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姝站在院子里,丫鬟在后面撑着伞。她拉着阮明蕙的手,仔仔细细叮嘱着,只是说得再多,仍放不下心,是以眉间轻蹙,凝着许多愁思。
心里更是万般不舍。
阮文举此行,是要去陈州做个县官,两三年之内是不会回京的,因而要带上阮明蕙,其余家仆也都随行。
不留在翰林院,反而去偏僻山城做小官,旁人都觉得惊讶:阮老爷这大女儿是白嫁了陆将军么?
实则是阮文举自个儿不想留在京城,陆君潜和阮明姝的意思,也是让他带上阮明蕙去外地暂避。陈州地远,算是陆家的地盘,这样若是京城出了什么事,阮家也不至于受牵连。
阮平阮顺年纪太小,阮明姝又挑了几个靠得住的仆人,随行照顾父亲妹妹。此刻家仆们正一箱一箱将行李搬到马车上。
没多时,阮文举也挎着软布包袱从里间出来了。
“爹。”阮明姝想再多说两句,叫他注意身体,只是一开口又哽咽了。
“爹明白,爹都知道。”阮文举也红了眼圈,拍拍女儿的肩,“姝儿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明姝擦着泪,点点头。
新聘的管家人极干练,和阮文举找的师爷都是绍州人士。检查好车辆后,便请示阮文举是否可以启程了。
因为要赶路,阮文举不敢耽搁。
一直心事重重的阮明蕙却急了:“再等一下!”
阮文举和阮明姝都看向她。
“为恩还没回来,等他一会儿,就一会儿。”阮明蕙支支吾吾道。
她说完没多久,张为恩小小的身影就冲了进来,他跑得极快,和小狼崽子似的。
“我回来了,回来了。”兴冲冲的语气,一改去找裴星洲之前的垂头丧气。
“你,你师父有说什么嘛?”阮文慧问,嗓子发颤,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
“师父说让我不要担心,等我再大点,他就接我回京城,去稽巡司给他当差!”张为恩兴奋道。
“哦,他还有说别的么?”阮明蕙明显低落。
“啊?没有什么了啊,还说让我快点回来,别耽误启程。”张为恩小手在脸上抓了抓。
阮明蕙实在笑不出来,抿着嘴点点头,对父亲说:“爹,咱们快启程吧。”
阮文举和大女儿沉默地对视一眼,点点头。
马车缓缓驶动,车下,阮明姝越走越快,车上,妹妹的手还是慢慢抽离。
“明蕙!”阮明姝突然生出一种冲动,只要是妹妹高兴的,喜欢的是谁又有何妨呢?只要她活着,就可以护住妹妹。
可她来不及对妹妹说什么,马车已经飞驰而去。
*
秋风渐起,朝野局势却如盛夏,压抑焦灼,令人窒息的紧张。
京城外,南方刚经了洪水,又来了旱灾,流民匪寇不可禁止。北面辽军草肥马壮,蠢蠢欲动,想在入冬前攻破周朝边城。
朝堂上更是腥风血雨。去年此时,尚有中立的实力,如今形势却已容不得观望。卫家裹挟的赵氏皇族,还是想取赵家而代之的陆氏,总要选一个押注的。
论拳头大小,自然是陆家占上风,是以卫家内部也渐渐有了分歧,传言年关之前,卫家便要领兵回江南。联系到近来卫党在朝政上缩手缩脚,似乎并非空虚来风。
不过,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京城的百姓既没受到灾荒,也没有流寇蛮族侵扰,日子还是一天天,稀松平常地过。
就连陆府也不例外,至少外人看来是如此。
七月收尾,八月未到,陆府上下已经开始为中秋忙碌了。
这日阮明姝备好一波节礼,吩咐管家算好时日,早早往秦州、巴蜀等地送。
午间睡醒,陈州来的家书到了。阮明蕙简直像记账一般,事无巨细,都要提上一嘴,每次来信,都是厚厚一沓。
这倒是正合阮明姝的意,每次她读完妹妹的信,也就放下心了。这一回又是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被妹妹日渐诙谐的笔法逗笑了。
傍晚的时候,她开始提笔写回信。没写几行,便又觉得困乏了,心情毛毛躁躁的,不痛快。可她搁下笔,仔细想了好久,也没想出到底有什么事让她不痛快。
传膳后,她也提不起胃口。
“天气热,没胃口,天气冷了,还是没胃口。”阮明姝直摇头,“明儿找王姑姑看看吧。”
墨兰听了,若有所思。
“夫人您这个月,好像又没来月事?”她每日贴身伺候阮明姝,自然知晓这些。
“是啊。”阮明姝越发心烦了。
“那......”墨兰眨了眨眼睛,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阮明姝正要问她想说什么,忽然领悟过来。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又兴奋又忐忑:“难道,我这是......”
