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呀,钟少爷?”
“羞于反思……”
姜小乙没听清,也不问,她将下巴轻轻垫在他的头上,小声道:“钟少爷,我要带婵娘离开这里了,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钟帛仁安静了很久,闷声道:“不行,你不见韩琌,可我得见他。”
姜小乙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缓了过来。
“怎么,你想做官吗?我可以帮你呀,我与韩琌关系不错,我的保举很有分量。”
钟帛仁第三次长叹,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你还是先别说话吧……我还没想完。”
姜小乙果然不说了,过了一阵,她弯下腰,凑到他颈边闻了闻。
清凉的寒香钻入鼻腔。
姜小乙心想,这应是这些天来,她的第二次心动。她的手不由揽住钟帛仁的后颈,轻声道:“钟少爷,你可千万要保重啊……”
七日后。
姜小乙赶在朝廷大军到来前,与吕婵离开抚州。她们赶了个大早,出城时天还黑着。
她们雇了一辆马车,吕婵坐在车里,还有两箱细软,姜小乙在外赶车。
吕婵掀开车帘,与姜小乙说话。
“你选的路安全吗?”
“当然!我可是老江湖了!”
“我们今日能走到哪了呢?”
“今日走不远,得避开朝廷的前锋队列,韩琌行军至少避开十里远才不会被探查。不过探查到也没事,我们又不是坏人。”
吕婵笑了。
“我给匪首做过女人,算不得坏人吗?”
“手都没怎么拉过,肯定不算呀。”
吕婵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呃……”姜小乙搔搔下巴,“猜的。”
她们走了一阵,吕婵忽然道:“反正也不急,往东边去一点吧?”
姜小乙也不多问,听她的指挥朝东边行进。走了不远,前方朝阳升起,模糊的浅野里竟出现一片无极浩瀚的红色海洋。
红滩一望无际,雄奇浩渺,姜小乙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浑然之间,忘却一切杂思。
“十月是最好的时节。”吕婵说道,“此景最浓,再过些日子就要淡下去了。”她从马车上下来,姜小乙与她站在一起。
天边破晓,昏暗尚未散尽。
吕婵喃喃道:“太像了,与那日太像了……”姜小乙侧目看她。“你要是舍不得,我就送你回去。”
吕婵摇头:“三哥一死,复仇就是他的第一要务,我若在,他无法专心行事,我不想他为难。”
朝阳在她的脸上映出浅浅的光辉。
“姜女侠。”
“欸!”
吕婵笑道:“你有没有觉得,在看见这片海滩时,再苦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有!”姜小乙嘿嘿两声,“天地有灵,万物皆容。”
吕婵轻声道:“也许当初真正留下我的,是这片海滩也说不定。”
姜小乙忽然指着前方,道:“你看!”
随她一指,晨风骤起,昏沉散尽。穹顶光芒乍现,天幕瞬亮,色泽从最上方的浅绿,再到胭脂,最后是浓郁的雄黄,雄浑飘渺,美不胜收。
姜小乙激动地举臂欢呼。
就在这片天空下,有马匹踏浅滩而来,留下一串水波。
姜小乙一愣,连忙拉着吕婵进到马车内,自己拿着剑谨慎观望。
片刻后,她放松下来,背着手往前溜达了几步。
马匹带来一阵凉风,停在她身旁,马上的人垂眸看她。
“说要走,也没说这么早吧。”
“嘿,钟少爷,你怎么来啦?”姜小乙仰着头,看他背着包裹,笑道:“朝廷大军今日就要到抚州了,招降还未进行,你不杀戴王山了?”
“我想通了一些事。”他道。
自打那晚与姜小乙一见之后,他跳离往世,再看此计,又觉不妥。朝廷与马六山大战在即,此时暗杀朝廷命官,恐怕生乱。
姜小乙:“什么事?”
