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又费了不少口舌,向外边的灾民讨了几杯水,一捧炭火来,凑合着煎药。
待一碗黑沉汤药喝下去,音音额上沁出点虚汗,一直沉重的眼皮才轻快些许。
王蓉摸着她的脉象,却暗暗叹了口气,她不明白,明明青春正好的小姑娘,体内哪来那么重的寒气,淤在体内,让人心惊。便是风寒好了些,若继续待在这冷屋子里,不吃不喝的熬,别说五六日,怕是三天也撑不过。
她一时坐在床边,竟不知如何开口了。
音音瞧她模样,也不多问,从枕下摸出一封信件,递给王蓉道:“蓉姐儿,劳烦带给季家哥哥。”
说完又递给阿素一封,道:“阿素,你跟着蓉姐儿走,给江首辅递个信。”
王蓉便努嘴:“沈音音,事到如今了你还放不下那江首辅?这信还有一式两份的?我告诉你,不许辜负了我季哥哥的一片心意。”
音音靠在迎枕上,偏头朝她笑,她这一笑,杏眼弯起,藏着些许狡黠,小女孩儿般懵懂的顽皮:“蓉姐儿,我可不想活活饿死在这里,自然要给两位大人求求情,要他们顾忌顾忌我这条命,成不成?”
王蓉便无话可说,人在生死面前,哪那么多原则,活着要紧。她梗了梗,还是道:“仅此一回,往后,再不能同这江大人有牵扯了,必得跟我季哥哥好好过日子。”
阿素也纳罕,忙道:“姑娘,给江首辅的信让王大姑娘一块捎着便是了,如何让我单独去?”
音音便来握她的手:“阿素,如今这境况,也只有江首辅能转圜一二了,可他未必肯费心。只递一封信,毕竟隔着一层,你若能站在他面前,指不定还能让他想起从前,也能有几分希望。”
阿素便明白了,如今唯一与姑娘有牵扯的旧人便是她了,江首辅若见着她,指不定便记起了过往种种,能心软几分。她一咬牙,觉得自己不论如何也得出去,去给她家姑娘寻个活路。
王蓉瞧见音音握阿素的手苍白到透明,仿佛一折就断,她撇开眼,不忍心再看,只低低道了句:“放心吧,我带她出去。”
她戴上锥帽,转身要走,忽而脚步一顿,极快的塞进音音手中一块窝丝糖。
小小的一块,包在绢帕中,还带着少女身上暖人的温度。那是她进门前,藏在怀中,躲过了几个婆子的搜检,给她带进来的一点甜。
音音指尖动了动,握紧了掌心那块糖,还是笑盈盈望着她。
只她虽还是含笑模样,脑海里却渐渐混沌,撑着说了这许久的话,已有些熬不住。
她隐隐听见门前吵吵嚷嚷,是灾民不让阿素出去,也不知王蓉说了什么,僵持了半晌,便没了声息。大抵阿素一个仆从,于他们来说无甚重要,便放了她去。左右她在这里。
她将那块窝丝糖含在口中,微微笑起来,多好啊,阿素出去了,临睡之前还能吃上一块糖,走的也甜。
季淮收到那封信时,有那么一瞬,不太敢看。他怕听到她不好的消息,会再不能忍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指尖在信纸上摩挲了一瞬,才抖开了那纸张,借着积雪的余光,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读。看到最后,那双惯常含情的眼眸一点点沉寂了下去,暗淡的无光。
小姑娘一个字也未提她现下如何了,她只是给他写了一封退婚书,言辞恳切,字字凿进他心里。她说如今这江南都晓得她给江大人做过外室,这样的名声,实在不适合再嫁给大哥哥。她只望他以后另择良人,一生顺遂。
季淮哪里不明白,小姑娘这是存了死志,她不要他们因她为难。她也不要他往后愧疚。
江陈那封信亦是在手中摩挲了许久,撕开来,却一个字也无。
他陡然抬眼,瞧了眼面前的阿素,瞬间便明白过来。沈音音她只是想寻个由头,将身边的婢女送出来。
她给季淮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却一句话也未给他留下。她无话对他说!江陈嘲讽的轻笑,灌进来一口冷风,扯的他胸口丝丝的疼。
阿素许久等不到两位大人回应,着急的跪了下去:“季大人、江大人,你们想想法子,救救姑娘啊。”
季淮睫毛轻颤,忽而抬起脸问王蓉:“她如何了?”