话说一半,她就把嘴捂住,生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难怪她这么兴奋,从她到陆君潜身边一年多了,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陆君潜是不急,可她急呀。避子药的事儿就像跟钉子一样扎在心里,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是不是自己身子太弱,吃那药上了根基,所以不好受孕了?
若是一时的还好,慢慢调理;可若是十年八年都没子嗣,那可就难办了。让陆君潜纳妾,她定是不依的,难道要去抱养一个,那这对陆君潜来说也太委屈了吧.....
她越想越离谱,以至于那段时间郁郁寡欢,在房事上忽而热情似火,忽而冷淡如冰。后来叫陆君潜发现了,好一番安慰承诺,才将此事暂揭过去。
阮明姝越想越期待。
“这会子找大夫把脉,会不会太晚了呀,又不是看病,显得我很急躁.......”她手指敲着桌子,像是在和墨兰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将军回来了!”外间柳芽儿禀告。
阮明姝起身去迎,脸上止不住笑。
“今儿这么早?”她挽着陆君潜的胳膊问。
陆君潜抱了抱她,神色凝重。
阮明姝收住笑,握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有趟车队回秦州,你要不要跟着回去看看。”陆君潜抚着她的脸颊,温声问。
阮明姝怔了一下,但很快,她明白陆君潜为何这样问。
“我不想,我要留在这儿。”她紧紧抱住他,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你说过的,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会在一起。”
陆君潜喉结动了动,半响,大手抚上她的发顶。
“好。”他低声道。
阮明姝松了口气,紧紧闭上眼,平复慌乱的心跳。
“最近都不要离府,乖乖呆在家里,一切有我。”陆君潜叮嘱道。
阮明姝点头。
两人十指紧扣。
*
借团圆节之由,阮明姝陪赵婉回到陆家老宅。
令她稍稍意外的是,不愿回秦州的不只她一人,老太太、陆有容,甚至周氏,都坚持留下。
八月十四,中秋前一日。
阮明姝起得很早,她亲手为陆君潜穿上护心软甲,又替他套上朝服。
他贴着她的额头,认真道:“好好守在家里,等我来接你。”
阮明姝踮起脚,在他薄唇上亲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你都有我。”她同样认真地回他。
这一天,陆府从午时起就大门紧闭。
层层守卫,固若金汤。
阮明姝坐在房内,她等待着,心情平静。走到今天这一步,成也罢,败也好,没有回头路,也不必后悔。
然而直至天完全黑下,外面依然一点消息没有,阮明姝多少有些心慌。
她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又是从陆君潜处“抢”的。她答应过他,不会拿这把匕首对着自己。
可如果有何不测......她只能惹他生气了。
月上中天。
此时心慌的可不只是阮明姝,府中女眷很有默契地来到老太太跟前。
连赵婉都过来了。
老太太目光从媳妇儿、孙女、重孙女儿等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都不敢开口,缄默着垂着头。还是周氏,强笑着回道:“老太太,这不都等着爷们回来么。”
此情此景,阮明姝觉得周氏都没那么讨厌了。
“别急,没有消息才是好事。”老太太沉稳的声音像给众人塞了定心丸,“西郊大营的兵已经进城,外面戒严了。早则下半夜,迟则明儿一早,等皇宫戒卫全部换掉,他们就能回来了。”
“可是真的?”周氏原本还很镇定的模样,闻言瞬间捂住嘴,又拍着胸口顺气。
赵婉亦长长松了口气,望向老太太的眼神多了几分敬意。
破晓时分,乾元宫洪钟响起,钟声穿过层檐叠脊,在暗白的穹顶下久久回绕。
在京的文武官员仓惶往宫中赶去。
高墙矗立的宫道上,尸体散乱,血流未干。
玉台上,陆君潜拿出诏书,赵见昱苍白着脸接过。
“不必看了。”陆君潜淡淡道,“直接宣。”
残月隐去,旭日初升。
赵见昱被陆君潜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修长瘦弱的身子抖了一下,他将诏书递给一旁的掌印太监李全。
“......驸马卫怀远,并其弟卫敬攸,有不臣之心,星夜逼宫,意图谋反,仰赖大将军恩威,二人业已伏诛......封大将军为摄政王,总领一切军政要务;皇宫护卫,暂由稽巡司接管......” 李全尖细的声音响起,回荡在城楼之间。
台下百官跪伏,神色各异,待宣旨完毕,却又都叩首,齐声道:“陛下圣明,吾等领旨听命......”
*
阮明姝站在碧梧宫前, 仰头看那三个斑驳黯淡的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