寒的汤药,至午后,便觉得身子利索了不少。
歇在家里,同江陈抬头不见低头见,音音想起今早一幕,便觉恼羞,干脆去街角摆摊写信了。
今日面摊的李婶子和气的很,看见小姑娘,主动招呼道:“姑娘,这边坐,这处遮风。”
她刚坐下,笔墨还未铺开,却见王六领了一群人,呼啦啦围了她的小摊子。
王六气喘吁吁,见了她,满面堆笑:“姑娘,你瞧,街头那孙秀才往后不再代笔了,这一堆人等着写信,也寻不到个有学问的,我便给你引了来。”
说完大手一挥,指了那群人道:“写信,都找沈姑娘写信!”
音音一时忙起来,一壁研磨。一壁抬头道:“孙秀才如何不代笔了?”
王六挠挠头,想了半天,才磕磕绊绊道:“他……他忙着呢,私塾里的学生还等着他授课。”
王六口中忙到抽不开身的孙秀才,却紧蹙了眉头,正从街头往这边走。
二十出头的男子,有些书生气的清秀文弱,戴着青布幞头,越走越急。
今日这王六冲进他的铺子,抬手就拔掉了他的幌子,还威胁再不让他在这榆叶镇代笔。临走,却忽而又折回来,没了方才的凶神恶煞,不情不愿道:“我们大哥说了,不能恃强凌弱,喏。拿着这银子,顶你一年代笔的收入了,算是补偿,往后,你停笔一年,便补给你一年银子。”
可惜这孙秀才是个自诩清傲的,软硬不吃,整个榆叶镇,也就他从不怕这王六。
他倒想看看,谁这样蛮横?
只拨开人群,往里一瞧,却忽而愣住了。
小姑娘坐在榆木桌前,微偏了头,正听身侧的老伯说话。她一张侧脸莹润娇柔,美好的像是三月春桃,睫毛一颤,便是一段明媚。
她笔下的小楷娟秀工整,比他的还要耐看几分。
孙秀才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又好看又有学问,甫一出现,便让这原本灰蒙蒙的榆叶镇有了光彩。
他正愣怔,却见小姑娘转过来,凝着他问:“这位郎君,是要写信吗?”
嗓音也是软糯的清甜,孙秀才整个人都僵住,早忘了为何而来,下意识道:“是,来……来写信。”
音音今日生意好的很,整整写了五十封信。她原本一封信是想收一文钱的,可来写信的都说孙秀才以前收两文,他们照旧也会付两文。
这样算下来,一个午后,便有整整一百文。她将铜钱一文文穿起来,弯了眉眼,轻笑起来。
今日天阴,黑的早,音音便提早收了摊,在隔壁用了碗面,才慢慢往家走。
她不想与江陈同桌而食,没得尴尬。
只进了门,却见厅里摆了一桌热饭菜,桌前空空荡荡,并无那人身影。
内室里,也不再是她走时的冰冷潮湿,点了几盆碳火,烘的满屋子暖融融的。奇怪的是,一点烟火气也无。
音音靠近那碳盆,一眼便看出,里面燃的乃是上好的银丝碳。
她不禁纳闷起来,这样好的银丝碳,到底哪儿来的?她可是记得,因着自己畏寒,前儿个问遍了榆叶镇,也未能寻到。那掌柜的还说了,这银丝碳在蜀地难寻的很,也就那锦城的官老爷家能有,寻常百姓可是买不到的。
她本想问问江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才不要理他!
那桌饭菜音音没碰,今日写了不少字,手腕疼,便想早早洗漱歇了。
她拿了瓷盆去打水,却发现院子里的水缸干干净净,竟是一滴水也无。
榆叶镇多有泉眼,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井水。这小院里,也有一口砖石砌起来的四方井。
井口架了辘轳,转轴上绕了一圈麻绳,麻绳下端系着水桶。
小姑娘踌躇了一瞬,便要去汲取井水。她放下瓷盆,去转辘轳上的曲柄。
第一下,那曲柄纹丝不动,第二下,音音几乎整个身子压在上面,那曲柄依旧未动。
今日真是见了鬼了,明明往常见江陈打水,轻轻一转,那辘轳便转动起来。
她微抿了唇,有些泄气,一摔帘帐,进了屋。
不过片刻,又气鼓鼓的出来了。
总不能不洗漱便歇了,实在不舒服的紧。
江陈透过厢房的支摘窗,瞧见小姑娘轻咬着下唇,白嫩的脸颊鼓起来,小松鼠一样,一点点去挪那辘轳的曲柄。
他勾翘的眼尾微扬,沾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沈字,待沈音音三个字写完,果然听见院子里小姑娘在喊:“江陈!”
第67章 他,不行!
江陈步出来时,便见小姑娘微垂了头,浓密的睫毛轻颤,指了那口井:“这辘轳似乎别住了,转不动。”
墨眉微扬,有浅淡笑意一闪而逝,男声清冽,问了句:“是吗?”
他说着,修长的指握住那曲柄,一压,那辘轳便转动着,将水桶下了井。
很快,一桶桶的井水打上来,填满了院里的水缸。
音音有些难为情,轻轻启唇,道了声:“谢谢”
她舀了井水转身去灶房,想要烧些热水来擦洗。
低头一瞧,却发现灶房里细柴也无。小姑娘身影一顿,又摸索着去拿灶台旁的斧头,打算劈柴来烧。
可今日也是邪门,这斧头跟灌了铅一样,总觉得比平素沉了许多,她纤细的腕子用了力道,却是连提都提不动。
试了好几次,小姑娘微有些泄气,想着干脆用冷水洗了,可垂下指尖一试这井水,又立时收了回来。
这井水本就沁凉,更何况是这样的天,指尖一探进去,便觉刺骨的凉,如何能清洗。
她垂下眼,轻咬了下唇,鼓了三次气,才喊出声:“江……江陈。”
那院子里挺拔的身影一顿,昳丽眉眼微扬,隔着窗扇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