王蓉抿了唇,斟酌了好久,才道:“不太好,也不知为何,小小年纪体内便淤积了这样深的寒气,怕是撑不了五六日,最多.最多三天。”
季淮搭在城墙上的手陡然收紧了,低低道了句:“好,三日,最多等三日,如若第三日.”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带了点果断的狠厉,轻轻飘散在风中。
江陈在听见王蓉那句:“小小年纪,体内便淤积了这样深的寒气时”时,方才呛进肺腑的那口寒气横冲直撞,让他以拳抵在唇侧,压抑的咳嗽起来。
她的寒气,大抵是那些避子汤落下的吧,还有那日沁凉江水的浸泡。
他修长的指握紧了腰间挂的一柄乌木小弓,凤眼微扬,看城楼下的灾民,漆黑的眸子里是漠然的凛冽,静水深流的平静。出口的话亦是平静的莫测,他说:“季淮,你能等三日,我却等不得。”
于劲闻言,猛然抬眼去看江陈,瞥见主子这眼神,双腿都发软。他知道,那双凤眼里越是平静的幽深,便越藏了滔天的巨浪。
他噗通跪了,去扯江陈的袍角,仓惶道:“爷,您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吗?便是不顾自己,江家的清誉也不要了吗?可如今这一切,是您一步一个血印挣来的啊,如何便能轻易的抛了去。”
“您忘了吗,当初缅北之战,一柄长箭从您的肩胛骨纵穿到肋骨,您半身都是血,硬是一人一骑拿下了缅军将领,这才赢得了北地军心,您这一路走来,是拿命换的,岂能说抛就抛了啊?!”
于劲说到最后,已是涕泪横流。
没有人的成功是轻易得来的,尤其是这条通往权利顶端的血腥之路。世人都看到了江首辅的权势滔天,可没有人比他清楚,他们爷从那样的绝境走到这权利中心,是如何过来的。
他相信他们爷比他更清楚,今日若杀了灾民,必会引起民怨沸腾,必将将他自己、将江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任世人唾骂。
“江家?”江陈抽出一支雕翎箭,捏在手中把玩,低低重复了句。
是啊,他从十七岁起,便戴上了家族的枷锁,为了江家而活。他承诺过他的父亲,要立百年清流世家。
他将雕翎箭轻搭在弓弦上,扬起臂,试了试准头,忽而道:“于劲,那时我为了江家,让沈音音平白受了许多苦楚,可如今,我再舍不下她。”
于劲身子一歪,跌在了沁凉的方砖上。
他知道他家爷是个有主意的,这必是再劝不动。可一想到后果,于劲便觉胆寒的紧。
季淮亦从未想过,江陈会如此,眼里的惊诧毫不掩饰,问:“江大人,你果真要如此?若今日.”
“是。”江陈答的干脆,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
他将腰牌递给季淮,还是平静的语气,出口的话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愣在了当下。
他说:“今日杀灾民,是以我江陈的名义。事后,我会下责己书,辞了一身官职,给天下人谢罪。朝廷尽可将所有罪名推我一人身上,来平复百姓的怒意。”
他微微侧了侧身,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季淮说的:“季淮,你不能动手,需得留下一身清名,来收拾残局,肃清江南官场。”
他丢下这句话,再不言语,转身朝楼下而去,挺拔的身姿沉稳肃杀,在这天地间搅起风云。
他失去过一次,尝过沈音音死在面前的滋味,是以,这三天,他不敢赌,一天都不敢赌。
第62章 江大人,为什么是你?……
“今日官府要是不放粮,我们决计不能善了。若此番轻易偃旗息鼓了,那下回官府也必不把我们这些灾民放在眼里,这米粮是肯定分不到你我手中.”
一个褐色短打的汉子站在石阶上,卖力的喊。他话还未说完,一支短柄雕翎箭呼啸而至,带着惊人的力道,一下子便穿透了他的咽喉。
温热的血喷出来,洒了周围人满头满脸,那汉子圆睁着一双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情形,喉咙里“叽咕”几声,噗通倒了下去。
周遭有片刻的死寂,他身边的另一个汉子最先反应过来,指了城门的方向,轻抖起来:“江.江首.”
另一支箭接踵而至,须臾之间穿透了他的颈,惊人钉在了城墙上。
人群慌乱起来,惊恐的朝城门望去,便见了一身玄黑的挺拔男子。
“江首辅杀灾民了!”
