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当年,他跪俯在阴沟里,看着她转身离去,连个眼神都懒怠施予他。
案上的烛火被夜风吹的明灭一瞬,映出音音仓皇的脸,她实在没想到,这深更半夜他会回来,毕竟得了信,说是大人今日宿在家中。
她给阿素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了下去,轻声问:“大人回来的这样晚,可是有要事?”
江陈看着她状似无辜的脸,高大的身影一点点靠近,将她抵在了案前,他薄唇勾起,自嘲的笑了笑,眼尾上扬,带了些许凉薄意味。
靠的近了,音音才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酒气,一双凤眼湿润又幽深,比往日更危险几分。
她伸手抵在他胸前,呐呐道:“大人,您.”
话还没说完,却被男子强硬的打断了,他俯下身,果断又强势:“沈音音你记住,放不放你离开,是我说了算,我若不松口,你永远别想离开。”
这话砸下来,倒是让音音一愣,她从没想过,江陈会有困她一辈子的想法。
江陈看她一张小脸现了惊慌无措,胸中的那口浊气上不来下不去,憋闷的紧。
他这几日理智时,也有过娶妻前将她送走的念头,可如今她这句“我总会离开”砸进心中,才知是何种滋味。
他轻叹一声,忽而将人一提,抱至了桌案上。
那桌上的砚台哐当一声扫落在地,让音音双肩颤了颤,她瞧他一脸怒容,手上力道又大的惊人,不禁慌乱道:“大人.你.你要打人吗?”
这声音里的恐慌让江陈僵了一瞬,拧眉道:“胡说什么,本官岂是会打女人的?”
谁说不会打女人?!今日午时明明是他将自己摁在竹榻上,伐挞不止。她脸上绯红一片,别开脸,闷闷道:“可你打我。”
江陈愣了一瞬,才明白她这话里的含义,那些气恼竟一时散了些许,瞧见那红的滴血的耳垂,倒是起了些戏谑的心思,忽而凑近了,在她耳畔道:“确实你该打,午时在竹榻上受了罚,这会子便在这桌案上吧,看往后还敢不敢有这离开的念头。”
他说着,微凉的唇凑过来,轻轻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细细研磨。
音音身子陡然一颤,那温热的触感细细麻麻,带来一阵阵颤栗的触感,让她腰身发软。可今日才受过,这会子实在承受不住,更何况还是在如此荒唐的案桌,只能慌乱的攥住了他的衣角,随口找了个脱身的说词:“大人,我.我饿了。”
江陈顿住,在她耳畔低低喘息一瞬,陡然起了身,面上还是爽朗清举的模样,仿似刚才动情的不是他。
他理了理衣角,将人抱下来,隔着支摘窗喊了句:“羌芜,备几样小点来。”
不多时,羌芜便将食盒提了进来,依样摆上赐绯含香、玉露团、玫瑰酥来,配了热腾腾的牛乳,摆了一炕桌。
音音本不饿,如今倒是骑驴难下,只好同江陈一道净了手,捡了那玫瑰酥来小口而食。
于劲听见里面和风细雨,探头探脑的瞧了几眼,方推门而入,在主子爷耳边禀了句:“老夫人让奴才连夜问一句,大人究竟要选个什么样的妻?”
说完了一抬头,忽而发现,对面的小娘子唇边沾了点子糕点屑,立时暗道不好。
这主上刚为了那闻家姑娘唇边的花露羹,闹了好大一场,这瞧见沈姑娘的,又得不舒坦许久。
他在江陈背后,抬起手,对着音音,食指在唇边点了点。
音音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拿着那玫瑰酥,一脸懵懂的看于劲,透着股子娇憨的纯真。
江陈瞧她模样,唇边不由自主勾起一抹笑意,轻咳一声,忽而倾身而来。
他高大的身影一凑近,音音又是一僵,怕他这大庭广众的,又起了什么坏心思。
她看见他清俊的脸一点点靠近,呼吸一窒,立时想要抬手捂住嘴,却被那骨节分明的大手给攥住了。
他伸出右手,轻轻在她唇上一碰而过,瞧着食指上那点心屑,轻笑:“就这样好吃。”
说完,放进口中,浅尝了一下,点头道:“确实味道不错,今日膳房的该赏。”
于劲瞧见主子这反应,跟被雷劈了一样,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他算是明白了,主子爷这洁癖是分人的,碰上沈姑娘,大抵就好全乎了。不是闻姑娘唇畔的花露羹恶心,是人不对,要是换了面前这人,大概便成了情趣。
他微躬了腰身候着,一时没话说,默了片刻,又听自家主子道了句:“去跟祖母禀一句,选妻选德,自然需得宽和能容人,其他的倒是不打紧。”
江陈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肩背单薄的紧,仿似风一吹便要攀折了去,若是放她走了,自己如何放心。
他迟疑了一瞬,终是开口道:“沈音音,你无需担忧,日后江家的主母必然是个良善的,你同我住在这首辅府,想来也不会为难。”
音音垂下头,还是惯常温和的模样,睫毛轻颤,浅笑着点了点头。
她没有资格置喙,她从来都明白自己的位置,一个外室而已,能有什么由头不让主子爷选妻?
