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脚步未停,颓然地走出军营。
巡逻的将士们纷纷望去,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封走出帐篷,望着顾钰,那抹背影让他一下子回想起多年前,那个满身是伤的少年从地上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向崖边。
他以为少年想要跳崖,于是拉住缰绳跳下战马,快步走过去拉住少年的衣角,“小伙子,有什么事想不开呢?”
少年看了他一眼,淡淡回道:“司礼监的刺客从山谷离开,我要吐口血水。”
只因,他想要将血水吐在那些人的头顶上。
唐封问道:“荒郊野外,你怎么一个人啊,你的家人呢?”
少年抹把脸上的血污,“全走了。”
唐封始终记得少年的眸光,有两颗即便坠入深渊也不曾湮灭的火种。
从回忆中抽离,唐封望着弯月感叹,“阿钰,是时候报仇了。”
唐封在暗处花了六年查找当年血洗顾氏的凶手,又花了三年搜集沈槿篡改传位诏书的证据,如今,还差一个证据,就可以收网了。
*
溪畔前,顾钰迎风而立,面容寡淡,像要随风消弭般,揪得沈络欢心里难受。
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我刚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顾钰侧眸,神色有些疲惫,“别多想。”
“我就是说错了话。”沈络欢绕到他面前,握住他两只手腕,“虽然我是无心的,但我也要向你道歉,你别生我气行吗?”
小公主难得服软,顾钰怜惜地揉揉她的头,“我没生气。”
沈络欢仰着头,认真问道:“那你怎么忽然难过了?”
“想起了以前的事。”
“能跟我讲讲吗?”
“陈年旧事了。”
沈络欢觉得,一个威风赫赫的大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地伤春悲秋,一定是想起了无力挽回的同袍或家人。
先帝曾经说过,会替顾钰查的真凶,可直到驾鹤西去也没能替顾氏报仇。
沈络欢握紧顾钰的手腕,“不管你信与不信,先帝曾多次派锦衣卫查找当年的凶手,却是无功而返,先帝不想给了你希望又幻灭希望,才没有同你讲。”
“我知道。”顾钰抽出手,轻轻拥住她,“先帝为顾氏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沈络欢顺势窝在他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微凉的夜风萦绕在他们身边,撩起了两人的衣摆,他们像一对恋人,依偎着彼此。
三日后。
东方鱼肚白,一辆马车驶离军营,沿着溪畔驶向一座村落。
马车停在一间农舍前,车夫恭敬道:“两位都督,到地方了。”
顾钰掀开帘子,请唐封下了马车。
唐封环顾一圈,敲了一下手中折扇,“跟线报里的描述一样。”
顾钰知道他不是在故弄玄虚,点点头,“我已事先将人扣下,你想对质什么直接对质即可。”
这果然是顾钰的强横手段,唐封笑着摇摇头,“这名老妇人是大楚的有功之人。”
顾钰挑起剑眉,“先生的话总是说一半,顾某愚钝,不能谙出其中道理。”
“随我来。”唐封用折扇敲敲他,“今儿就给你解惑。”
两人大步走进农舍,见一老妇人斜靠在炕头,拿着玉如意敲打膝盖。
玉如意......
这可不是寻常百姓买得起的。
顾钰摩挲下手指,四下打量,屋里的物件有些陈旧,但又很有讲究,他顺手拿起一个青花瓷长颈瓶,“宫里的?”
唐封没接话,温笑着坐在炕沿,“您老今年贵庚?”
老妇人满头白发,笑起来一脸的褶子,“啥?”
老人家有些耳背,唐封靠过去,略微提高音量:“您老今年贵庚?”
“八十了!”老妇人比划个手势,笑着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
唐封笑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佩大小的银牌,“您还认识这个吗?”
老妇人仔细辨认,苍老的眼里闪现一抹诧异,“不认识,不认识。”
她摇头时,视线落在唐封的脸上,眼睛有些湿润。
顾钰更为诧异,慢慢收紧衣袂下的拳头,发出了咯咯的声音。
唐封从不是急性子,跟老妇人聊了许多家常,虽然老妇人记性差,但口风很紧,无论唐封怎么诈她,她都不上当。
一炷香过去,老妇人干脆躺在炕上,“老太婆要睡觉了,谁来也不好使,可不准打扰我休息。”
唐封为她盖上被子,笑道:“好好好,您快睡,寅时还要服侍陛下上朝呢。”
老妇人闭眼哼哼,“陛下不用起这么早......”
话落,逼仄的屋里陷入沉寂,老妇人缓缓睁开眼。
唐封靠在炕头,姿态悠闲,“季嬷嬷,您可让我好找啊。”
季嬷嬷?
顾钰蹙眉,当年先皇后产子,大尚宫季闵趁乱逃出宫外,还卷走了不少金银玉器,莫非就是眼前这个老妇人?
老妇人坐起来,混沌的眸子变得精明,“你是何人?”