也不知是谁先喊出的这一句,甫一落地,便在人群中惊起了滔天的巨浪。
江陈逆着光,站在城楼前,玄衣上的金线麒麟闪着摄人的寒芒,挺拔的身姿站在这天地间,是凛然不可犯的态势。
他俊朗的眉眼间依旧是冷峻的沉静,辨不出喜怒。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上却沾染了几滴鲜红的血,衬出几分绮丽的美感。
他丢了弓,抽出腰间佩剑,剑尖一转,便将来阻他路的几名男子斩在了剑下。
其实,哪个是灾民,哪个不是,好分辨的很。真正的灾民面黄肌瘦,虽跟着起哄,迫切想要一口米粮,可真正事到临头,也会惜命的退缩。
那些煽动情绪,带头生事的,此时又敢上来阻路的,必然是章家派来祸乱这江南的。
江陈剑尖上的血越聚越多,滴下来,沾湿了他的袍角。
所过之处,鲜血汇集在一处,顺着青石板路蜿蜒。到最后,已是无人敢靠近,看着他一步步踏进了清和坊。
音音昏昏沉沉,隐约听见吱呀一声,雕花木门骤然打开,泄进来一片日光,晃的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便见那束光里走出来玄衣的男子,挺拔威仪,丰神俊朗,恍如天神降临。
她眨了眨眼,确认了又确认,才喃喃道:“江大人,为什么是你?”
江陈便笑,冷峻的眉眼化开,浮上了些许缱绻的温柔,他说:“沈音音,为什么不能是我?”
音音还是不敢置信的神情,懵懂的看他,片刻后,她问:“江大人,这一回,你又想交换什么条件?”
江陈单膝曲起,半跪在床前,冰凉的指轻触了下她的额头,低低笑:“自然要交换,你知道,我这个人狠辣又卑鄙,从不干无本生意。”
“那大人要什么?”音音说完这句,又隐忍着咳起来,咳的脸颊通红。
江陈将她半扶起来,靠在了自己肩上,一下下替他顺着气。
许久,她听见他略低沉的清朗声音,他说:“这一回,我只要你活着。”
音音骤然失了声,仰起脸,看他薄情又多情的眉眼,眼尾微挑,昳丽的精致,此时眸中暗流涌动,漩涡一般,引人深陷。
她别开脸,声音细细的:“可是大人,我不会感激你。”
江陈失笑,飞扬的凤眼里都是桀骜,他说:“沈音音,我不需要。”
音音便沉默下来,看他丢在门边的那柄剑,上面淋漓的鲜血滴下来,沾湿了门边的毡毯,在这屋子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她知道,他杀灾民了,这一路来,也不知杀了多少。
她轻笑:“江大人,你要千古留名了,这杀灾民的罪名,可是要载入史册的。”
载入史册,任后人唾骂。
江陈没回应,只轻轻捏了捏她苍白的指尖,顺势要将她抱起来,道:“沈音音,我带你出去。”
出去?音音骤然握住了床帏不撒手,苍白着一张脸,问:“我还能去哪儿呢?”
她没有出路了,便是出去了,江陈为着她杀了这许多的灾民,必然引起民愤,她这祸水红颜的罪名是逃不过的,在这江南,怕是再没她的容身之地。
她垂下头,睫毛一颤,沾了点雾气,轻轻道:“我本来京中长大,有家有父母,可是后来一夜间家就没了。京中待不下去了,我就来了这江南,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有了季家这处温暖,还有了季家几位表姑娘一处玩,可是怎么突然间这江南就又容不下我了呢?”
这么些年了,她努力的努力的经营,就想有个家,能安稳自在的过活,为什么就没有一处能容下她呢。
她抓住江陈的衣袖,轻轻摇了下,她说:“江大人,我再不能回季家了,我能去哪呢?”
江陈幽深的眼里有隐忍的情绪在翻滚,他声音低哑,轻轻诺:“好,我带你离开这江南,你想去哪儿都成。”
第63章 沈音音,我们来做个交换……
一个月后,蜀地榆叶镇上淅淅沥沥的雨水绵绵不断,已是下了三五日了。
镇子东头的客栈二楼,一扇小窗推开来,露出一张凝脂般的脸,苍白的荏弱,却丝毫掩不住眉眼间顾盼的盈盈。
那双杏眼透过雨雾,将这小小的镇子打量一瞬,忽而关了窗,低低道:“我同这小镇倒是有几分机缘。”
一个月前,音音昏沉的厉害,隐约记得是江陈握着那把滴血的剑,一步步将她背出了镇江。
她似乎一直在马车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他们走过了许多的城池,最后被这场绵延的雨困在了这个小镇上。
音音觉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安排吧,她可以有个落脚地了。
她侧身,不动声色的问了句:“江大.江陈,看这雨势渐止,是要启程了吗?”
江陈背着手,也正站在窗前看细密的雨丝。他一身细棉竹青直缀,脱去了华服的陪衬,却丝毫不显落魄,清俊的疏离。
他听见小姑娘软糯的一管嗓音,喊他江陈,不再是江大人,眉目间那丝疏离也淡了些,露出几分温和笑意,他说:“是,待会子雨停了便起身,去蜀郡锦城,那里尚算安居乐俗,可以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