江陈瞧着她乖顺的脸,竟下意识松了口气,她那样柔弱,像一朵攀附的菟丝花,大抵离不得自己。
第20章 要怪,只能怪那天杀的江……
蒋老夫人是第二日一早接到孙儿回信的。
她正吃茶点,便见于劲缩头缩脑的走了进来,行礼禀道:“老夫人,主子爷说是娶妻娶贤,必得选个宽和能容人的,其他的倒是不打紧。”
老夫人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放,那双久经世事的眼老练的很,盯的于劲头皮发麻,忽而冷笑一声,道:“看来你们爷是打定了主意,要庇护于她。”
于劲挠挠头,后面的话竟有些不敢出口,可到底是禀道:“国公爷还说,选妻之时望老夫人能同各世家明说,他有外室柔弱无依,往后必是不能舍弃的,若是能接受的便参选,不能接受的,也甭费这个心了。”
他家主子爷倒是坦荡,从不藏着拽着,可偏推了他来说,让于劲觉得,此刻在老夫人威严的目光下,自己犹如被放在火上烤,好不忐忑。
张嬷嬷亦是怕老夫人动肝火,急忙上前替她轻摁太阳穴,温声道:“老夫人莫气,仔细您的身子,国公爷如此坦荡倒也好,往后新妇进了门,心里有个底,也能少不少麻烦。”
蒋老夫人却并未大发雷霆,只连连冷笑,对张嬷嬷道:“巧姑,我自然不会同他置气,怀珏自小便是个倔的,岂能硬碰硬?”
她又拿了茶盏来吃,默了一瞬,才道:“等四月初四,便点选世家女,让怀珏来瞧瞧吧。”
说完又笑,意味不明:“沈家姑娘也请来吧,早日见见当家主母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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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一连几日没瞧见江陈,听说宫里那位又闹脾气,拉了江首辅全权处理政务。
她倒是月初便收到了老夫人的传话,要她四月初四去一趟,本想同江陈商议,可遍寻不到人,只好这日一早便去了国公府。
梁京四月初的清晨,薄雾袅袅,还带着潮湿的寒气。
音音与阿素候在角门边,许久也未得见。守门的婆子袖着手,眼皮都不抬:“老夫人还未起身,姑娘且先候一会吧。”
阿素替音音搓着冰凉的手,眼圈泛红,低低呸了声:“大清早将我们唤了来,却连门都不让进,不待这样欺负人的。”
音音回握了下阿素的手,笑着摇摇头。
等辰时一过,松寿堂才来了个小丫鬟,将人领了进去。
穿过几进的抄手游廊,蒋老夫人正坐在后院的翘角亭里看家丁搭戏台、摆花宴。
时候尚早,客人还未至,后院里假山嶙峋,清流潺潺,桃树梨树芳菲一片,富贵又清雅。
她远远见了那抹窈窕身影,眯起眼,招手:“可是沈家音音?快来,让老身好好看看。”
待走的近了,瞧见那姑娘琼鼻秀唇,眉目如画,一举一动都牵人心神,不由也心下感慨,自己的孙儿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着了道,也是情之所至,只,在这世家大院,空有容貌却是远远不够。
老夫人今日额上围了秋香色嵌珠抹额,掩去了眉眼间的几丝老练洞明,笑起来倒是慈祥的紧:“好孩子,如今你伺候在怀珏身旁,也算是尽心尽力,他的喜好想来你也略知一二。”
她说着拍了拍手,张嬷嬷立时将一摞画卷呈了上来。
蒋老夫人打开来,一一指给音音看:“这眉间有痣的乃是河西崔氏独女,家里几代都是当世大儒,自己也是沾染了一身书卷气;这笑容可亲的便是嘉明郡主,一家子的皇亲国戚,也算是个温雅端庄的……”
十几卷画册,上面个个是显赫世家的嫡姑娘,单独拎出哪个来,都是明珠般的耀眼。
老夫人耐心的很,细细介绍完了,润了口嗓子,才道:“阿音,你晓得,我们江家虽败落过几年。可到底是百年世家,如今也又站上了高点,根子上最重家世,等闲进不了门,更逞论那起子不入流的。今日来的这些倒也算合心,阿音不妨替老身看看,哪个兴许能入怀珏的眼?”