“一言难尽。”钟帛仁叹道,“仙姑啊……”
秋风吹在姜小乙的脸上,异常舒服,她笑道:“叫我作甚?”
“上次一别,经世未见。”钟帛仁诚恳道,“这回,就请让在下跟在您身边吧。”
“上次?上次是哪次?”
钟帛仁不答。
姜小乙又逗他:“那你想以何种关系,跟在我身边呀?”
“你说了算。”钟帛仁下了马。“不论是何种关系,在下的心都装得下。”他冲马车一扬头。“让那女人离开,把车腾出来,等会明书他们要来了。”
姜小乙立马道:“这可不行,我接了镖的。”
钟帛仁:“多少钱,还给她。”
姜小乙瞪眼:“岂有此理!”
钟帛仁:“自有人来管她。”
话音刚落,远处又传来马蹄声,方天绒骑着马急匆匆赶来,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直奔马车。
“婵娘!”
姜小乙小声问:“是你告诉他的?”
钟帛仁:“对。”
姜小乙眯眼道:“真是一张欠嘴!”
钟帛仁扯扯嘴角,不以为耻。
姜小乙:“吕婵偷偷离开便是想让方天绒专心报仇,你这样一说,她该如何是好?”
钟帛仁淡淡道:“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另一边,吕婵已被方天绒从车里拉了出来。
吕婵甩开他,质问道:“你这是何意?你为何来找我,你不为三哥报仇了?”
方天绒:“那你是想我报仇,还是不想?”
吕婵:“你不为三哥报仇,我一辈子都看不起你。你若做成了,就来耀州接我,若是败了,我就当不知道。”
方天绒:“当作不知道?那我若死了,你可为我守寡?你给那人渣守了五年,给我又守多久?”
吕婵眼眶泛红,怒斥道:“我又没有嫁给你,哪有给你守寡的道理!”
方天绒冷笑一声:“你忘了我是个土匪了,土匪凭什么与你讲道理。”说完,他一把抱住吕婵的腰,扛着人上了马。“谁知道报仇能不能成,就算不能成,你我也要死在一块!”他从姜小乙和钟帛仁身旁经过,仍是一眼不看,夹马而去。
姜小乙:“你走了,他该怎样复仇呢?”
“不知道。”钟帛仁望着远去的马匹。“你若是担心,我便回去杀人。”
姜小乙不说话。
方吕二人越走越远,沉默片刻,姜小乙忽道:“坏了!”
钟帛仁侧目,姜小乙道:“吕婵的细软还在车里呢!”
钟帛仁笑道:“不错,路上有盘缠了。”
姜小乙深吸气,舒展了一下身体,算是默认。
北域的晨曦,广阔浩渺,静得离奇。
姜小乙:“你脸色有些倦怠,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钟帛仁:“著书。”
“啊?”姜小乙吃惊道,“你还会写书?”
“闲书。”
“可否一观?”
钟帛仁笑了笑,道:“送人了。”
两日前的深夜,抚州城北侧百里外的军队驻地,韩琌与众将军商讨完军策,回到帅帐内,发现桌上多了一本册子。他拾起,翻阅。此册前半本画了游龙山各处地形图,后半本则写了许多地方官员的名字,留注“堪用”。
韩琌看着这些名字,都是些前朝之臣,有些人降了,有些人死了。他面不改色,接着往后翻,在册子的最后一页,有这样一句话——
“欺师灭祖,其罪难逃,待山河稳定,吾将讨之。”
韩琌目光向下,落款是一个“肖”字。
他手腕一抖,册子掉在桌上。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淡淡道:“看来老天待我不薄,连归处也有了着落。”
远方飞鸟起落,犹如画卷。
姜小乙问:“你那晚不是说要见韩琌吗?见到了吗?”
钟帛仁努努嘴,道:“不算见到吧。”
姜小乙:“现在我没有活计了,你也不用去杀戴王山了,你想见韩琌,我带你去找他?”
“不必了。”钟帛仁笑道,“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