“刚刚不是给您看了我的身份。”唐封晃晃银牌,“当年,不是您抱我出的宫么。”
老妇人手指颤抖,看了一眼炕边的顾钰,又看向唐封,“一起的?”
“嗯。”唐封失笑,“您不会连辽东大都督都不认识吧。”
老妇人当然认识顾钰,她就是被顾钰派人束缚了手脚。
三日前,唐封告诉顾钰,自己找了二十多年的“线索”就在辽阳,顾钰当即派人挨家挨户的查找,最终锁定了老妇人。
唐封点点头,“一起的。”
老妇人仔细打量唐封,忽然跪坐在炕上,“老奴参见天家。”
唐封笑叹:“我真是皇族啊。”
“您与前太子是双生子,老奴受先帝之命将您抱离皇宫,送往蓟州总兵唐正肖的身边,为了让宫里人查无可查,先帝特意交代唐正肖要谎报您的出生年月。老奴完成使命后,依照与先帝的约定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可谁也没有想到,阴差阳错间,竟将唐正肖的小公子多报了七载,而这“丢失”的七载,唐封一直被唐正肖养在山上的庙里,直到二十岁回到军中,以二十七岁的假年纪随养父出征,一晃三个年头,立下了战功。唐正肖病逝前,向朝廷举荐了唐封,先帝力排众议,力挺唐封接掌蓟州总兵一职,而这一年,他的羽翼还未丰满时,就接到了先帝病逝、沈槿篡位、皇族血脉接二连三病故的消息。
可以说,唐封是先帝故意留在宫外的一颗棋,而且,他与沈镯容貌并不相同,没人会怀疑他的出身。
金乌西坠,染红了天边的云,顾钰静默地坐在马车里,回想着下过的“棋局”,原来,早有人在他的棋局开始前,就为棋局留好了退路。
这个人就是先帝。
他看向对面的唐封,“既然先生已经弄清了身世,那我想请问先生一个问题。”
唐封笑道:“要问就问,这么严肃作甚?”
“关乎国祚,不可马虎。”顾钰前倾,直直地望进他的双眼,“先生想要大楚的江山吗?”
第33章 待大业完成,嫁给我好吗……
梦里铁马铮铮, 沈络欢睡得很不踏实,几次想要醒来,又哼哼唧唧睁不开眼, 直到一抹凉意袭来, 开骤然睁眼。
“顾......”
“是我。”顾钰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顺带着也把那股凉气带进了被窝。
沈络欢挣了一下, 被男人按住肩头,“我后天就要出征了,陪我躺会儿。”
后天??
沈络欢猛地坐起身, “你跟唐帅商议的?为何这么匆忙?皇兄知道吗?”
顾钰躺在枕头上, 仰视着皱眉的小姑娘, 抬起手替她抚平眉心的褶,语气温柔:“一切都已准备好,这一次杀沈槿一个措手不及。”
他会协助唐封, 替沈镯、替皇族冤魂报仇雪恨,还大楚一个太平盛世。
沈络欢焦急道:“可你也杀了我一个措手不及,后日就出征, 我还没有准备好。”
顾钰扯住她手臂,将人拽进怀里, 紧紧抱住,“我的欢欢不用出征, 在军中等我就好。”
兵刃相交,会杀红每个人的眼,他不会让他的姑娘受到任何危险,所有伤害都由他一人来承受就好。
“不行!”沈络欢当即拒绝,“此等大事,我身为公主, 怎可不出征!我不止要出征,还要为将士们击鼓,”
怀里的姑娘太过激动,顾钰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听哥哥的话,一切以大局为重,好吗?”
沈络欢眼眶发酸,猛地抱住他的脖子,“可你遇见危险怎么办?几个月见不到你,我去哪里得知你的情况?你要是受伤了怎么办?”
这一刻,顾钰空荡荡的心被添的满满的,他搂住小姑娘,“我不会有事,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接你回朝。”
“呜呜呜——”沈络欢说哭就哭的本事从来不是吹的,可这一次她既紧张又激动,既期待又害怕,“你不能骗我。”
“好。”
小公主哭的太厉害,顾钰哄了许久才坐起身,为她擦去泪痕,亲了一下她的额头,“乖乖睡觉,我还要去跟唐帅商量行军事宜。”
知道他事忙,能抽出这么一会儿陪她已是难得,可她的手不受控制,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不放,“再陪我一会儿。”
略有无奈,顾钰复又躺下,搂着她的肩膀,“你睡,我守着。”
在听说他要出征那一刻,沈络欢就顾不上男女大防了,依顺着心意窝进他怀里,“顾钰。”
“我在。”
“皇兄会跟你们一起去吗?”
对于这个问题,顾钰闭闭眼,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幽幽叹道:“会的,殿下会随我们一起出征,见证我们的胜利。”
“皇兄身子骨不好,你要替我照顾好他。”
“好。”
沈络欢爬起来,直直凝着他的眼睛,“也答应我,照顾好自己,不可以受伤,不可以身处险境。”