音音喉咙发涩,明白自己便是那不入流的,老夫人这是要她瞧清自己与日后主母的云泥之别,好早早死了非分念头。
但立在这天地间,她依旧不觉得这罪臣之后的身份有何卑贱。她母亲说过,人这一生,总有坎坷曲折,有什么好抱怨的,走过去便是。
她微微挺直了背,温和浅笑道:“老夫人,国公爷的心思小女不敢妄加揣测,这国公府选主母,也轮不到小女多嘴多舌,依小女看,这些贵女都是顶好的。”
蒋老夫人闻言,耷拉的眼皮抬起,第一次正眼瞧音音。
她确实没想到,曾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落到如今地步,能如此果决的便抛了那些昔日荣光,还能丝毫不卑怯,说话又得体谦和,也真真让人无法生厌。怪不得巧姑回来也罕见的替人说起了好话。
她满意的颔首,眼里的审视去了几分:“好孩子,今日你既来了,便帮着老身张罗一二吧。等贵女们来了,在一旁伺候着,也好给未来的主母留个好印象。”
音音笑着应了,随了张嬷嬷至后院花厅。
不多时,戏台上的伶人摆开架势,咿咿呀呀开了嗓。今日唱的是一出《汉宫秋》,颇有几分缠绵的味道。
蒋老夫人被几位夫人簇拥着,眉眼带笑的寒暄。
花廊下,世家千金越聚越多,三三两两,凭栏赏花,不时低语几句,俱是端方知礼的模样,只私下不免打量几眼她人的装扮,看看是否被比了下去。
音音端了茶托,从花架下缓步走来,进了花廊,总觉气氛有一瞬的安静。
她欲将茶托放在玉石桌案上,忽听一个娇俏声音道:“妹妹端着吧,这会子想来都要讨一杯茶水喝,放下来岂不是不便呈上。”
说话的正是嘉明郡主,她这话一落了,姑娘们便都闹着讨茶喝,只嘴上嚷嚷,却并不伸手来接。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旁的事,仿似都忘了这廊下的端水之人。
其实心里都明镜似的,这江大人的外室,早在来之前便听闻了,却没有人放在心上。如今这大周,哪个公子哥没个通房小妾的,何况是江首辅这样的人物。
况今日看来,能让人出来服侍,跟个粗使奴才一般,也确实不见得多受宠。
阿素远远瞧见她家姑娘端茶倒水,一时心疼的紧,立马要来替换她,却被张嬷嬷喊住了。
张嬷嬷有些不悦,冷哼道:“阿素姑娘,这是国公府,你该晓得分寸。身为外室,本就是要服侍主母的,怎么,你觉得你家姑娘不该如此?端个茶水就委屈了?”
阿素有些愤然,却涨红着一张脸。一句话说不出来。
是了,身为外室,这都是该做的,日后主母进了府,别说敬茶端水,就是伺候主母洗脚都是应当的。
要怪,只能怪那天杀的江大人,让她们姑娘屈辱至此。
音音倒坦然,她今日来之前便料到了这种种,既然接受了这身份,哪里有只占便宜的。
只那鎏金托盘分量不轻,又加之其上的杯盏茶水,端起来实在吃力。
她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眼瞧着再抬不起,只好趋步上前,将它放在了玉石案上,浅笑道:“音音给各位斟茶。”
这第一杯自然是要递给嘉明郡主,她刚刚拂了她的面子,总要赔礼。
她将茶水斟满,托起红釉瓷盏,送上:“郡主用茶。”
嘉明郡主笑的明丽大气,口中道:“谢谢妹妹”却并不伸手。
她慢条斯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转头同身侧的贵女谈起了京中新兴的工笔画师。一时大家又将话题转到了书画上,倒是文雅的紧。
那茶水滚烫,冒出袅袅热气,烘的瓷盏也灼人。
音音手指轻颤了颤,不着痕迹的换了换手,替换下来的食指上已是通红一片,让她几不可闻的嘶了一声。只不过片刻,另一只手也灼痛起来,让她紧紧咬住了唇。
江陈是巳时三刻进的门,倒是让张嬷嬷吃了一惊,没料到他来的如此爽快。
他并不多言,大步流星,进了门便直奔寒山亭。他还有政事要办,实在不能耽误太多功夫。
寒山亭地势颇高,站在亭内,尽可一览花廊境况。
他散漫的目光一扫而过,食指曲起,轻敲着窗棱:“于劲,各世家女的为人可都打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